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若有人研究我们县的足球运动史，他会发现，我们县的足球运动就起源于县一中赵红马这一级。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作为赵红马的学弟，我们就是历史的见证者。我们县一直流行的是篮球。大小单位都有篮球场，很多村子也有篮球场。县城甚至还有个灯光篮球场，场边的灯光能把夜晚照得跟白天一样。每年县里都会有篮球比赛，这让许多局、乡镇和企业都很重视篮球。我们学校练篮球的体育生考不上大学的，大多都被招进了各个单位。传统强队卫生局队和化肥厂队，主力球员都是我们学校的毕业生。但足球，拿我来说，不怕笑话，是上了高中才第一次见到真的足球。当时的感觉是，它那么白，人们怎么舍得在脏兮兮的地上踢它呢？对我们那儿的人来说，足球是新潮、时髦的玩意儿。有时看电视换台间隙，偶尔会瞅几眼足球比赛。看台上的人又是光膀子又是抡旗子，又是敲大鼓又是放烟火，球场上的人进个球就在球场上狂奔，做出各种奇怪的姿势来庆祝，那种激情和迷狂是我们未曾体验过的，是我们生活的世界中不曾有过的东西。就我所接触的范围，没有人在我身边谈起过足球，更不用说有人踢球了。足球似乎不该属于我们这样平庸的地方。相比之下，篮球就家常多了，平易近人多了。
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足球，是刚分配来的体育老师带来的。他是本地人，也不怎么会踢球，但上大学时成为了球迷。在我们学校，一开始他很难找到一个球友。面对这样一个白色的圆物，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对付它，只能把它干干净净地收起来，摆在柜子里像一个装饰品。这种情况不久后发生了改变。我们学校头几年升学率不错，在全市的县级高中里面接连排到第一。市区里面有些学生，成绩一般，考不上市一中、市二中这样的重点中学，家长不想让他们到市里的烂高中，就把他们送到我们学校。那几年，市里来的转校生陡然多起来。我们年级的刘眉就是市里来的转校生。赵红马那一级，碰巧有几个都是市里同一个初中的校足球队出来的。这几个人成为我们学校最早的一拨踢球者，也把踢球的风气带到了我们县。在这里我可以郑重写下这几个先行者的名字，以供后来人查证，他们是：路彬、李凯锋、马宇，还有几个名字我记不住了。当时我们那儿真是足球的荒蛮之地，大多数人对于足球一无所知。不仅不懂怎么踢，也不懂场上的规则。可以说，市里来的这几个先行者做的是筚路蓝缕的事业。在这块未开化的土地上播种足球的种子，道路是曲折的，工作是艰辛的。数年之后我和先行者之一的李凯锋在同一个大学的同一个系读书。李凯锋曾当着我的面给别人吹嘘他从前普及足球的往事：“乡下的人啊，真是什么都没见过，见我抱着个足球他们都问我，篮球怎么是白的？篮球怎么是白的？踢球的时候边上的人指指点点，走步了，打手了，走步了，打手了。”李凯锋显然是在夸张，听的人却附和着哈哈大笑，跟白痴一样。我羞愧难当，可又不能不尊重李凯锋先行者的地位，没当场跟他翻脸。
无论如何，操场上踢球的人多了起来，看球的人也多了起来。学校门口的报摊开始卖《体坛周报》和《足球报》。同学们的足球知识迅速膨胀。我们宿舍的墙上，有人贴了罗马里奥和巴乔的大幅照片。但足球的地位还是不能和篮球相比，足球还是小众运动。究其原因，主要是我校足球界缺乏篮球界如校篮球队队员那样的明星。先行者带来的足球的星星之火，真正燎原起来，还是在那次市中学生足球比赛之后。本来这种比赛我们学校是不会派队参加的，可恰逢学校迎接建校250周年，校领导想要凸显学校全方位办学的成绩，听说赵红马那一级有几个会踢球的人，就让体育教研组负责组建一个球队参赛。体育教研组安排那个刚分配回来的体育老师当教练。教练召集了市里面来的那几个人，加起来只有五六个，根本凑不齐一个队。跟着这几个人踢过一段时间球的还有几个人，统统入了队，还是不够。教练又在体育生里面找，先是找了个篮球生当守门员，又找了几个练跑步的，这样，就找到了赵红马。
