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健是我在交大见过的最刻苦的男生。他是医学院的大一学弟，平时要么在上课，要么就去图书馆看书，没见他出去玩过。有时会来找我借书看，或者跟我旁听一些计算机课程。他虽然学医，但对计算机科学很感兴趣。讲座后第二天晚上，他来寝室找我。我正跟斌斌聊天，斌斌说那个学弟来上海找他了，他们在外面宾馆住了一晚，但只有亲吻，没干别的。本想同他多说几句，见邓健过来，匆忙敷衍过去。邓健问我在干嘛，我切换了窗口说玩游戏。我对所有朋友都在撒谎，这让我很羞愧。我一直努力做一个赤城坦率的人，却同时是个胆小怯弱的人。
“高数我看完了。”他递过来寒假前找我借的那本《高等数学》教材。
“这么快就看完了？”当时还不信，一个寒假自学一本高数，怎么可能，都不玩吗。不走亲访友吗。
“不是有你的笔记吗。”他把厚厚一本笔记还给我，都是我上课时候记的，问我，“刀刀是你之前女朋友的名字？”
“什么？”一听刀刀的名字，我又神经兮兮起来。他怎么知道的。
“看你书上笔记上写了好多刀刀的名字，还写了很多情话，我爱你我想你之类的。”
完了，这怎么解释，又要说谎吗。不由得结巴起来。我不是善于说谎的人。
“好了好了不提了，都过去了。”他见我脸色不好，拍拍我肩膀安慰我，“哥，你这么帅，肯定很多女生喜欢。”他就喜欢说这种话哄我开心。
“哪有你帅。你怎么没找个女朋友。追你的女生肯定不少吧。”想起陈煦的疑问。
“陪你单身。我要谈恋爱了，你一个人多孤单。”他跟我耍贫嘴，“走，吃饭去，我请你。”
“又有什么事吗？”去食堂的路上，我问他。他来找我几乎都是咨询学业上的问题。
他嘿嘿笑着，说：“我想转专业。”
“医学院不是挺好的吗，毕业了不愁工作的。干嘛要转？”因为爸爸的病，我总后悔当年没学医。我妈让我多认识几个医学院的同学，说将来要是爸爸复发了，或许能帮上忙。她说，在社会上混，朋友是不嫌多的，有朋友才有门路，各行各业都该有几个朋友。
“好是没错，但我不太喜欢。”他皱着眉头。
“那你当年干嘛选这个系？”
“我选的是微电子和数学。但分数不够，被调剂到医学院了。”
打了饭菜，找了个角落一边吃一边说。不比陈煦是个女孩子，喜欢挑这挑那，我跟邓健对吃的不挑，随便点两个菜，能吃饱就行。
“你要转微电子吗？”之前他跟我说微电子大三大四的学费很贵，前些天陈煦也说，他要走了微电子学院所有老师的联系方式。原来是这个缘故。
他点头，说很早就想转微电子。
“为什么？据说微电子学院就业率很不好，将来只能读研做科研工作。”
邓健大口嚼着米饭，说：“我喜欢。”
喜欢，就这个理由，够吗。从前我问他，为什么要把头发染成黄色，像个小痞子似的。他也说，喜欢。“微电子毕业了不好找工作的，工资也很低，很难养活自己。还是学医比较有前途。”我劝他。
“做自己不喜欢干的事，再有前途也没意思。”
我一时噎住，讲不出话来。如果坐在我对面的是王瑞琪，我还能讽刺他，你们有钱人家的小孩，哪晓得我们穷人家小孩养家糊口多不容易，偏偏我知道邓健家境并不好，他也申请了助学贷款，还在学校图书馆值班做兼职，攒生活费。谁说穷就没有追求梦想的资格？我没勇气去做的事，见了别人不顾一切去做，也是欣慰。
“你要真决定了，我支持你。我也是希望你能想清楚。”
“谢谢哥。”他满脸微笑。一米八的男生喊一七三的男生“哥”，多少有点怪，幸好都习惯了。
“怪不得之前你跟我提议这次讲座主题选转专业，还要走了微电子学院老师的电话。”
他冲我笑着，说：“什么都瞒不住哥。”
邓健的笑容很阳光，是那种积极向上、思想单纯的男孩子会有的阳光，很温暖。我忽然想，如果我跟邓健恋爱该多好。两个人都在交大，可以每天一起吃饭，吃完饭一道散步，没课的时候就去图书馆看书写作业。跟学校里其他异性恋情侣一样，多幸福。我跟刀刀从没享受过这种校园恋爱的幸福。
“讲座也听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还要问我什么呢。”如果力所能及，我愿意帮他。
“想问问你身边有没有谁是转专业的，分享点经验。”
