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另一恶耗传过来,夏络缨定会在那沙发上淌上三天的泪,不吃不喝,仿佛在等着什么,又仿佛对一切都心灰意冷了。她只知道,回想已没了任何意义,她痛不欲生又能如何,她拿死亡来对抗命运,拼个头破血流,大概能感动上苍,能不再对她的爱情那么严苛,但,这又能怎么样呢?一切都只不过是自己的憶想,是她那还藏在心底的少女情怀在作祟,不过是关于纯情与唯爱的最后一点执著吧。
夏络缨在沙发上睡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本来她是准备着让自己进入死亡里去,她的灵魂像是就快要离了身体去的时候,不知哪双手猛然地按响了门铃,将她本就软弱的灵魂吓得退缩了回去。她无可奈何,撑着肿胀的脑袋坐起来,从猫眼里看到刘妈那张又圆又胖的脸。夏络缨一惊,急忙为自己找了一顶黑色宽边帽子戴在头上,然后缓慢地拉开门,从门缝里压低了头看着刘妈。
刘妈喘着粗气,用一只湿答答的白色碎花的太阳帽扇风,她一只手撑在门把手上,似乎又急又火。她道:“缨儿,你都去了哪里去了,我本来到公司去找你,找不到你的人,打你的电话总是关机,我就找过来了,幸好老魏知道这地址。缨儿,你快跟我走吧,夏先生不行了,他不行了。”刘妈说完,便用袖子去按住鼻子,两条稀黄的眉毛随着眼睛往下一撇,似乎哭起来了。
夏络缨有些听不懂她的话,她只是稍稍抬了抬下巴,确认刘妈那动作除了是在她姑姑夏云的葬礼上之外从未有过的。她怔了怔,这才明白,刘妈嘴里的“夏先生”和“不行了”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将门猛然一拉,一个趔趄跑出去,她也顾不得自己的脸,将那帽子扯下来,抱在胸前。两人也顾不得上电梯,就从楼梯上跌跌撞撞地往下跑,随后一前一后地钻进雨地里。老魏本来是站在车门前张望,他立刻就钻进车里去了,他也顾不得问夏络缨那又红又浮肿的脸,他只当她是因为自己父亲的缘由。
夏世文的病来得突然,他本来还健健康康,由几位平日里交好的老友在新置的一处别墅里打牌。他和他们喝了茶,坐在客厅里闲聊调侃,他还嘱咐沈小姐为他燃过一支烟。他穿着平常里的那身深灰色西服,他的皮鞋是在街上的时候由一位老婆婆替他擦过,后来又在打牌的空当,被沈小姐换下来重新擦过一遍。他那天的牌出奇的好,他在扔下了四个A后,又压下两张王,最后一张黑桃2他正举起来,还未放下去,他的病就来了。他那七尺的躯干像小山一样塌下来,将实木桌子推得晃晃荡荡,他手心里的那个黑桃2被他捏得脆脆地响,揉成了两半去了。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圆滚,他宽而润的细白的额头上爬满了老树样的藤蔓,一直延伸到他的头发里去。他那张总爱对别人发号施令的嘴巴张得很大,然后那两瓣唇舌里就喷出血来,将那一桌子的牌和那对面的人染得鲜红。然而,他的另一只手正死死地交缠在桌腿上,像要把那圆木柱子折成两半似的,但他还未达愿,身子就动弹不得了。
一个风光了一辈子的人,死也自然不能像普通人那样安安心心去。夏世文的死就像在阳光里边放了几炮仗,像白日烟火,无论或黑或红或白或蓝,无论是恨过他的或爱过他的,妒过他或受过他恩慧的,自然是要令别人唏嘘一番了。
夏老太太在痛失了儿子之后一病不起,她在孙女儿面前嘟囔着各种样的琐事,从她儿子那不平凡的出生到这突然的死,她是怎么也想不到的。她被孙女搀扶着站在儿子墓前,弓着背,久久而立。然后,她说:“我哪里曾想到,我一生里生养了一对儿女,竟双双死在我前面。他们出生的时候,就仿佛在昨天一样,现在竟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今后我可怎么是好。”说罢,挥泪而去。
夏络缨未曾想到,父亲的死像是在她脸上使劲挥了一个巴掌。她在清醒过来的时候,想起父亲当年站在一棵古老的榕树下和她说过的话,他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如你自己的心重要,你要时刻记得自己的理想,要记得自己心里真正想要些什么,默默朝着那个方向去,无论它有多么遥远,它都终将是属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