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的时候,王理安还觉得头闷闷地发沉。现在看来,原来能够沉溺在慢一拍儿的慵懒中完全是因为在暗夜中,完全像是酒精给自己安了个保护罩。她走出房间就感觉到房间里诡异的安静。
是有声音的安静。没有人拿枪指着你。但就是有种强大的力量让人屏气凝神。杨俊梅从厨房到餐厅,来来回回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她低垂着眼睛,做着每天早上都会做的事情。王理安上一次感受到这种力量还是在王建朝刚刚调入局系统的时候。
国检结束了,成果显著。大老板受到了高层的表扬。奖励更是不用说。从上到下,局里每一个人紧绷的弦都一边长舒一口气,一边松下来。战时一致对外的派别,重新划上了楚河汉界。王建朝好死不死偏偏成了第一个人。平级调往下县,连县级市都算不上。大老板一个星期都在南泉开会,回来之后,已经木已成舟。要挪出两个位子来--这些都是王理安不知道的。
“历县!要去多久啊?”她注意看了一眼杨俊梅的表情。还是那双低垂着的眼睛,已经在告诉她:她非常沮丧。
“应该不出意外的话,是一年。”王建朝没有杨俊梅那么沉重的表情,还笑着给她夹腊肉。王理安鼻子一酸。“怎么回来呢?”
“局里有配车,放心吧。没什么事儿的话早去晚回。”配车了,那是升了吗?王理安不理解。“那不是很辛苦……”
王建朝笑了笑:“不辛苦。只要我宝贝闺女好,我累点儿算什么。再说了,就去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王理安第一次为自己什么都不懂觉得愧疚,好像如果她早一点儿弄明白这栋灰黑色的大楼里层层间间的科室,她爸爸就不用调离济州了。眼泪在掉出眼眶的时候被涂上了强力胶。如果杨俊梅没有狠狠地瞪她一眼,她也是知道她不能哭。“不用难过,又不是不回来了。”王建朝少有地亲昵地拍拍她的肩膀--成年之后,他都不让她抱了。“你好好上班,你用担心。这里面的事儿你不懂。出去什么都不要说,明白吗?”
她用力点了点头。王建朝心头一颤。眼看着都要嫁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他一想到李佑朗,就忍不住皱紧眉头。怎么都不该这么快就答应他们结婚。等王理安上班走后,杨俊梅给他递上一杯茶:“大老板答应的事情,应该不会出错。”更像是一个疑问句,虚无地飘在空中。毕竟是一个口头承诺。他心下叹了口气,如果当初没有听大哥的,他现在大概还在悠闲地玩儿鸽子,坐办公室。下班了可以多回家看看老母亲,唠叨一些家长里短。而不是卷入权利的漩涡中。
他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没事儿,你放心吧。还有大哥呢。你在家没事儿回去照顾照顾妈,多替我尽尽心。你手头上的那些活,不做也就不做了。”
杨俊梅站起身又叹了口气。“对了,不要告诉王理安了,她没脑子不知道防备人,知道了肯定到处说,再坏了你的事。”
王建朝无奈地笑了笑。“这孩子,就像永远长不大了似的。你看她刚才吓得那个样子,跟小时候有什么差别。”
“还不是你惯的,什么都不让她知道。结果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杨俊梅嘟囔着走回房间,抹掉了不小心滚落的泪。
连呼吸到的空气都变了一副嘴脸。薄薄的一层,含满了水珠。王理安走在小路上,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怕让人看见,连忙擦掉。正好一个人都没有。她并没有为此感到庆幸。
今天出来遛弯儿的人都格外的少。难道他们也是怕遇见她尴尬,所以绕道了?她站住,回头望了望。一片寂静。
五分钟的路程,走成十分钟。竟然真的一个人都没有遇到。八点零五分,她站在旅行社门口,无奈地拿出钥匙。打开厚重的玻璃门,装修的味道依然浓浓地扑了出来。今天也没有心情捂住鼻子骂两句了。她抬起头,看着这四四方方棺材似的办公室,无力感蜂拥而至。不用忍了,泪却干了。哭不出来。涩在心头,更难堪。
从小到大,她都是家里那个被家长保护地最好也是最听话的小孩儿。她知道要在大人说话的时候不插嘴要避及,久而久之,她好像在身上开设了自动屏蔽的功能,屏蔽掉所有大人世界里的话题。她甚至不知道大伯父亲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
简直是个傻子。
被蒙掉了那双爱发现的眼睛。王理安站在门口,望着眼前的一切。这些树这些花,是什么品种,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开出了花,她也不知道。传达室大爷姓什么,她不知道。财务科科长姓什么,她也不知道。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神奇的手,自她生来,便送给她所需要的一切。她没有做任何努力,没有感受过任何压力。一切都是那么轻松自然。她的前半生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却是顺顺利利。她不用考虑学习,因为她知道就算学习太差,她也可以考上大学。她不用考虑学位,因为她知道无论怎样,她都会有工作。她不用担心工作,因为这个地方本身就是她的护身符。她不用担心闯祸,因为会有很多人出来帮她收拾。她不用担心钱,因为她不需要。
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这双手不再眷顾她了。她该怎么办呢?
