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忽醒。
廉忌从浑浑噩噩的虚无坠落到这个感觉更为真实的境地中,他坐了起来环目而视,看见金丝软枕,锦丽绸缎,以及画绣屏风,和自家的客房布置竟好相似,他有些不明,怎么会突然睡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
在昏迷之前他身上至少有七八处喷血,兼之魔毒侵入筋骨,危殆至极,他在暗林中只走了几步,踩到一个滚石,竟沿坡跌落然后意识全无。
再往前深想,他在医堂血战众敌,遁入地道得以逃至殿外的一片密林,终被四魔环侍,敌手阴狠招数全攻向他护住的云虞,令他不得不以血肉相挡,若只是皮肉伤,若只是普通的内功练家子,廉忌亦可复原,可中的剧毒中蕴藏魔劲,廉忌身受重创,又无法化去魔针剧毒,望着那片掠去云虞的腥红,他从容释负,意决赴死。
此时此刻想起那日直击后心处的棍击,刺入前胸五根剧毒魔针,还有手脚遍布的刀伤,他觉得隐隐作痛,于是扯下前襟,低头看向胸口,裸露的胸处肌肉丰润,并无任何伤疤,而那隐隐之痛也确是自己多想出来的。
他便感到一阵畅快,竟好像重生。
忽然一阵颤抖,令他惊诧。
船速由快转缓。
他才觉察自己原来在一艘大船上,能把船舱布置得如同豪宅,也算是财力雄厚了。这时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一个衣着雍华二十来岁相貌平平的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女婢和一个大汉。男子看到廉忌醒了,眼中生出笑意。
廉忌虽经历生死之劫仍忆力尚佳,想起那****带着云虞来到不救城时,因没有盘缠而向一个路过的男子“借”了钱袋。而这个路过的男子就近在眼前了。廉忌把他从头到脚仔细的看了一遍,只是他依然是相貌平平,除了身高略有几分英挺,毫无其他特别之处,着一身淡黄色外衣。以内息试探,对方不会任何武功,眼中也无任何武家的芒光。
就是这样一个,毫不起眼,只是有点有钱的男子。
看到廉忌很是有礼貌自我介绍到:“在下苜蓿。”
廉忌听完一怔,又忍不住大讶问到:“你是苜蓿?”
“何事令公子如此惊讶?”苜蓿笑道:“公子身中剧毒魔缠,此刻却安然痊愈,是在下救了公子啊。”
廉忌脸色剧烈变化,目光掠过不悦和悔恨,又迅速消去,淡淡道:“真的是你救了我?”
那人双眼盈盈笑意,向廉忌点头,行为举止彬彬有礼,说话语气温润缓慢,并突然问到:“公子饿了吗?”
廉忌闻到饿这个字,立即腹如雷鸣,苜蓿身后的两个婢女快步端来丰盛膳食,大汉提着酒水和壶具。连盥洗用具都一并提来。廉忌哪管那么多,只觉得不仅内伤全好,还被当做上宾,感觉享受至极。廉忌觉得像是半年未进粒米,一见美食立即伏案狂吃,虽那个男子衣着只是普通雍华,但这美食却是宝萃精美,比起梦蝶城第一酒楼碧阑干都有过之无不及,吃完还回味无穷。
他之所以懊悔不已,皆是因为苜蓿这两个字,初时他带云虞来到无救城,要寻浮生为云虞医治双眼,是因浮生怀有化魔术,曾有治百魔异容皆恢复常貌的传说,而另一个鲜为人知同样怀有化魔异术之人便是苜蓿,苜家原是医道世家,却遇百魔遭魔功反噬而绝不施救,致使魔消道长,而苜家却也因此遭到魔人仇杀而家族覆灭,仅剩的血脉隐身世间。
与浮生以魔试医的做法完全相反,苜姓绝不医治魔人,身怀的化魔术与血脉相连,也绝不能像浮生那般与魔女结合。
若早知道这个被自己偷取钱袋的人就是身怀化魔术的苜蓿,就不会有前往砭医堂中了魔人的圈套,也不会有与云虞的分别,云虞眼睛定会复明,而自己也可以和她去无拘无束的天涯海角。自己身上的伤虽然已经全好了,好得就像一切的生死险恶都没发生过,却松开了她的手。
廉忌走到了船头,看向岸旁,见峻壁蛐针相接,水域与天同色,林青影影绰绰。
苜蓿走到他身边,对他道:“公子想去哪?”
