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欢颜对高家姐妹素来是尊敬而愿意亲近的，这不仅是因为她将嫁入大帅府，而是高佩玉、高燕玉姐妹心怀民生、胸有抱负的人格魅力所致。
所以听佩玉说有事商量，辛欢颜略略一想，便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到了傍晚，先打了电话去万国酒店，马萍东依旧未归，于是辛欢颜放心地去绿波廊赴约。
车子驶过繁华的南华西路，看着跑马场附近人头涌动的热闹场面，辛欢颜转头看了看旁边一片繁忙的建筑工地，问夏希琳：“这是国际饭店的建设工地吧？”
夏副官笑着答应。
据说这座饭店是在高大小姐的牵线搭桥下，睿州四大银行共同投资，是国人筹资建造的第一幢摩天大楼，建成后楼高二十四层，总高八十三米，将会是远东第一高楼和最先进的酒店，想起来就令人自豪。
“听说饭店由匈牙利设计师设计，但全部的建筑工程由国人承包，这也算是对国内建筑营造业的考验和宣示，曾经有过鲁班那样的能工巧匠的中国，并不比西洋各国落后和鲁钝。”辛欢颜沉声说道。
夏希琳点头，辛欢颜看着路灯闪过，她年轻美丽的脸，笑道：“你可要快些把自己的事定下来，等国际饭店开业，我负责在这里给你举办一个盛大婚礼，怎么样？”
夏希琳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五小姐，您说什么呢？”
“还想瞒我？那个空军飞行生差点把飞机降落在你们家吧？不过，空军规定飞行员不满二十八岁不准结婚，这位英先生好似刚二十出头，倒是个难题……算了，只要你定下来，我不大不小的违个纪，替你扛了，到时怎么谢我？”辛欢颜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笑道。
夏希琳想不到这件事辛欢颜知道的这般清楚，眨眨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埋怨地嗫嚅道：“五小姐知道也不管管？飞机能那样开吗？……”
辛欢颜挑眉一笑。
说起来夏希琳也是名门闺秀。
祖父在前清时代是世袭盐官，她从高级中学师范训练班毕业后，先是去了小学教书，后来因为和辛欢颜巧遇，而成知己，于是投笔从戎，当时还不满十八岁。
相貌秀美、知书识理、家境富裕、又是辛家五小姐要好的姊妹淘和贴身副官的夏希琳，当然追求者众。
心仪佳人的男子写给她的情书，曾有破一百六十封而得不到片纸只字回音的纪录。
最近因为南、越两系合并改组，夏希琳被辛欢颜秘密安排到越州公干。为了不引人注意，来来回回多是乘火车。
而就在这期间，和航校第一期飞行生英粹钢偶遇。
遇到的次数多了，有些东西便在短短的车程上默默滋长。
英小伙在车站或火车上见到夏希琳，总是腼腆地、红着脸微笑，后来便壮着胆走过去，却依旧不敢打招呼。
而夏希琳也注意到了这位军容整齐、英气勃勃的青年空军飞行生。
但自己目前行事该有的机密，和少女习惯的矜持，令她尽量避免了和英粹钢的接触。
直到有一天，希麟收到了一封英粹钢在下车后红着脸递过来的信。
看着没敢抬头看自己，身姿挺拔健步而去的男子，夏希琳半是明白半是疑惑地打开。
信中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表达了对她的爱慕之情，末尾这样写道：“余爱慕女士，非以言语所能形容，惟得一挹芳仪虽终鳏足以安慰，翘企厚望，敬待佳音，女士能复我否？不能复我否？”
其情恳切。
但信并没有引起家教谨严且备受众人宠爱的夏希琳的重视。她淡淡一笑，放在了一旁。
求爱遭挫，英粹钢再没有勇气在车站或火车上出现。
又过了几个星期，他的情书却突然如雪片飞来，但红脸腼腆的航校飞行生却没再出现。
夏希麟心中不免有一丝失落，还掺杂着些许遐想和期待。
就在前天，或许是终于知道了夏希琳的身份，英粹钢居然做了一件很有“创意”的事：他竟然利用飞行训练的机会，飞到临时居住睿州城郊的夏家上空低低盘旋，并在夏家院中作特技表演。
因为女儿来了睿州，才在城郊购置物业居住下来的夏家父母，虽然心惊，却通情达理怜意顿生。
竟然以这样的理由劝说夏希琳，赶快答应和他交往：自家院字树木颇多，飞机撞了上去可怎生了得。
这样的事，当然瞒不过辛欢颜。
夏希琳这几年跟着自己，枪林弹雨吃苦受累，也该有个家有个相爱的男子喜欢她、心疼她了，既然军政府已经成立，自己也将嫁入高家，夏希琳能有个好归宿，她自是喜欢。
那个英粹钢她已经派人悄悄打听过，是个正直善良、有抱负的男子，和夏希琳是不错的一对。
正说着，车子已经到了潘氏西园。
辛欢颜下车，早有酒楼的经理和高家司机在门前等候，恭敬地将她从后楼梯引到二楼雅间。门外站着大帅府的丫头红鸢，见到辛欢颜忙笑着推开门，一边轻快地笑道：“五小姐来了。”
辛欢颜在大帅府住时，那时佩玉姐妹就让丫头们喊她作五小姐，现在不日就是高家媳妇，大家更觉得没有改口的必要。
