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理安牵着李佑朗的手,在从蛋糕店走出来的那一刻,想甩却甩不掉。
7天巨大的牌子像一个乜着眼睛似笑非笑的妇人,眼神明动一上一下打量着她。随着她的靠近,那种赤裸裸的嘲笑机关枪一样,直对着她的心脏不停射击。心一跳,煎熬就更浓一些。
她刚刚是从发小的手里把自己的男朋友抢了回来了吗?想到就觉得好笑。好像只是小时候做的一场游戏的样子。她们互相喜欢着对方手里的玩具,但不让。只知道抢。用各种办法。浓烈呛鼻的回忆卷成一股风暴,任她拼命地深呼吸也平衡不了。她站住,累得走不动了。但手还牵着。总有一种感觉,如果她们的手一不小心滑落分开,连大地都会分出一道横沟。
天上还在蒙蒙地下着雨。
左手里是李佑朗的右手。右手里抓着单手打不开的雨伞。
李佑朗也很辛苦。右手里是王理安的左手,左手里提着蛋糕和披萨。他看着王理安,像静静等待宣判的被告。无形的牢笼一点一点从他们中间长出来。
“下雨了。”
王理安看见披萨盒子上的雨渍。
李佑朗松了松右手,王理安连忙抓住。他看着她,她低着头。他又撤了撤,她还是赶上。“我帮你打伞。”
她摇了摇头。笨拙地用牙齿咬开按扣,用力抖了抖,伞面松开。手指一曲一动推动着,马上就要好了,她用胳膊夹着手柄,告诉自己马上就要好了。
李佑朗突然抽出他的手,拿过雨伞。嗒的一声。伞撑在了她的头上。她的手空空地,垂落在身侧。
左手空了,右手也空了。
“回去吧,看样子还会下。”他说。
她已经听不到了。
那是个很可爱的蛋糕,有着白嫩嫩的奶油和棕色的巧克力花。她不喜欢在蛋糕上写字,李佑朗都记得。只有两颗心叠在一起。
蛋糕都懂得。
披萨因为歪了,成了怪异的形状,芝士丑丑地塌在一角。
她突然用手按在蛋糕上。李佑朗惊讶地看着她发了疯似的一把一把将蛋糕扔进嘴里,抹在脸上。用抓起披萨,揉成一个球,大口大口地咬下去。却没有动。没有动的冲动。好像大脑自动跳过了。
知道她在发泄,发疯。好让他看看她现在是有多痛苦,就像他看到的这个样子。她的世界因为他疯狂了。让他知道心疼,让他知道他对不起她。让他内疚,让他错。他叹了口气,坐在床上。
没两下,王理安就噎着了。又抓过垃圾桶,全都吐了出来。
“要吐的话,就去卫生间。别在这儿,让人家看见,多不好。”
警觉这句话好像从哪儿听见过。李佑朗想起来时何玉霞对他说过的。他喝了很多酒,身体因为过敏红起来,痒起来。何玉霞没有劝,她就看着儿子在自己面前鼻涕眼泪和着酒一起咽下。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给他端上几样下酒菜。都是李东强爱吃的。
“你们会离婚吗?”
何玉霞笑着哼了一声。“你的意思呢?”
他愣住了,手支在桌子上,使劲儿地抓住酒瓶,好让自己平衡。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她问道。
李佑朗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觉得这一切都荒诞的可怕。儿子在给母亲出谋划策,讨论要不要和自己的父亲离婚。想想都觉得悲凉。他皱着眉头,笑。
笑着笑着就吐了。
他拿起垃圾桶。抱在怀里。
他感觉垃圾桶都比这个家干净。狠狠地亲了一口。
“要吐的话,就去卫生间。别在这儿,让人家看见,多不好。”何玉霞站起来,拿走他的垃圾桶。李佑朗不放手,拼命地保护。
“这里又没有别人,谁会看见。没有人回来。从来就没有人来过。”他胡言乱语着。但何玉霞却听懂了他的话。奇妙的默契,没有因为那一剪子而断。母子,真的是个很神奇的关系。有默默情愫在流转着。
李佑朗哇的一声就哭了。小孩子一样。何玉霞突然放开了手。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到儿子的头发上。毛茸茸的一丛。还是像他小时候一样温柔地按倒一片,呼啦啦放开。海浪一样的高粱田。他终于放下垃圾桶,何玉霞就把他抱在怀里。他的头依靠着她的胸口。就像小时候一样。
他已经很久没有抱过母亲。因为他太高了,她太矮了。何玉霞的身体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可爱。它泛着的松软温腻就像一层油浮在心口。让他不敢用力,就觉得似乎他一用力,母亲的身体就像奶油一样被他挤坏。
王理安坐在地上,抱着双腿。头埋在里面,看不见。却听见,她哭得歇斯底里,昏天暗地。肩膀抖动着,泪水顺着光洁的腿留下来。他觉得他现在应该站起来,拿毛巾给她擦干眼泪。就像何玉霞一样。但是他太累了,动不了。
“我不会和你爸离婚的。你放心。”何玉霞的声音在上空响起。李佑朗不哭了,他抬起头看着她。
她微笑着,眼睛里闪着光。
“真的?”