邓健一说，反倒觉得这次讲座有些失败。我们只找老师讲述要点，没找转过专业的同学来分享自身经历。下回交流考研出国要加这个流程。仔细想想，我认识的交大同学里，只有一个转专业的，孙志鹏的室友陈新亮。他之前是化工学院的。他给我们看过手背上一块拇指大小的疤痕，是在实验室被液态金属烫伤的。他说化工专业太危险，烧伤、烫伤、爆炸，都有可能。还说，整天混在有毒气体里，万一伤到身体了，将来生不出孩子怎么办。就来软院了。安全。我听他说，我们软件学院转专业的卷子不简单，微电子的估计也挺难。
邓健说：“我打听过了，是不容易。”
“还有件事要提醒你，”我说，“我们软件学院大一的专业课程跟化工学院的完全不同，所以他转过来后留了一级，他本来比我们高一级的。”
“这个我问过微电子学院的老师了。微电子大一并没有专业课，转院的话，不用留级。”
“那就好。那你就申请吧，好好准备，凭你的刻苦程度，肯定能过。”
吃完晚饭，邓健拉我到思源湖边散步，说要谈谈心。思源湖是闵行交大最有名的一条人工湖，取名于校训“饮水思源，爱国荣校”，拖鞋门进来就能看到，也在西区，距离一食堂不远，很多同学吃了晚饭就走过来散散步。思源湖占地并不大，围着走一圈二十分钟就能走完。湖边种了许多柳树，枝叶垂下来挂到湖里。每隔三五米就一张木制长椅，许多情侣坐在这边聊天说话。周边种植了大面积的草坪，叫仰思坪，周末时候很多附近的家长带着小孩来这边玩，其乐融融，颇有一个小公园的样子。我们找个没人的长椅坐了。思源湖边谈情说爱的人很多，长椅上的油漆都磨掉了，也没人修理，只剩下光秃秃的木头板。邓健勾住我肩膀，问我：“哥，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世界很不公平？”
世界不公平，这是显而易见的。年轻时，谁没抱怨过这个问题。我之前也跟满满抱怨过。觉得老天爷厚待别人，苛待自己。这种心态如不能好好平缓，很容易走向极端的厌世情绪。我不希望我的朋友有这种消极情绪，但我也不想给小孩子讲童话故事似的过度渲染这世界的美好。我说：“不公平，这不是很正常吗，世界这么大，哪能人人都一样。哪天你碰见个跟你完全一样的，那才叫奇怪。怎么忽然问这个了。”
邓健靠在长椅上，抬头看远处天边的云朵，有些不服气：“你穷得不行的时候，有人为个网络游戏道具花两三千。你熬夜写完作业，有人熬夜玩游戏，第二天课上抄别人作业。你忙着复习看书，想转去自己喜欢的专业，有人去酒吧喝酒泡女人，一晚上用掉两万块……”
还准备说，这些苦恼我也曾有过，可一听到一晚上两万块，一晚上两万块！怎么可能！我说我不信，你别太夸张。
“我一同学，富二代，爸爸搞房地产的，家里特别有钱。整天就在寝室打游戏，动不动就花好几千块钱买游戏装备。作业全抄别人的，连论文也找人代写，他给钱。反正在他看来，有钱干什么都行。他就是少爷，大老板，皇帝。听说进交大也是花钱买的。前两天他过生日，先吃饭后唱歌，晚上喊了几个朋友去酒吧喝酒，喝掉两万块，都是名牌洋酒。喝完后跟一刚认识的美女模特去开房，完事后又给了那女的两万块。这么不把钱当钱的，我还头一次见。”
原以为只有成年人才会有那样龌龊的交易。没想到交大也有大学生做这样的事。真叫人恶心。那种有钱人家的小孩，真是社会上的渣滓。王瑞琪不过是贪玩，不爱学习，娇生惯养了些，骨子里并不坏。可邓健的这个同学，我实在无话可说。我也想破口大骂这个社会不平等、肮脏、黑暗，但是，我不想让邓健失望。我记得满满跟我说过，这世上的确有许多不堪的地方，但绝对不是完完全全的黑暗，要相信美好东西的存在。哪怕生活在阴沟里，也要仰望星空。这是一种信仰。我没有满满那么好的口才，那么会讲大道理，但我决心想出一些说辞来，试着开导眼前的男孩。他还年轻，应当对这个世界抱有美好的期盼。我并非强出头，只是想到从前的自己，这些话讲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自我勉励。无论如何，辩证地看清这个世界，不要走入任何一个极端。