房里只有佩玉和燕玉两人，见辛欢颜走进来，二人站起身，辛欢颜一笑：“大小姐二小姐，坐，客气什么。”
佩玉看着她戏谑道：“不要我们客气，你就要以身作则，还大小姐二小姐的喊？是不是该把中间那个字去掉了？”
给佩玉这样当面调侃，辛欢颜有些羞窘，一边坐了转头接过燕玉递来的茶水故意说道：“谢谢二小姐；枉我当初还引大小姐为知己，熟悉了，才知道这人竟不是好人……”
“喝了我们家的茶，就快些叫二姐，哪来这么多埋怨？现在知道，已是晚了。”佩玉柳眉一竖，极是认真地打断辛欢颜的话说道。
高燕玉“扑哧”一笑一边招呼红鸢让人上菜，一边笑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姐素来口快，欢颜也是女中巾帼，再加上个油嘴滑舌的老三，我和鸣玉有戏看了。”
她突然引出高远，辛欢颜一怔脸一红，装作没有听到低头喝茶不再搭话。佩玉燕玉相视一笑，说话间酒菜陆续上齐，侍应退出去带上门。
燕玉拿出一个纸盒递给辛欢颜，看纸盒有些眼熟，辛欢颜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燕玉一笑：“这是婚纱的款式，老三说这几天没约到你，让我们带过来，这个法国设计师现在香港，选定了赶紧让人送来，要不就赶不及了。”
没约到自己？高老三倒是实话实说，辛欢颜心里腹诽。佩玉姐妹脸上戏谑的疑问却令她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躲着高远，这家伙竟明明白白把自己卖出来。
辛欢颜笑笑，把纸盒递回给燕玉：“二小姐帮忙定了就好，何必这么麻烦……”
高佩玉斜睨她一眼，半真半假地笑道：“欢颜，说实话，是不是不想嫁给老三？”
辛欢颜闻言一怔，手上的茶杯一顿，过了一会垂下眼帘微微一笑：“……这话从何说起？”
哪有想嫁的人这样对待自己的婚纱和婚礼？高佩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欢颜，这是你的婚礼，人一生大概只有一次，一个女子最美丽的时刻，你这样的态度你说我该怎么想？”
看了辛欢颜一眼，佩玉接着道：“你知道，我是爱情的信奉者。欢颜是不是也崇尚自由结婚？这几年也有很多人对我的婚姻十分关心，所谓女大当嫁，总得有个归宿。”
佩玉的婚姻辛欢颜也有所耳闻，可能是因为鹊起的盛名，据说她不重资产门第，择婿在于人品、文学。而令她看得起的人不多，看上的或者已成家立业。这就是高佩玉所谓的“予生平可称许之男子不多，梁任公（启超）早有妻室，汪季新（精卫）年岁较轻，汪荣宝（国会议员）尚不错，亦已有偶。”
亲戚朋友都为她的婚姻着急，名师严复曾有信亲自劝说，但高佩玉对目下热闹的自由结婚的独特看法，令严复也无可奈何。
“说起自由结婚，我当初和严师曾有番讨论。”高佩玉淡淡一笑：“我认为，今日自由结婚的很多人，往往都是知识浅薄的少年男女。”
辛欢颜闻言微怔，自由婚恋是世纪初以来方兴未艾的话题，佩玉是旗帜鲜明的女权运动旗手，她怎么会怎样说？
感受到辛欢颜的目光，佩玉苦笑：“相亲相爱之时，往往情热如火，恨不得即时相约婚嫁。虽然别人冷眼旁观，明知道双方不合适，但是男女两心相悦这样的事，谁敢多说？于是私成好事，谓之自由结婚。”
这样的情形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辛欢颜注视着她，高佩玉幽幽一叹：“可惜，往往转眼不出二三年，时过境迁，情意更改，这时无处诿过，唯余悔恨烦恼，甚至比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的婚姻还不如，而且没有人为之怜悯。此时柔弱的一方除了自杀，几乎无路可走，这也算是报纸上刊出的那些自由结婚悲剧的由来。”
尽管辛欢颜直觉高佩玉的看法未免偏颇，无奈她对此素来没有注意，也不知该怎样反驳说服她。或许这一代才女的婚恋观自有个人的原因和隐痛所在，不过也体现出女权运动的另一种反叛意识吧。
正想着，高燕玉接过了大姐的话：“老三在美国几年，其实也是自由婚恋的支持者，好在他明白自己的位置和责任，并没有风流滥情。”
微微一笑，高燕玉认真地说道：“欢颜，其实老三是个很细腻的人，心地不坏，不是做姐姐的自夸，算得上是个有责任的男人，但愿你们两个能相互了解、扶持，国家多事之秋，需要你们携手努力，往日老三和大帅府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今天我和大姐一起向你赔个不是……”
辛欢颜忙抬手按住她：“大小姐、二小姐，你们这是说什么话？我不见高远，只是因为……因为……”
纠结了半天，辛欢颜也没能厚着脸皮说出个缘由。
倒让佩玉姐妹一奇。看着辛欢颜微蹙的黛眉，欲言又止的神态，脸上飞起的一抹晕红，两人暧昧相视。
怎么，这位五小姐和老三之间已经有了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