赵红马之前除了跑步，并不喜欢别的体育项目。他不打乒乓球、羽毛球，嫌这些运动量太小。学校最流行的篮球，他也不玩。他说篮球场太小，不能可着劲儿跑。他运球没有感觉，接到球就想抱着跑。如果我们国家橄榄球运动能开展得更普及一点，对赵红马就再合适不过了。足球队是教练点名要他参加的。头一两次踢球的时候，他不懂用脚背，总是用足尖去捅球，伤了脚趾。可训练了几次，赵红马逐渐喜欢上了足球。足球场的大小，足够他驰骋了。一脚把球踢向又高又远的地方，看它在空中划过美丽的弧线，也能给人很大的满足感。
教练球踢得不好，对战术也知之了了。足球队的集训，一开始是由几个技术好的带那些刚开始踢的练一些基本技术，比如颠球了，盘带了，停球了，脚背内侧传球了。其余的还好，赵红马就是学不会颠球和假动作过人。颠球他颠不过两个，用不好巧劲儿，恨不得一脚把球踢向半空。假动作他做得特别僵硬。教练要他身体向一侧晃动，然后向另一侧拨球。他一晃动就像是要摔倒。那一段时间我也刚开始学踢球，特别理解赵红马不会做假动作。假动作就是骗人啊。把假的做得像真的，这是要充分展示人的狡猾的，我们这样的老实人做假动作的时候特别不好意思。
但赵红马做不好假动作也无所谓。对他来说，在足球场上就要硬碰硬拼真本事，用假动作骗人算什么，速度、力量才是真的。他带球的时候，遇到有对方球员来防，就把球横向一拨，踢到前面，然后和对方球员赛跑。对方球员常常跑不过他，这样他就带着球，把对方球员甩倒了身后。王旦评价说，赵红马的踢球方式有些像谢锋。在王旦开始看球后，足球方面的见识和视野很快有了一定权威性。谢锋的踢球方式就是把球往前踢，然后和对方球员赛跑，看谁先追上球。“在亚洲范围内，他可以让对方球员5米。”王旦说。
王旦说得还真是对。开始练阵型之后，教练把赵红马安排到了边后卫的位置上，和谢锋一样。除了要他做好防守，教练还要他积极压上助攻。从本方底线到对方底线，边路实在是可以让他恣意奔跑的开阔地。
其实赵红马压上助攻起到的作用有限。就算他超越了所有的防守球员，带球狂奔到了底线，往往要么是控不住球，让球先出了底线，要么终于能传中了，却传出一脚高射炮。这让在门前抢点的路彬和李凯锋很头疼，他们叫着：“传低一点！传低一点！你踢一脚地滚球也好啊！”但踢地滚球的感觉怎么能和踢高空球的感觉相比。赵红马最突出的作用还是防守。球队在场下常常练“遛猴”。五六个人围成一圈，互相传球，圈中的一个人当“猴”，努力阻截传球，阻截成功了就换人当“猴”。赵红马当“猴”的时候，往往让别人传不了几脚。他太能跑了。谁一拿到球，就会看到赵红马出现在眼前，很难舒服地把球传出，他简直是“势如疾风，去如闪电”。到了球场上，如果教练指派赵红马盯防某一个人，那他肯定像一块狗皮膏药，死缠着这个人不放，直到这个人精疲力竭。他补防补得快，区域防守也能做得很好。这个在场上永远不知疲倦的人，用自己的奔跑，把对方的球员弄得心烦意乱。“这一点像李铁。”王旦说。连刚国家队的新人他都知道。
练了两个月，阵容基本成型了。踢得好的踢中前场，主抓进攻；技术差的踢中后场，主抓防守。总之，我们校队踢得是防守反击风格。前场的路彬基本功扎实，起动快，门前把握机会能力强，是队中的核心。守门员是校篮球队的二中锋。这个人不爱戴守门员手套，说戴上了拿球没手感，在门前拿到球总要像打篮球一样运到禁区线上，然后奋力扔出。赵红马则坐稳了主力右后卫的位置。