“邓健，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有人家庭贫困、用功学习，后来找到好工作、成家立业，过普通生活。有人腰缠万贯，生下来嘴里就含着金子，年纪轻轻就吃喝嫖赌，享尽荣华富贵。许多人都会羡慕那样的生活，要什么有什么。可我们来这世上一回，不仅仅是为了肉体的欢愉。有人追求那个，我不反对，也无话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对我来讲，生命里有更重要的事，比如梦想，比如爱情，比如事业。诚然，如果有的选，没人想要过艰苦的日子，但既然已经这样，我们就要坚强地走下去。我希望你明白，生命里有比物欲更重要的追求，有比吃喝嫖赌更重要的事。”我望着思源湖边来往的人们，望着我们脚下刚刚长出的青嫩的绿草芽，同他解释，“我们觉得别人过得比我们好，通常是因为我们内心深处无所追求。一个文学青年不会因为同学发表了一篇物理研究报告而羡慕，一个歌手也不会因为一个篮球选手这场比赛得了许多分而心生嫉妒。你的生活没有重心，你的努力没有目标，所以看到什么好的都要羡慕。等你知道自己想干嘛了，有追求了，就算别人真的过得很好，你也明白，那是别人的日子，并不适用于你。你将有你自己的生活，为别人所不能替代的生活。切记，时刻警醒自己，要有自己的追求，不要被他人的富贵迷了眼睛。”
邓健脸上有了笑容，他拉过我肩膀，一把搂着我，说：“哥，你说得太对了，我要记着自己的追求。那你对有些人天资聪明，不用学就能考得很好，我们普通人拼命学了也未必能考很好怎么看。我们班就有这么一个天才，我怎么都考不过他。去年大学物理，我拼命复习才80多分，他天天打游戏看小说，没怎么复习居然90分，真不爽。比那些有钱的富二代还不爽。因为我跟那些富二代追求不同，但跟这人追求一样。偏偏付出的多，得到的少，太不爽。”
我稍微想了想，说：“我跟你讲讲我的真实经历吧。就当年高中学信息学奥赛的那段经历。”邓健知道我是信息学奥赛一等奖。
我有个朋友叫孙志鹏，他是我高中同学，也是我大学同学。他编程特别厉害，属于那种脑袋瓜特别灵，平时不看书，上课不听讲，但每次考试都考最高分拿第一的那种。但仅限于编程序。他别的科目都很差。他也是信息学奥赛一等奖，但他高二就是一等奖了，高三时无悬念再次获奖。我是花了两年时间才有那个一等奖。
那时候是2007年。当时复试的第一题是排序，给一串打乱的数字，将他们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输出。数字个数不超过一万个。我用的快速排序法，数字太多就会超时，只拿了70分。孙志鹏用的平衡二叉树，是最优的算法，满分。我没用不是因为我不知道这个算法，而是因为我真的不会用。第二题是很简单但很琐碎的字符串处理，我们都是满分。第三题我用的贪心法。第四题是个图，好像是找最短路径，我用的弗洛伊德算法，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这两道题加起来才120分。孙志鹏第三题用的动态规划，拿了满分，第四题他没来得及写完代码，0分。我四道题都做了，但除了第二题满分外，别的三道题算法都不够好，只得了部分分数，总分290分。而他每做一题便是最好的算法，都是满分，总分300分。如果再给他一点时间，十分钟，二十分钟，我相信他第四题绝对也能拿满分。给我再多的时间，我只能290分。
他平时上课都不听讲的，真的，都在玩手机，打游戏，课后也从不花时间做练习。可老师每次布置作业，他都是第一个完成。早早交了作业就在那边玩游戏，我们还在苦思冥想，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好算法，最后勉强交了。
的确，这世上真有不怎么努力也能成绩拔尖的聪明人，比如孙志鹏。的确，这世上也有许多不够聪明的人，努力了也未必比得上他们，比如我，还有学信息学奥赛的其他同学。人不聪明怎么办？怨天尤人？在地上打滚？骂脏话？吐痰？喷口水？随地大小便？还是不聪明。人家聪明的，还是轻而易举拿了一等奖。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这是我们知道，却没办法改变的事。我不是要你认命，站在原地怨天尤人，我要你认清事实，然后改变现状。你应该清醒地知道，在这世上，我们唯一能改变的就是自己。我拿一等奖的时候，好几个朋友说我这个一等奖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群人里，我对编程付出的心血最多。我把班上所有学编程的同学的参考资料一一借来，因为有些参考资料实在太贵，没舍得买。我一道题一道题地做掉，能独立完成的，直接过，不能独立完成的，看答案，看了答案还不能理解的，就把整个算法背下来。