高明并不等云苓同意，自言自语一般，“我十岁那年，一场战乱带走了我的所有家人，只剩下我和兄长侥幸活下来。那时候我和你一样全身遍布伤痕，我以为自己活不成了，万念俱灰时遇到了恩师。是恩师救了我们，治好了我的伤，带我们离开，教我们读书和医术。”
云苓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低着头。
高明看着她，“虽说是战乱，可那些人竟然连手无寸铁的百姓也不放过，我亲眼看着我身边的人一个个的倒在他们的刀下。我曾发誓要为家人族人报仇，可我竟连那些人的样子也没见过。”
云苓的眼神微微动了下，她没想过，高明高朗两兄弟竟有这样凄惨的身世。
至少，她还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而他们，报仇无门。
“某一天，我一个人偷偷跑到悬崖边，往前一步，我就可以解脱。可我迈出那步的时候，我仿佛听见了那些人的嘲笑。他们嚣张的对着我指指点点，狂妄的笑着。我犹豫了。”他的眼睛微微泛红，“我恨，所以，我不能死。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们。”
高明和高朗几乎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两人的脾气秉性却全然不同，此时的高明眉目冷峻，完全没有高朗的书卷气。
说过那一番话，高明又恢复往常的样子。
但他说这句话时的样子，还是落进云苓的眼里。
他表情真挚，就好像云苓现在的样子，这让她相信，他说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看到她有了变化，他的语气也缓和了些，“这些年，是恩师不断的点化我，过往的仇恨在我心里已经淡去许多。我庆幸自己活了下来，活着，至少我能选择是复仇或者放弃，死了，一切都没有了。”
是啊，活着，至少她可以等，她若死了，只能看着那些肮脏的人在世上快活。
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恍然间，她想起熊熊烈火中立下的誓言：
我云苓发誓，我若不幸惨死，必将化作厉鬼，扰得云家日日不得安宁；我若能活着出去，一定让他们血债血偿！
那样的大火，她竟然活着逃了出来。
是老天不让她死啊！
她的手慢慢动了，即便艰难，即便因为这一细小的动作而满头大汗，她还是强行攥起拳头。
她要活着回去，她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
禅房外面，云苓轻轻叩响了房门。
“进来。”里面传来男人清澈的声音。
云苓进去，看见无伤似乎在闭目养神。
看见云苓进来，他缓缓睁开眼睛。
她的到来，他并不感到意外，他的眼神仿佛从前，眸中带些笑意，“坐吧。”
云苓在无伤面前坐下，把他给她的那本医书拿出放在桌上。
他的视线扫过医书，落在她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
她终于想通了。
至少，她能好好的活下去。
她看着他，吃力的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端在手里。
即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那一杯茶的重量竟然让她的手在不停的颤抖，她努力控制着，才没让茶水洒出来。
此时的她，已经耗费了许多力气，额头上，竟附上一层薄汗。
她慢慢的，慢慢的，把茶送到他的面前。
她才启唇，他突然竖起手掌，挡在她的面前。
她疑惑的看着他，听他缓缓开口，“无需如此。”
她不解，难道她不该和高朗高明他们一样，拜他为师吗？
他但笑不语，翻开医术的第一页放在她的面前。
……
看着云苓认真的样子，无伤露出淡淡笑容。
突然，她抬起头，“我一直住在这里，是不是不妥？”
虽然除了这里，她已经没有去处，可佛家清静之地，她一个女子住在这里的确不是办法。
无伤看着她，像是在考虑着她的话。
这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进来。”
无伤话音才落，高明便推门而入。
他看了云苓一眼，径自走到无伤身侧，俯身在他耳边耳语几句。
她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是看着无伤的表情。
听过之后，无伤似乎没什么反应，看着她若有所思。
“有是吗？”她疑惑。
片刻之后，他突然开口，“你说的是呢。”
话是对她说的，她略显诧异的看着他，他打算让她离开吗？
就算如此，她也毫无异议。
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惊讶不已：“我们离开这里。”
他在说“我们”，而不是她。
她诧异的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问出，“为什么？”