“当然了,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他笑了。
此刻,李佑朗倒在双人床上,斜在他耳边的枕头上有王理安的香水味。浓郁的甜,直直地钻进喉咙。他觉得他那个时候不该笑。不知道何玉霞看见他笑,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和她什么都没有。”
王理安的哭声在他的脚边停滞了一下。
“我爱的人是你。”
她冷笑了一声。
“要和我就结婚的那个人也是你。”
哭声停止了。接着就听见她含糊地问道:“真的?”
他忍不住轻笑。“当然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坐起来看到王理安没有笑,她哀怨的眼神或许是因为惯性还在涌着泪。她没有笑。有些失望。
“笑一个给我看看。”他说。双手拖着她的脸。王理安感觉到他越来越用力,脸上微微发痛。她皱了皱眉头。看他眼神中的痛苦。心里给刺了一下。直到她实在受不了了。猛地推开他,霍然站起身,高高的俯视着他。
“李佑朗,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李佑朗睡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就像小的时候一样,把何玉霞的手臂抱在怀里。怪不得甜甜的一个梦都没有做。
妈。
嗯?何玉霞歪过头,看着他。手刀刮着他的前额。“头疼不疼?”
他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何玉霞眼神微动。“为什么这么问。你想说什么?”
他不说话。大脑缓慢地蜗牛一样转动。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不怪你。你是我儿子啊,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怪你。我喜欢听你说心里话。”
他还是不说话。
“你是不是在想。既然我不想和你爸离婚,那为什么还要调查他,还会在乎他的事。或者,为什么知道了这种事,还会想和他一起生活。对吗?”
他看着她。
何玉霞笑了。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下一下有规律地轻轻拍打着他的手。
“我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和你爸也没有像电视小说里的那种爱情。但恰恰是没有爱情。这么多年,能撑起这个家的就只剩下责任了。从前,我以为,只有男人才该担起责任。但我看着你长大,将要走向自己的责任的时候。我慢慢开始感觉到心里……”她犹豫着,眼泪缓缓落下来。再开口的时候,却是另外一句话,“你知道吗,你上大学走了之后,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我告诉你爸。你爸不以为然,觉得我是在家没有事情做,不累所以不困。后来,我开始暴躁起来,你爸又说我是更年期,没事儿。终于,在我连着一个星期没睡过觉之后,我去看医生。他说我可能是抑郁症的前兆。”
人啊,其实最该为之负起责任的只有自己。
何玉霞的感情,在那个早上,浓烈又破碎的撞击着李佑朗的心。他因为宿醉的大脑,把每一秒都拉长了。
“你自己过得好,比什么都好。后来,我想通了,看你爸也不会觉得哪儿都不顺心。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因为我不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了。这是我的家,我一个人的家,我要把它保护好,不因为哪个人,只因为我自己。期待别人为了你,和你一起。呵呵……”她笑得很淡,“期待,才是一件最恐怖的事情。被一句话一张纸牵着。被一个根本都不存在的责任维持着。小心翼翼地期待他能和你同渡风雨。可回过头来想一下,凭什么呢?他自然不会。你也不会。风雨从来都是在等着你一个人。”
李佑朗感觉何玉霞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李东强也变了,王理安也变了,周娜也变了。他的世界完全都变了。王理安的嘴一张一合。但他听到的却是何玉霞的声音。“朗朗,妈妈不期待你未来发达,也不期待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你自己好好地,我也好好地。我们都好好地,身边是谁,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