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在外地、外国还是外星,人们的境遇是大体相似的——几乎没有人认识你。
他们会仅凭借几张纸片,几份档案来评判别人,但其实这并不准确。人类喜欢欺骗,善于欺骗,精通欺骗。
在新的星球、新的文明中生活,所有人都可以选择性或欺骗性的告知他人自己的过去。
陈锋并没有主动欺骗的意图。毕竟纸面上的文字可以被篡改,但人的本性无法遮盖,行为中的蛛丝马迹会被有心人放到放大镜下研究揣摩。但如果有人试图打探他的过去,他不介意有所隐瞒。
所以他认识的人很多,但真正的朋友很少。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嘿,陈!”一只手打断了陈锋的思考。转过头,大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端着午饭坐到了旁边。
食堂里人来人往,可是人们还是喜欢坐在自己相熟的人们旁边,像陈锋这样一个人坐着的很少,因为孤僻的人一般会把三餐带回自己的房间。
“行啦,别走神了。”大卫推了一下陈锋的肩膀,试图让他回过神来。
三个月过去了,在大卫接触下,发现陈锋这个人值得结交。
有勇气接受现实,有能力独立思考,有毅力坚持立场,有底线恪守奉行。可惜有一点不太好——爱走神。
常常他自己一个人一愣就是几个小时,光这一点就让不少人失去了对他的兴趣。
“中午好,马丁。”被从神游中惊醒,回头一看发现是大卫。
马丁是大卫的姓。大卫·马丁。法国图尔人,二十岁时候就来到了这里,比陈锋早五年。貌似是因为社交环境比较单纯,这五年里可能只有社交能力不进反退,再加上一张娃娃脸,显得整个人更加单纯。
“有空出来吃饭了?你语言学习的怎么样了,有进步?”这几天大卫一直在钻研海森语。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所有的地球人之间语言都能互通。即使我说的是汉语,你说的是法语,互相之间也竟然能互相理解,甚至连语句美感这种抽象的玩意儿都能十分准确的传达。
可惜的是这种能力仅限地球人之间有效,海森人的语言需要从头学习。
“有进步,看新闻的时候结合文字画面,至少能搞清楚说的是什么事情了。”说起语言来,大卫禁不住露出了自满的神色。
陈锋却是一副“你TMD在逗我”的表情。
海森的新闻节目是可以立体投影出来的,除非是专业性特别强的东西,大部分新闻掌握基本词汇都能搞明白发生的是什么事情。由此可见大卫肯定又闷在房间不知道在做了些什么。
陈锋是大卫的朋友,却不是大卫的父母。他把大卫当做一个成年人看待,既然大卫有自己的选择,他不打算干扰人家的兴致。
“别说我的事情了,”大卫迫不及待地拍了拍桌子,“快给我讲讲最近咱们这儿发生了些什么?”
“没什么新鲜事,”陈锋一脸无语,“大家都是成年人,捣乱的都被隔离了,你难道还指望着有人虎躯一震大闹天宫不成?”
整艘飞船一共有七个食堂,陈锋常来的这个是一间普通食堂,同时容纳两千人左右,他来这边最主要的目的不是吃饭,而是装作发呆中观察别人,或者纯粹发呆。借着这个机会,他也在观察飞船上形形色色的人,海森人、地球人,男人、女人,青年、壮年、中年……在这个人流量最大、交流程度最密集的地方也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事情。
生性活泼的大卫把陈锋这个习惯当做他八卦乐趣的源头。
“俄罗斯人,”陈锋指了指远处的几桌,“最近比较老实,不过他们貌似在往这个食堂集中,所以美国人越来越少了。”
“美国人少了,中东人也就变多了。”
“黑种人哪儿哪儿都有他们,光看脸我也认不出来谁是打哪儿来的。”
“至于你们欧洲人又不爱扎堆,我眼熟的几个出现频率不高,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更认不出来,我是普通人,又不是计算机。”
“不过……”陈锋犹豫了一下,用汤匙抄起来一勺炒米饭送到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地说,“我倒是看到有几个脸熟的亚裔,最近出现穿着海森的制服,我坐得太远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不过这几个人出现比较规律。”
“然后呢?然后呢?”听到新鲜事大卫眼睛里都快冒出来星星了,催着陈锋继续说。他知道陈锋在遇到反常的事情肯定会调查,最不济也会去调查大概情况。
“实验室。”陈锋抬眼正好看到一名穿着海森制服的亚裔出现在食堂里,抬起汤匙朝着那个方向指了指,“有人看到他们出入实验室。不过既然海森允许他们穿自己的制服,应该是编制内了。”
大卫眼看着那些人身穿的笔挺制服,眼里止不住的羡慕。那制服不只是一件衣服,还是一把通往更高、更广世界的钥匙。
“我要是也能报名参加实验就好了。”大卫喃喃地说道,可等了半天却没等到陈锋接话,扭头看到陈锋一脸怪异地看着他。
“你看我干嘛?”
“你疯了?”
“哈?我怎么又疯了?”
