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平时都一个住在这儿?”我问道。
“对,得以休息的时候会来这里放松。”
颜子名手里摇着一杯轩尼诗,灿灿的金黄一圈圈侵蚀着杯体。
我深呼吸一口,直接进入正题,问:“染莲和染荣来过这里吗?”
颜子名没有对我的问话产生丝毫惊讶,继续晃着手中的酒,然后缓缓饮下一口,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说:“其实这几天以来我一直都在等你,我知道曼珍和顾涛找过你,你还带着远岸,你们还一起在上岛咖啡吃了牛排。”
我心里暗自唏嘘,他的侦查工作真是精密。我说:“那你大概也知道她找我的目的是什么吧?”
他没再说话,坐在落地窗前一把古典风格的摇椅上,然后将就酒一饮而尽。是因为玻璃太清晰了,所以窗外的阴沉毫不减色地把灰暗的光线送了进来。我陷入两难的境地,忧郁半天,心想既然来了就豁出去算了,最终还是把难以启齿的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你们……就是你和那个女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颜子名淡淡地回答:“这个不重要。”
我又问:“那对你而言什么才重要?”
“茉茉,你已经长大了,跟你说一些话我也不用顾忌太多。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寻求一种感觉很重要。我花二十年的时间建立事业,如今也算是有所成就,但就是有这么多的成就,我心里却越来越空虚。”他的语气像道尽沧桑一般,“经常是一件生意忙完,如果没有下面的工作继续紧跟着上来,我常常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时常是捧一杯酒立在窗前发呆,或直直地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又或者点一支烟斗,不抽,只看着烟草在斗中慢慢燃尽。”
他是在向我倾诉寂寞?我不解,他又不是孤家寡人,至于这么寂寞吗?我心里忽然有所触动,原来他跟我有同样消耗不尽的如汪洋般的寂寞。
接着颜子名告诉我,他跟他的家人是有多么的礼貌客气。跟关曼珍,可以用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八个字来概括,两人之间的感情随着时间渐渐淡漠,每天交流起来跟外交似的,连吵个架都特官方;而跟他的岳父岳母,在相处时更是得像个绅士那样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时常是虑以下人察言观色。
关曼珍的父亲也就是颜子名的岳丈,曾是国内某市的一把手,从不到三十岁起就开始做官,一路从小做到大,可谓是如鱼得水官运亨通,所以可能已经养成几十年来的习惯,总是官腔官调官架子官腕儿,关曼珍和她母亲早就习以为常,可颜子名却不想吃这套。从颜子名和关曼珍结婚时起,就从来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过,确切来讲是根本没有遵从过颜子名的任何意愿。那个家所有的生活方式和习惯,都还是一如既往地维持着在颜子名没取关曼珍之前的样子,尽管颜子名很有自我主管的愿望,但还是不敢对老一套的家庭制度有任何触犯,却也没有办法完全融和。
他也曾试图去改变,把手中的工作减半让很多生意都不谈,然后把心思匀出来一点给家里,可他就是始终都进入不到那种由别人一手制造的氛围中。颜子名说,只要他在场,就总感觉自己是聋子的耳朵似的格外多余。
我忽然对颜子名有了那么点儿同情。我很理解这种处境,有点儿寄人篱下的滋味。
因为当初起家发家靠的是别人,后来又入赘在人家家里,而这家里又有一个曾经呼风唤雨而如今依然想呼风唤雨的太岁。所以不管后来颜子名在事业上多成功,在外面多人五人六,回到这个家依然得低声下气。在人家眼里,他永远都是那个为促成一笔生意而东奔西走忙不迭手的穷后生。
颜子名说:“我也想过搬出去单住,可曼珍和她父母一致反对,说出了国就已经够孤单了,再跟家人分开,日子就太过冷清。”
“就没想过回国?”我问。
颜子名摇头:“他们迫不及待地移民又迫不及待地入了那儿的国籍,为的是什么?关家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的。”他苦笑着。
果然颜子名在离开我妈和我以后过得也并没那么滋润。
我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平衡,像是面对一个罪有应得的人产生了那种最廉价的可有可无的同情和一丝报复之后的快感,尽管我什么也没有做;而这种快感的由来,并不只是因为颜子名单方面过的这么不舒心,我估计关曼珍的爸妈也一定觉得哪儿不太称心,大概他们看颜子名也像是看聋子的耳朵似的,既觉得多余,却又是不可或缺的摆设。
我冷冷地想着这一切,收起心里泛起的这点儿邪念,问:“这么多年来你就一直忍着?”
