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庄子曰：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天下一。洪范政八曰师。孔子曰：足食足兵。又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明兵之重也。孙子曰：多胜少有胜，无论权谋形势阴阳者，亦咸备之。诸子之论政，言之若是其易也。然箫岿读书万卷，未克安梁；项羽带甲百万，犹困垓下，安内以攘外，行之若是其难也。岂以坐而言者，不适起而行？抑行者不及什一之言耶？窃尝有感焉！民国鼎建，迄于今日，政象隆替，军事兴废，毋亦有使之然者。夫事不患于无成，而患于罔觉。纲纪寝衰，军旅得失，靡有实纪，其奚以昭示天下，策励同胞？故古之贤者，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以存懿矩考风也。孔子作春秋，遵周召遗制，辨人事之纪；老庄论道德，尚虚为，皆所以阐扬玄化也。太史公作纪传书表，述理乱兴衰，典章经制，灿然以备，杜佑为通典，马端临著通考，而历代因革文献烂然可知，诚欲使天下后世，知所监戒电。苟子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著述之于论道敷治，固亦未可少欤。自国步蔑资，乱生不夷，隐君子衡门栖迟，靡得而闻耳。其在廉高之士，非私其身，即私其学，而于邦人建国精神，遂鲜阐述，戡乱经略，并少纪传，羹沸频年，莫解究竟，余甚惑焉。太史公曰：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之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余备员参部，而不能纪军事之实，甚所皇悚！爰本古人述往思来之旨，载事书言，一循史例，末学浅识，非敢谓作也。顾记载有发于郁结愤抑者，或邻为谤书，或涉于谀词，君子奚取焉！余欲记其事，虑词不足以达之，仅辑诸闻见跋履者，聊资大雅参考云尔。
中华民国十三年甲子孟秋，武宁李烈钧序于羊城崇雅楼。
凡例
一、本戡乱记先编四册，第一册纪事，第二册文电，第三册作战日表，第四册作战要图。续编四册，专论军师旅团以次各种命令，并详载各种战斗经过，以资研究。二、本戡乱记纪事，先纪至东江第二期作战、广州大会战及追击战为止，第三期作战以次另编之。三、本戡乱记第一册与第四册对照参观之处。
（第一章）绪论
民国肇造，海内瞿然向新，若不胜其奋起者，固由思治之切，发为图进之猛，而先知先觉警惕提撕之力，功在累世，蔑以加焉！国政隆替，本于国民，棘荆未拔，兰蕙难萌。晚清奸回，犹然潜伏，袁氏用伪，乘清之危，窃以自代。时人不察其真，信之者多，趋附遂繁。南都让位之交，学士大夫，靡然有英雄入彀之势。袁氏阴谋，积渐而彰，军阀叛迹，益用昭著。迄于称帝，全国始澈然大悟，集矢暴袁。然讨伐者自讨伐，劝进者仍劝进，人心至此，犹未可全恃也。袁死黎继，朝无善类，政少嘉谟，盗贼横恣，法纪陵夷，国本复见蹂躏。至于国会支解，议士星散，国家从此益多事矣！护国、护法，作始南邦，持以毅力，非离位文明果足自诩，而黄扬以北，闇野滋甚。国事至此，不得不恃南方为改造全国之根据，各省志士奔走其间，固自有由。滇、粤举义以来，先后成立护国、护法政府，以迄今日。国民政府之缔造数载于兹矣，集其智虑，奋其武怒，与国中贤哲相淬厉，因时造势，何事不集，而屡振累蹶，尚未克竟夙志者，道德之寝衰，与纪纲之不振。为之怆怀今昔，不能无慨焉！丙辰之役，余衔唐公（继尧）命，提师至粤，血战两月，驱龙济光于琼岛。粤难甫靖，陆荣廷遂以窃据，陈（炳焜）、莫（荣新）相寻遗害，作奸有加无已。其时陈炯明驻军闽边，尚能图强，畏民之志，张天之讨。旋师在途，逆军内溃，粤事大定，使邦人复见天日，