“你‘沉睡者监管中心负责人’的工作比实验小白鼠要高级好几百倍好不好?那件制服你不也有?”陈锋说这话的时候甚至还伸手拍了一下大卫的后脑勺。
“编制种类不一样嘛,”大卫挠挠头发,嘿嘿一笑,“我那里隔了好久才有你这么一例苏醒,其余时间无聊的很。而且我工作时不能离开岗位,而他们……”
“……他们可以离开这里,看看更广阔的世界。”说这话的时候大卫双眼迷离,好像陷入了想象。
对这种无知者无畏的冒险精神,陈锋只能报以白眼,继续享用他的午餐。
……
事实证明,无事不登三宝殿。
吃完午饭,大卫拉着陈锋不让他回宿舍,说管理中心需要对他的能力进行调查。三个月之前的测试被意外打断,这次测试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陈锋自己对于能力也十分好奇,没有犹豫多久便欣然接受。
他在飞船网络上搜索不到任何关于能力的记录,要么是他个人权限不够,要么是能力相关资料极其重要,即使是他们这些能力所有者都无法查阅。
这次的测试场地不再是上次那种广阔的综合性测试大厅,他被带到一个小房间的最中间。大卫叮嘱他站在原地不要动便离开了房间。
“咳咳,”没过多久,大卫清了清嗓子,声音从房间内的扬声器传了出来,“陈,坐到你身后的座位上,我们准备开始。”
这是一间空旷的圆形房间,除了他身下刚刚出现的椅子之外什么都没有。慢慢地,陈锋面前的弧形墙壁墙壁亮了起来,耳边也响起了极其逼真的环绕音效。
他看到了很多不能用语言描述出来的场景,大多数是对称但不规则变化的画面。耳边有时出现平缓的风声、潺潺的水声、阵阵的涛声,也有吵闹的吆喝、杂乱的鸣笛、紧凑的脚步声。
陈锋的情绪随着这些声音和画面的变化而越来越不稳定,于是他选择眼不见为净,但闭眼后环绕的音效就停止了。椅子上突然弹出了几道金属,把他的手脚牢牢固定在椅子上。
陈锋感觉有些不妙,再睁开双眼,却是一片漆黑。
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视觉的失灵使听觉变得格外敏感。不知道这算不算测试的一环,为了集中注意力,他开始默数数字。
一。
二。
三。
……
当他数到八的时候,四周有了动静。
拍打地面的声音。低沉嘶吼的声音。液体滴落的声音。指尖划动的声音。
这些声音的来源让陈锋难以忘怀——精神污染产生的怪物!
“怎么会出现在这儿?”陈锋惊恐地想到。在这种黑暗中他毫无胜算,而且还被牢牢固定了手脚,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幻觉还是这次测试又出了岔子。
“大卫?”保险起见他还是硬着头皮出声呼叫了大卫的名字,可是却无人应答。
“你在哪儿?你听到怪物声音了没有?”他声音又提高了几分。这次终于有回应了。
回应他的是扬声器中传来的怪物嘶吼的声音。
“……”
原本就不是很平静的情绪顿时变得十分复杂。
这种关头,陈锋却突然回忆起了很多往事,家庭、朋友、恋人、事业。所有证明自己存在的人或事都消失不见,再也不能带给自己欣喜、愤怒、哀伤和幸福,它们变成了冰冷褪色的记忆,每次想起都会让他的内心钻心般痛苦。
那只不过是内心钻心般的痛苦。
毫无防备中,一双利齿狠狠咬在了陈锋的小腿上,他感觉利齿在交错中撕裂着表皮、肌肉、血管和神经,也撕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啊啊啊啊!”利齿开始啃食小腿骨,剧痛使陈锋惨呼不绝。
利齿应该带走了一大块肉,陈锋不知腿骨断了没有,他已经感受不到伤口以下的部分了,右腿忍不住抽搐起来,只剩下创口表面的疼痛提醒着他情况有多糟糕。
剧痛混合着对实验的怀疑,对怪物的愤怒,对死亡的惧怕,对被困的急切,开始发酵。
一只爪子扣在了陈锋的头上,强硬地把他的头按向一边,脖颈可以感受到自怪物口中喷出不知是口水还是鲜血的液体,鼻尖可以嗅到怪物身上散发出的恶臭。
绝望。
“我要死了么?……”
“就这样死在一间密室里?……”
“连被人见证死亡的权利都没有?……”
“活着好难……”
“我不想放弃……”
“你吃我?那谁吃你?……”
“为什么一定要吃人?……”
“为什么一定要吃我?……”
“为什么我不能吃你……”
“为什么我不能吃你?……”
“为什么我不能吃你!……”
“……”
“我!要!吃!了!你!”
“啊啊啊!!!”陈锋脑海中最后一根弦被崩断,疯狂咆哮起来。恰在此时固定四肢的金属突然消失,陈锋抬起双手抓住头上的手腕向前就是一抡,竟将怪物整个扯了起来向前甩去。
没有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怪物在落地的瞬间消失不见,陈锋双手抓了个空。
灯慢慢亮了起来。
没有怪物。
没有伤口。
没有鲜血。
只有汗流浃背、狼狈不堪的陈锋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
没用多久,房间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大卫神色复杂地站在了门口。
“测试结束了,我有事要和你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