从她认识他，他就住在这里，从没离开过，现在竟然为了她离开。
“我搬出去就可以。”她带些歉意。
他却吩咐高明，“去收拾一下，即刻动身。”
“无伤哥哥？”她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看着高明出去，“无伤哥哥真的不用这样的！”
他只是摇头，“是我的意思，你无需多心。”
……
天色尚未暗下来，他们就出发了。
除了随身的东西，三人的行李十分简单。
高明十分细心的在马车上铺了厚厚的软垫，让云苓坐上去不会觉得难受。
马车驶得平稳，云苓看了眼越来越远的般若寺，放下车帘转头问向无伤，“我们要去哪里。”
无伤淡淡，“一个清静的地方。”
心中好奇，她却没有多问。
他们去的地方离般若寺并没有太远，天刚刚黑下来，马车便停了。
高明提了行李走在前面，无伤亲自扶下车。
借着月光，云苓看见，眼前是一座不算很大的院落，青砖灰瓦，看上去古朴清静。
找了半天，云苓也没发现有匾额或是石碑一类的东西，不由问无伤，“这是什么地方？”
“清音台。”无伤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动了这里的一草一木。
云苓进去之后发现，这里的布局几乎与无伤在般若寺的住所相似，让她意外的是，空无一人的清音台竟然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各类经书，干净而整洁，仿佛每天都有人在这里打扫。
“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
听着无伤的话，云苓停止了对这里的打量，转而看着他，“无伤哥哥……”
他依旧淡淡，“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她才来到清音台，还没好好的看看这里，高明已经过来，“我带你去房间。”
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坐在床上，云苓毫无困意。
她从来不知道，般若寺附近会有这样的地方。
心中带着好奇，她走出房间。
才走出几步，他看见高明也出了门。
她还没来记得喊住他，他已经牵了马离开。
他走得很急，她不由疑惑。
带着疑惑，她来到无伤的房间。
一进门，她就忍不住问出：“无伤哥哥，高明去哪里了？”
无伤只是淡淡，“他有些东西忘在般若寺，去取回来。”
“哦。”云苓应着，却觉得不对。
高明做事一向细心周全，离开般若寺之前，他将整套禅房都检查过一遍，似乎并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啊。
她正疑惑着，无伤打断了她的思绪，“是不是住不惯？”
云苓回神，讪讪的叹了口气，“一个连家都没有的人，还说什么住不住的惯。”
“以后这就是你家。”他看着她。
她怔神，慢慢的抬起头。
他才救了她的命，如今，又给了她一个家。
不知不觉，她的眼眶已然红了。
……
自从遍体鳞伤，她再无深眠。
天微微亮了，她便醒来。
清音台不算很大，几间厢房距离并不远，她尽量轻的梳洗过之后走出房门。
站在院子里，她看着四周围的景物，不由惊呆了。
昨日夜深，她没有看清楚，但现在，她不禁惊讶。
这地方四面环山，山色秀美，其中一侧有溪流蜿蜒划过。
让这座清音台看起来宛若仙境一般。
只是这仙境般的地方，竟住着她这样丑陋的人。
失落的垂下眸子，她打算回去。
“睡得可好？”
身后传来男人轻柔的声音，她回过身，看见无伤从房中走出。
他的身上还是那件淡青色的僧衣，如此朴素的一件衣裳，竟被他穿得似仙人一般。
此时此刻，太阳越过山头，第一抹阳光撒在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美好得几乎不真实。
对比自己，她不由自惭形秽。
看着他背起一只竹篓，她不由问：“无伤哥哥去哪里？”
“采药。”
“采药？”她看着这个如世外桃源的地方，“我也去。”
他看了看她，“好。”
跟在他身后，她突然发现，高明的坐骑竟然没在这里。
一早上她都没看到高明的影子，她不由看向他的房间，那边安安静静的，显然，他不在里面。
这么说，他一夜未归。
她禁不住问无伤：“高明还没回来吗？”
无伤似乎并不在意，“大概是遇到什么事。”
云苓顿住脚步，她突然有些担心。
听到动静，他也停下，“他不会有事。”
说完，他提步而去。
她疑惑着，也还是跟了上去。
看着他走到附近那片平坦的松林间就停下来，她不解，“不是去采药吗？”
“是。”
“这里哪有什么药？”
他不答，而是在一颗松木前蹲了下来。
她看着他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在树根处挖着，拨开沙土和残叶，捧起一块土疙瘩。
“这是什么？”她看看这个黑褐色的东西，又看看他。
他抬眸，“是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