实今元首孙公（中山）之惨淡经营，赤诚提挈有以致之。为部曲，为党人者，律以军纪党德，其所以为国谋者，宜有一定之崇仰。然而陈氏过矣！当粤局再定，粤、桂两军相持之会，孙公尊重国会非常会议之选，以十年重五就大总统职于广州，组织政府，国势政象，灿然改观。顾已竟之功有限，未就之业无穷，国人喁喁于孙公，更有所属望焉。然陈氏于选举改组，殊持异议。联军援桂，所以使桂人自振也，孙公实主持之，号令虽行，而高瞻远瞩，大计伟图，不果得展，夫岂无故？桂局粗安，孙公遂于十月之望，启节羊石，按视邕临，抚民劳军，冀安两粤，兼策来兹，宵盱忧劳，四方感动。乃宿将携贰，联军愤慨，诡波谲澜，遂往复于汪洋巨浪中矣！
（第二章）桂林会议
汉城山河雄浑，形势峻险，自古以名胜称。益以地居冲要，东驭湘、粤，西控滇黔，实有足英雄回旋者；居今日而进图大局，则亦枢纽四方之区也。孙公莅邕之始，桂林群众吁请莅止，允之。十二月四日，车驾至桂林，联军清宫除道，整列扬麾，郊迎数十里，庄严璀璨，竞辉天日。孙公按辔徐行，及演武厅观兵焉，桂人老稚，相将瞻仰威仪，夹道高呼。群情如一。国会议员王乃昌主理供张，部署綦备。桂管有史以来，未有之盛举也。孙公既入桂，中枢所在，斯民具瞻。会各省各军暨津、奉代表先后至，止奉令承教，参与机宜，咸以早决大计请，遂下令召集北伐会议，不旬日间，章制法令之要，灿然以备，北伐大计，实基于此。复于此整饬纲常，修明政治，诰戒军民，期与更始；几暇集讲义理，检阅师徒。振臂一呼，创病皆起，军民仰戴，固有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者矣。
先是各军至桂林，设校施教，锐意训练，毅然有击楫枕戈，争定中原之慨。群议翕然，罔有持异同者。师克在和，洵足当之。毋亦以桂地硗瘠，有以促之使进欤。北伐计画，初拟以主力出湘，会合湘军，进规武汉，豫计与北方逆军决战于长岳间。师将发矣，湘将数电请帅旨，先图两翼之发展，府中亦有韪其议者，而粤东告陈将叛之，信一日数至。陈氏初闻府议北伐，驰电尼师，并请停止滇黔军给养，谓不当由两广担任；既闻改道，则电帅府，谓苟不东归，愿献金二百万、弹三百万为之助。恶，是何言欤！帅府至此，盖不能无疑于陈氏矣！北伐策略既定，发令川军取荆宜，联军改道入赣省。集全师于桂林之郊，而誓之曰：民国存亡，同胞幸福，革命成败，自身忧乐，在此一举。救国救民，为公为私，惟有奋斗，万众一心，有进无退。将士恪闻斯义，咸矢同仇。改道令下，孙公以四月八日发桂林各军，分道驰驱，前进殊速。帅令禁漏师，十五日内，不得以军行所向外泄，违者徇以军法。盖其时奉直之战，酝酿将成，期在神速取赣，攻其不备也。大军云集西江，旌旗蔽日。四月十六日，孙公偕胡文官长（胡汉民，时任大本营文官部长）至梧布置。陈氏得报，以为有异，谋有以尼之者。幕中或言于孙公，公坦然曰：“我自度不负人，人果负我，惟诸将共决之耳！”其沈毅勇决，恢乎有容如此。驻梧之顷，电约陈氏商大计，惧不敢至，诡词劳军惠州，冀作后图。孙公烛其奸，下令免其总司令兼省长职，躬入广州为之镇摄。时四二十月四日也。各军次西江整顿待命，孙公既抵粤，命遵前令集中北江，各军遂扬镳振鼓分进雄（南雄）、韶（韶关）。北伐之策画，于是大备矣！
（第三章）复赣旋师