竟然打了个寒颤。
她就是个傻子,快乐的傻子。二十二年,她是个在宠爱中成长的傻子,最后重新回到这个宠爱的地方重新做一个傻子。她安逸地理所当然。傻得自得其乐。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快乐。
就只剩下傻了。
王理安皱了皱眉头,想要开始理解这个大人的世界,脑袋却僵在那里,不能前行。赫然发现,要理解什么?从哪儿来理解呢?她还是不知道。原来这么复杂,这么难。在这里一加一可以不等于二,可以等于人民币可以等于权杖,甚至可以等于手铐。
原来,大伯和爸爸,她身边宠爱她的人能够宠爱她,也是如此辛苦的。突然有种冲动,很想离开。离开这个系统,离开这个地方。如果她不在这个系统里,或许她爸爸就可以不用这么尽力,不需要为她安排谋划,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了。她这样想着,却也只能想想而已。
离开去哪儿呢?要住在哪儿呢?去哪儿上班?
事情复杂起来,就缠绕在一起,皆都解不开。再也不会去想,干脆不要想了。或者烧掉它们,另起一根线头就好了。一直等到美妮站到她面前,王理安才醒过来。
“你怎么来的这么早?”美妮越过影壁墙,走到她身旁的位置上啪啦啪啦扔下包和车钥匙。昨晚老师告诉她,钟涛的夏令营计划已经研究透了,品牌优势不过是个噱头。实质没有任何不同。随着假期的到来,济州其他旅行社都会推出相似甚至相同的比之价格更低的计划。这样钟涛轰轰烈烈搞了一个月花钱花人的宣传也会流产在他一直倡导的“先入为主”上。到时候,程晓华不得不重新依靠自己的传统力量。不然他就会在这个夏天输地很难看。
她为自己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了这个外来户竞争对手感到高兴。
开心的人看见什么都是开心的。她麻利地给自己涮好杯子,倒茶叶冲热水。闻了闻味道,她皱起眉头:“这水不是新的啊?”
王理安愣了一下。
“你说说你来了也不说去打水,就在这儿坐着干嘛啊,当佛爷啊?!”美妮白了她一眼。王理安愣愣地拿起水壶,就往外走。“记得涮涮壶!”她不喝桶装纯净水,每天都要去市局大楼接新开的热水。
王理安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也不回头继续往前走。她前脚刚走进大楼,艾薇后脚就开始了“听说”。
“市局的人事变动。”
美妮不说话,等着她继续。
“听说大老板去南泉开会开了一个星期,昨晚刚定的。”艾薇很兴奋。因为无论如何,她都是今天第一个公布这个消息的人。能抢在凯特前面,就是种胜利。美妮不明白她为什么对局系统的消息这么感兴趣。但也不想扫兴,便努力地敷衍着,直到艾薇闷闷地低吼了一声。“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我干嘛有反应啊,跟我有关系吗?他们升了还是降了,又不给你涨工资。”她招牌式地翻着白眼。
艾薇没办法,拿出早饭咬了一口。她看见王理安的包放在椅子上。“哟,王理安来了啊?这么早,太阳从西边出来。她干嘛去了?”
“打水去了,谁知道她犯什么病了大早上来了就坐在这儿发呆,也不说打扫卫生,连口热水都没有。”美妮开始玩儿球球上的小游戏。艾薇好奇地问:“她没跟你说点儿什么?”
“没有啊,什么都没说。委屈得跟刚让人强奸了似的。”
艾薇听到后心中一动。上次传说被抓的何局不就是和她大伯关系不浅吗?她的兴奋被点燃起来。
王理安拎着水壶在市局门口连打了好几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