他们就要出发去市里面比赛了。比赛实行赛会制，赛程两周。王旦率先表示他很想随队，为球队呐喊助威。他说，一个球队，没有球迷怎么能行呢？人家职业联赛的队伍去外地踢客场，不都有球迷跟着去么？远的还有包车的呢。我们好些人跟着都表示想同去。在一段时间的足球熏陶之后，我们已经把自己定义为球迷了。球迷的生活方式是一种蛊惑，召唤我们超越汲汲而碌碌的学校生活，显示我们的与众不同。如果这次能成行，将是我们作为球迷身份的第一次实践，在我们的人生中有重要意义。王旦作为代表，被派去向学校请愿。结果他饱受了一番羞辱。教导主任说，你都在想什么呢？你脑子有病吧？你是要考大学还是要看足球啊？你知不知道你这三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对未来负责？你知道两周的时间对一个高中生意味着什么吗？你这不是拿你的命运和前途开玩笑么？你是真的真的想去么？那请你父母来，写下一份同意你去看球的书面证明，我就放行。一连串的反问句加上一句陈述句，批得王旦体无完肤，哑口无言，面皮涨红，羞愤而归。
其实在派队去市里比赛的问题上，教导主任和体育教研室也有矛盾。在教导主任看来，让20来个人耽误两周时间去踢球，其中还有一多半是赵红马这样的高三学生，简直不可理喻。但体育教研室挟校长以令教导主任，说派足球队去参赛，才能彰显我校全面发展的实绩，展示我校学生的综合素质。再说，足球队中的学生大半学习不怎么样，不大可能考上大学，耽误两周时间不会有太大损失。教导主任最后也就妥协了。
我们只能在留在学校为校足球队祝福了，可惜没有报纸给我们报道比赛的赛况，只有等到校足球队返校后才能知道最后结果。
校足球队出发后的第五天，赵红马的父亲到学校来了。他是来县城办事，顺便提了一篮鸡蛋，捎给赵红马。到了赵红马宿舍，自然找不到人。宿舍的人替赵红马打掩护，支吾着只说赵红马暂时不在，不说到底上哪儿了。父亲到办公室找到赵红马的班主任。班主任在办公桌后面冷冷地说，赵红马去市里边参加足球比赛了。老师曾劝他不要去，但他执意要去。这是赵红马自己的决定。赵红马的确把太多时间放在体育运动上了，之前是跑步，现在是足球。在高三备战高考的关键时刻，去市里参加足球比赛，闻所未闻，骇人听闻。依照现在的情形看，赵红马是不大可能考得上了。作为父亲，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父亲只知道赵红马爱跑步，不知道跑步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他踉踉跄跄走出校门，一甩手，把一篮鸡蛋扔到了地上。鸡蛋全碎了，黄黄的蛋液流了一地。
校足球队回来了。他们获得了季军。冠军是市四中，亚军是市一中。我们的校足球队成了最大的黑马，季军已经是县级高中历史性的突破了。据说防守反击的打法取得了明显的成效。我校足球队在所有参赛队中失球最少，进球虽然不多，但路彬名列射手榜第一。学校隆重表彰了足球队，还让校办的小李和小马把他们比赛中的照片制成展板，放在了教学楼前。这次赵红马不是最闪耀的明星，但也又出了一次风头。有一张他飞身铲球的照片，抓拍得非常有专业水平，简直像体育画报上的。旁边有配词：数风流人物，还看小赵。只有这张照片的配词有姓名。大家都说配得好，小李和小马对赵红马就是熟悉。
可惜赵红马没时间享受胜利的愉悦，到学校后他听说父亲来过，马上就回家了。返校之后，赵红马变得愈发沉默寡言。有人说，他回家时父亲在床上躺着，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面前唉声叹气唉叹了一天。
其实说起来，赵红马真不是一个让父母操太多心的人，虽然学习成绩一般，但远算不上调皮捣蛋，更不会惹是生非。他生活规律，活动区域基本就在学校里，不抽烟喝酒，不打架闹事，不去游戏厅，不看黄色录像。对谈恋爱，他似乎也没什么兴趣，很少见到他同女生说话。是的，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赵红马高中三年，没有传过任何绯闻。他就是爱跑步罢了，因为跑步又爱上了踢球罢了。但在老师们和父亲们看来，作为一个高中生，爱跑步就是不务正业，就是自甘堕落。赵红马因为跑步耽误了学习，就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