孙公之抵广州也，不令一卒入省会，悉众而之北江，盖为苍生计，志在中原，初不以兵力慑陈氏，欲感以至诚，使之自省。虽以整肃纪纲之故，不得不略示惩创，终望其悔悟，再从提挈之，非绝陈氏以自新也。夫夙与孙公同患难，恃为指臂之助者，陈氏亦其一人。故旋罢而旋起之，遽命督办两粤军务，俾当大任，信使敦促，备极诚挚。其部曲之在东西两江者，帅令善遇之，拊循噢咻，无所不至。陈氏讫未就职，宣言息影养疴，不问粤事。论者谓陈氏明哲保身，毅然以去，咸嘉誉之。所以期陈氏者，益远且大。孙公之意，卒以陈炯明非大姦慝，所部诸将，亦非能悍然从逆者，粤事宜可无虑，遂决于五月上旬，移节曲江，督令各军前进北伐。联军遂于二十四日向大庾岭、九渡水之线开始攻击。其时滇军总司令朱培德率所部及赣军取中路，粤军总司令许崇智出右路，第一路司令黄大伟出左路。以吊民伐罪之师，鼓灭此朝食之勇，激昂慷慨，感动群黎；而北军作奸犯科，所过蹂躏，四民茹恨已夙，壶浆箪食以迎义师。北敌当吾劲兵，辙乱旗靡，故一战而克大庾、南康、信丰、崇义，再战则联军会师赣州，敌争溃窜，军实悉堕，士气顿馁，不堪再战。赣军旅长李明扬首出击之，前锋遂迫吉安。不旬日间，义军略地得全赣之半而有之。
先是余奉命发曲江，次始兴，遽患肺炎，卧病数日，力疾至南雄，滋剧，复力疾至南安，则益殆而不可复支。偕行寮友以余病甚，劝山居调摄，勉从之，遂入鸦山。自是厥后战事进止，遂不能前驱效命，上负师座，下负人民，固非师行伊始所及料也。方余去曲江之顷，默观时势，辄以孙公遇人宽厚，全省卫戍未臻缜密为虑，数电胡文官长、蒋幕僚主任有所商询，得复以为无虑，而此心终难泰然。比入赣境，则陈氏犯上作难之警讯，一日数至。盖自陈氏抵惠州，谋所以颠覆大局者至力，密令东江所部集中石龙，接近省会，而别为甘言以欺上，复令其在西江者，诡词移集肇庆，与东江相犄角。策定，会孙公至自曲江，驻节广州观音山。其时北伐联军深入赣境，去粤綦远，陈氏以为有机可乘，遂甘冒大不韪，令其部下湘粤两军，以六月十六日之夜，炮击观音山。
逆将叶举、洪兆麟、李云复等不学无术，无足深诛，然而陈氏十年以来，薄有声誉，一念偶愆，九渊不起矣！陈氏之叛乱也，蓄谋者已久，告密者亦众，孙公处以大度，意陈氏夙受熏陶，宜不出此，言者辄以微哂报之。先陈氏为乱之一夕，幕府争以警耗闻，并以离府请，公不谓然，且曰：“竞存即无状，何至是！其部将亦久共患难，应无助桀为虐理。”未几，卫戍司令魏邦平电话三至，报益亟，孙公谕之曰：“竞存果为乱者，余当负责戡定。乱徒贼子，人得而诛，岂可轻去公府，弃人民付托之重任乎？”左右既服公坚定，复恐蹈不测，强劝之出。途次已遇叛军，智脱之，微服从容行至海军司令部，复移节永丰军舰，督舰兵与逆军战。夫人宋氏未获与偕，侍卫上校副官黄惠龙、马湘等率卫兵力护而免，匿民舍数时，走沙面，固流离叛军隆隆炮声中也。帅府宿卫兵力綦薄，而义愤懔然，与悍敌血战竟二日，杀贼甚众，卒以众寡悬殊，外援不至，未能久持。孙公藏书数百种，及府中文书图籍付之一炬。全市骚然，悉遭糜烂。维时魏邦平实职卫戍，已无以应变捍患，莫能详也。胡文官长闻警，急电督师诸将，复驰告之总司令许崇智、朱培德等，愤不可遏。胡君至赣州即决议旋师靖难，因悉入赣之精锐南向援粤，而以赣事委赣军焉。当胡君度岭而北行次大庾时，余方卧病鸦山，未获晤言，仅以电话略披胸臆。悬念元首蒙尘，时艰日亟，深为大局忧，不暇为陈氏惜也。
北伐联军既决定旋师，滇、粤两军星夜振旅而南，赣军留守赣南，以固后路。两军将薄曲江，滇军取北路进击，粤军取东路进击，而合困之。滇军于七月中旬攻克黄冈岭。此为曲江第一阵地，防御工事夙以坚固称，黄冈既拔，曲江不难下也。粤军次第逼近粤汉铁路终点东方一带高地。滇军后分兵占领南端芙蓉山，瞰制城敌。苦战两旬，势将克之，乃以粤汉路交通未断，及联军给养弹药不继之故，不果奏功。谋休息以图大举，滇、湘军退平乐、仁化，粤军退南雄。比至，则追骑将及。