有段时间我无法理解快速排序，就把快速排序背下来了，谁知后来真派上用场了。有段时间我无法理解弗洛伊德算法，就把弗洛伊德算法背下来，谁知后来也派上用场了。有段时间我无法理解分治法，就把分治法背下来，虽然后来没用上。有段时间我无法理解动态规划，看了很久，做了许多题目，终于灵光一闪，顿悟了，可惜后来还是没能实用起来。有段时间我没办法理解二叉树排序，做了很多题目还是不太会，整个树和图都是我的弱项。那一年我一做完别的作业，就翻看编程资料，写程序。那时候只有周末才能去机房上课，平时就把程序写在草稿纸上，一行一行写，连末尾的符号都不漏掉。那一年我少说做完了十多本参考资料，几千道程序题。虽然到头来还是比不上孙志鹏的成绩，可是，我已经把其他人远远地甩到后头去了。要知道，那年我们班去复试的有十几个，但一等奖就我们两个，除了孙志鹏300分，我290分，其他最高的只有120分，差距之大你也能看到。
许多人都喜欢在遭遇不公平的事情时抱怨、哀叹，不知该怎么办。仿佛抱怨完了事情就没了。可我觉得，自己的现状自己不改变，难道会有别人来帮你吗。你什么都不做，抱怨完了这次，还会抱怨下次的。还有人喜欢说，反正努力了也没用，何必那么辛苦。我觉得这很好笑。这就好像我那些同学说自己也做了很多习题，却没拿一等奖一样。我只想说，我们做的题量，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你刚刚起了个头就说看不到未来，废话，要这么容易看到未来的话，这世上没那么多一天到晚怨天尤人的人了。
如果你不够聪明，又想改变自己，那你就得多多努力。不，不是努力一点，请你很努力。的确，你努力了也未必有回报，你努力了也许还是比不上那些天生聪明的人。可我告诉你，这世上虽然真有天生聪明的人，可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是不那么聪明的。你只要多多努力，把那些同样平凡却只会怨天尤人、从不努力、不够努力的人甩到后头就行了。
我跟邓健说：“你已经够矮了，那就爬到一个高处。”
邓健听了我的故事，眼睛里闪出了光，很激动地拍着我肩膀说：“哥，你太励志了，真的假的！”
我说：“你要不信的话，可以去网上搜2007年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江苏省省级赛区一等奖的获奖者名单，徐沪生，290分，并列全省第四十四名。你再往上看几个名字，会看到另一个跟我同校的男生，孙志鹏，300分。”
“哥，你真是太励志了，太励志了！”
我很诚恳地告诉他：“我不是在跟你讲故事，让你觉得我励志或者怎样，你听一听，过两天就忘掉。不，这不是我想表达的意思。我是希望借此让你明白，有些事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们要做的，不是怨天尤人，抱怨不公，也不是破罐子破摔，就这样庸庸碌碌，而是通过努力去改变未来，追求你真正想要的东西。明白吗。你不要回答我，你用实际行动告诉我，让我看到你未来的改变。不要懒惰，不要找任何理由。一个人要找理由，总是能找的。你真想改变未来，就不要拖延，不要犹豫，从现在，眼下这一秒，就开始。”
邓健低着头没讲话，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
我相信，他真知道了。他是有追求的人，应该给点鼓励。如今这世道，物欲横流，人人利益熏心，有几个年轻孩子会认真讨论个人追求、未来梦想？原本十足金贵的词语被世人娱乐化、滥用、不屑一顾。能执着于此的，太难得。作为一个朋友，光是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走，也是欣慰。年轻，可以没有钱，没有爱情，但不能没有追求与梦想。否则就是行尸走肉了。每天得过且过，与将死之人有什么区别。提前过八十岁的日子吗。我知道这世上大多数年轻人都是这么过的，但我不要。我不要淹没人潮，庸庸碌碌。我也不希望我的朋友如此。年轻，就该热烈燃烧生命，哪怕失败，至少不留遗憾。因为真正的失败者，乃是那些畏首畏尾，觉得一切遥不可及，从不敢去尝试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