颜子名平静地陈述:“谈不上忍,这就是命,你只能认命。要不是当初曼珍父亲全力扶持我,我现在的这些成就指不定还在哪儿飘着呢,也许我得多付出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有今天的一切。”颜子名起来又把酒斟上,饮下一口,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老天是公平的。”
他放下酒杯重新坐下继续说:“我承认有时候会很烦闷,但我决不会因这些琐事而纠结,更不会因此就萎靡不振,我最看重的还是事业。”
于是,颜子名后来又继续在国外不懈努力地打拼,然后在固定的家庭聚会上按照婚前协议上的条款象征性地回家几天。后来,这奇怪的一家人从单元楼搬进独立的小庭院,又从小庭院搬进小别墅,没两年又从小别墅搬进了豪华大洋房。难怪几年前我寄出去的信件都如石沉大海。
总之,他们就这样按自己增长的财富和品味不断提升着,室内的居住条件越来越好,每个人所占的面积也越来越大。到最后,颜子名和关曼珍一人住一间房,两间房还隔着挺远,彼此尊重互不打扰,跟两国邦交似的,若没什么关键问题,彼此绝不越雷池一步。
我带着一丝只有我自己知道的深藏的挑衅问颜子名:“当初你和关曼珍离开时不是挺恩爱吗?”
颜子名讳莫如深地一笑,说:“也许吧。”
“也许?”我大惑不解地问:“你是说你根本就没爱过她?”
颜子名有些苦笑着摇头。但直觉告诉我,他摇头绝不是对我问题做出的否定。
一阵沉默后,颜子名忽然说:“在跟曼珍生活的这些年里不火热也不疲乏,在平静之中渐渐趋于冷淡也是正常的,其实我都差点儿要习以为常了,也以为后半生就会这么走下去,或许人到老年时能来个峰回路转,到那时再彼此相伴。”他停下,脸上竟露出一抹最纯真最惬意的笑容:“可上帝却让我遇到了她,我一直所追求的感觉在与她相处的日子里都一一实现,我甚至有种死灰复燃的感觉。”
他倒是挺诚实。
我对颜子名的主动坦白有点儿差异,但我知道,他只是想对我倾诉而已。我冷冷地说:“无非是她年轻的体态和美好的容颜又让你找回激情,让你在感到空虚的时候找到一种暂时的寄托罢了。”
颜子名看向我,眼神中忽然充斥着一种慈祥,他像是纠正我似的说:“这只是一部分,世界上这么多的人,比她年轻貌美的有的是,我如果单单为了激情的发泄和寄托,或者纯粹以貌取人,她根本轮不上跟我在一起。总之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很玄妙,让人既憧憬又怀念。”
我语调冰冷,讽刺道:“总之是你的新欢让你欢心了。”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却很严肃地说:“你可以这么说。”
“可她如果只是为了你的钱呢?装成一副你所憧憬的很玄妙的姿态让你欢心呢?”
颜子名的眼神勾着我,冷冷地反问:“你不会真得想做关曼珍的说客吧?”
我被他看得有点儿心慌,一时无语。
颜子名说:“不管她是不是在伪装,我所追求的已经达到了,而且我能感觉出她并没有伪装,我们从认识到现在一切都很自然,她能满足于我,而事实也并没有让我失望。至于钱,我难道还不能用我赚来的收益帮我寻一段快乐时光吗?”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斗,在摇椅的把手上磕了磕,淡淡地说:“我想,我还是有一些追求自我意愿的自由吧。”然后他把烟斗点燃,默默地吸着。
说实话,我当时有点儿被他镇住,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继而是庞大的沉默在我和他之间悬浮着。其实只是他抽了几口烟的功夫,我却觉得像过了很久。
我用一种试探的语气问道:“所以,你根本就没打算回头?”
颜子名依旧抽着烟斗沉默,表情十分漠然。
“那结果呢?你究竟想要一种什么样的结果?跟关曼珍离婚?然后跟这女的在一起?染荣和染莲怎么办?”不知为什么,在提起这两个孩子时我竟然忍不住发出火来:“你让他们像我恨你一样地再恨你一次吗?”
我在把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更不知道自己会为什么这样问,直到空气又被沉默占据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原来是在为自己声讨。
颜子名吐出最后一口烟雾,缓缓磕着烟斗,然后说“对不起”。
我紧锁着眉头,觉着这场谈话已经没有了再继续下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