余以易地疗养，晤胡（汉民）、许（崇智）两君于雄城，握谈经略，知联军士气犹极壮盛，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固宜。孙公在永丰舰，外交总长伍廷芳晋谒，魏邦平与俱，以招讨事宜承商进止。孙公令魏部迅集中大沙头，策应海军，责以恢复广州，并令伍总长通告外团以戡平叛乱之决心，躬率永丰、永翔、楚豫、豫章、同安、广玉、宝璧诸舰发黄埔，经车歪炮台中流砥柱，直抵白鹅潭。命各舰炮击沿北岸之敌，往还驰骤，意气自如，毙敌不可数计。孙公威仪奕奕，谈笑如平时，间复亲登司令台发纵指示，如是者逾月。外交总长伍廷芳以陈氏叛国，纲纪荡然，忧愤成疾，以六月二十三日薨。黎庶痛悼，公哭之恸，海军将士哀愤莫能名，虽温慰之，而摧恻固滋甚也。
联军攻曲江阅数十日不下，西路援军复道阻势格，党人咸请移节海上，备大举讨逆。乃以八月十日乘英舰道港之沪，粤事遂不可问。而孙公之大度雄才，进退绰有余裕，于此益可见矣！虽然万方荆棘，满目创夷，孙公固非能忘怀于大局者。
（第四章）联军复粤
风云变态，思议难穷，物理消长，循环遽嬗，如之何其不达也。孙公莅沪后，以陈氏患难故人，一手提挈，以当今之大局，犹复害义反噬，复何词说。矧陈氏狭隘自私，无足以造福桑梓，裨益国是，害马必去，情势宜然。因乘时部署党务，训练党人，博览群书，晋接才士，徐俟其变，起而惩之。陈氏刚愎自用，无复革面洗心期赎前愆之余望，益以怙恶不悛，骄纵无道，残杀同志，蹂躏地方，叫嚣隳突，民不堪命；又自忧孤立，私结北庭，输诚寇敌，欲以广东七十万方里之土地，供一人之孤注，由是军心离散，民怨沸腾，愚滋甚矣！夫广东者，南方建国之首都，非粤人所得而私，何况陈氏！语曰：民之所恶恶之。孙公用是筹备军事，为驱陈拯粤之谋。
会滇南事变，张总司令开儒偕杨希闵、杨池石、杨如轩、范石生、蒋光亮等，统滇军五混成旅出黔中。闻陈氏叛耗，率师而南，图靖粤难，裹粮千里，间关险阻，师次柳城。孙公遣使授命，全军肃然，义愤勃发。顾欲智取之，藉图展布，遂移军蒙江。滇军将士本三迤之英，勇而多才，兵皆善战，训练陶熔，辄成劲旋，此建国以还所以特树殊勋也。张君望重长城，三杨、蒋、范又皆滇之名将，历著战绩，天下大势烂熟，胸中抱负不凡，措施自裕，绵邈前途，一线曙光，停蓄于此。粤军统将许崇智，自曲江休战，略地而东，道三南褊小之区，达八闽膏腴之地，出死入生，智勇克敌，奄有全闽，竟告大获，露布飞驰，北庭震动。陈氏犹肆其狡险，思有以和缓之，然许君固夙为孙公用命者。东闽西桂有此劲旋，遂非陈氏所能撄矣！
维时滇军统将朱培德整军桂林，径趋下游，桂军军长沈鸿英及师长刘震寰、刘玉山各以所部驻抚河附近。刘本党人，光明磊落，服膺孙公有年，沈以时势所趋，亦颇欲有所建白。珠江上游梧州、三水间，复有粤军一、三两师在，皆不齿陈氏者。孙公密颁靖粤总方案于各军，以古应芬、邹鲁为特派员，驻港策应，令余至粤指导。戡乱之战，遂有动机。陈氏以良知督责，中气寝馁，闻报殊用皇恐。一日之间，炸弹数发，而其魄夺矣！滇军之初达蒙江也，陈氏知不利于己，思先发制之，电约桂军夙将林虎来粤，倚以西江防务。复招致滇军将领来粤计事，将利诱以隳其气。范（石生）、蒋（光亮）二君先后至广州，虚与委蛇，谋所以因粮于敌者。陈氏信之厚，与之游，而丙辰陆荣廷计赚袁氏之故智，复成滇军给陈之佳话矣！蒋、范反命于其长官总司令张开儒、总指挥杨希闵，因召集白马会议决进止，刘（震寰）、沈（鸿英）各遣代表与焉。决定计划，命令动员，义旗飚举，沿西江而下，此十一年冬事也。
1921年石井兵工厂大门（也曾称广东兵工厂等）
技师在试验工厂所制造的丹麦麦特森轻机枪。小图为石井兵工厂车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