廉忌淡淡道:“没什么打算。”
侧身看了苜蓿一眼,除带有几分儒雅书气,富有之人看书读卷实属正常,完全挑不出哪点指明他的医士身份。这样一个人,在梦蝶城也随处可见,没有显赫地位,也没有官宦的撩泼之气,更没有刻意炫耀财富,说实话,没人会注意到他。
对比浩瀚人世无从寻觅的苜医,廉忌才会去找听闻在无救城出现的浮生。且苜蓿头上也并未写出他是苜蓿这样的字样。
“你为何要救我?”廉忌问出心中疑惑。
“我本是来览奇喙砭,却在官道拾得公子,见公子腰前有一枚荷包很似在下的荷包。”苜蓿把廉忌自己都耻于言表的偷窃说得很似光明正大,令廉忌不禁苦涩发笑。
“苜兄请勿再给在下排上公子名号,小人廉忌。”廉忌终被此人酸得再听不下去。
“原来是蝶城第一世家的廉公子。”
廉忌哪想到船舱里传出一个声音,此时一名衣着更加华丽,配有外域宝饰的男子,领着数名中年大汉来到了廉忌和苜蓿两人身边,中年大汉见到两人,立时行礼。男子尚比一旁大汉高出几寸,五官和苜蓿有很大区别,眉色浓厚,眼邃鼻高,眼侧有深痕,眉心有竖纹,最多不到三十岁,这些细纹并不是衰老之像,反而给英俊的脸庞添上高门富族的气派,他的目光扫过,最后停在廉忌身上。
苜蓿说道:“这是我哥,叫烨卿。”
廉忌闻之大为惊讶:“烨兄可是梦蝶城第一钱庄从属的烨家掌家人?”
“廉公子也同是第一氏族廉府之主,需要做票号外汇可找烨某。”烨卿笑道。
“吾弟蓿儿能结交廉兄这样的朋友,我甚宽慰,烨某仍有账务要处理,就先告退了。”说完便摆了摆手,领着身后仆人走了。
廉忌看着这个人,又回头看看苜蓿。
苜蓿说到:“我们苜家仅剩我和我哥,我哥无心学医,便做生意发了家,除了钱庄,还常有数轮帆船用于载物往返外族。常有世人对比我们苜家和浮医,浮医是小隐于山,我们便是大隐于市了。”
“可你兄弟二人为何外貌差别如此之大?”廉忌忍不住问道。
“你看到的并非是本人的外貌。”苜蓿说到:“其实本人俊美非常,又怀化魔异术,武道修为甚高,只不过本人把自身所有气息都收纳,甚至把自己的样貌改变为普普通通。”
“是吗?”廉忌捏着下巴,开始怀疑这句话,如果此话当真,那眼前这个人真是太厉害了,竟有人可以随心所欲改变自己的样貌,还可以把气息收敛至一丝不泄露,收敛气息廉忌固然也可做到,但绝不能走来走去也不能说话,因为由静变动无声变有声都会催发内息,可苜蓿究竟是怎么做到?会不会是假的呢,因怀化魔术而样貌越来越平凡,而哥哥不学医反而英俊,因为嫉妒才编造谎言吗?
廉忌突然伸手摸了摸苜蓿的脸,不光滑,感觉很粗糙,廉忌同时把内息轻微探入苜蓿体内,发现对方的确只是普通血肉,没有任何内息流过的痕迹。廉忌用内息再窥探他的体况全貌,发现他身体不佳,比正常人还要虚弱,或许有旧疾。
苜蓿对他摸脸的动作倒毫无异议。
并说到:“你探知不到我的虚实,但我却从你的内息中,得到了你现在想些什么。你在想苜蓿另有其人,并非是我。而我说的话,应是早就安排好。”
廉忌大吃一惊。其一,一个完全没有内息不会武功的人绝不会察觉到他刚用内息试探。而对方却发现了。其二,廉忌的内息的确探到对方此时的体况,但这个体况竟被苜蓿称不是他的虚实。其三,他心里想的,的确被苜蓿说中了。
廉忌觉得很奇妙。
从对方的内息中探出对方心里所想,这并非绝无可能,传武道内家至高境界称灵犀通然,就是以一缕内息便可知对方所想。苜蓿难道已经到通然境?
“为你医治时,你昏迷所梦所想都与一个女子有关。”苜蓿说:“廉弟情深似海,在下佩服。此时被提及心事,是否正在担忧心上之人。”
“尚在你昏迷之中,那幼女便已复原远走。”苜蓿说出一番又一番令廉忌难以置信的话。听到云虞已经被医好了,他心中欣喜,听到她已远走,他又心中哀伤。
“苜兄是如何知道的?”廉忌眼中光芒敛去,又问苜蓿。
“世人都道浮生比苜家医术高明,可知浮生携妻子郦氏求医于苜,被苜以郦为魔而拒,郦不治而亡。浮生因此与苜交恶,并赌命决战,决战之后苜虽亡,而浮生亦因决战冲击而变成了双面人,有一面是苜。因此浮生在何处,为何人医治,苜家都清清楚楚。”
当苜蓿说出此番话,廉忌终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苜蓿,而关于决战和浮生双面,这些极为隐蔽的事,苜蓿竟然都告诉了他,令他若再生怀疑便会自感羞愧。让廉忌担心的是苜蓿救他,若不是为了梦蝶集,必另有所图。
苜蓿看着廉忌游散的目光,突然说:“若觉不便同行,可自行上岸。”
“船的前方是哪里?”廉忌问到。
“是琴堰。此番是前去观赏琴姬献乐。我哥烨卿同行,也是因我们在此琴堰赴约迎娶我的未婚妻。廉弟若无其他计划,可同我们一起观赏。也可留下为在下祝贺大婚。”
廉忌看着这张毫无灵光的脸,丝毫想象不出,他说的真正样貌到底是如何俊美非常,好奇为何仅剩一脉的苜家要随意婚配,婚配的女子又是怎样身份和容貌。兼之还未决定去哪,便应声到:“那就再劳烦苜兄照顾我一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