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的夏天,石砣碾转到了蘑菇屯,如愿以偿地当了一名木匠。受雇于这个新建的屯子,专门砍房架镶玻璃。后来石林也来到这个屯子当了一名小工头。石砣能当上这个屯子的木匠,纯属偶然。那天,原先在这儿的宋木匠中午吃着饭,手里的窝窝头咬去了一半,把头一歪,直不愣登地奔上了黄泉路。留下了一大堆的散发着木香的半成品。一贯精明强干胸有成竹的老板,迈动着短短的粗腿,在他认为该去的地方跑了三个来回,希望变成了失望。瞅着这一堆不会说话的东西相面。石砣扛着一根木料经过这儿说了一句:“不就是砍个房架吗?有什么难的?”老板看着他这一张娃娃脸,脸上织出了一幅任何人看了都明白的轻视图案。他说:“你的,会木匠?先砍一架房架让我看看。砍得好,我给你高高的工资。不,最高的工资。”石砣提来了自己的木箱,亮出了拐尺,墨斗,在一根根的木料上量好了尺寸,打好了墨线。锯锛刨子轮番登场。木片飞散,木花刷刷。在预定的时间内,一加房架就整整齐齐地摆在了老板的眼皮底下。老板拿着米尺在房架上和即将上梁的房间里一顿比量,嘴角一裂:“你的,活干的不错。”话虽这样说,但他仍坚持要他第二天再做一幅玻璃门窗看看再定盘子。玻璃门窗?石砣认识它们,它们可不认识他。所谓认识,也是到了这个屯子才认识它们的面目的。他在家乡做过一些门窗, 可都是有窗棂不能关不能开的死窗,多少辈子了。不用说,这些玻璃窗一定是舶来品。焦虑的一夜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当老板第二天顾顾虑虑急匆匆地如约来了工个室,他看到了这样一幅景像:一幅散发着清淡木香有模有样的如处子般的玻璃门窗竖在了墙边,等待着主人来对它们进行新一轮的考试。老板当即兑现了自己的诺言。老板当然不知道,聪明的石砣早在夜里就提了灯笼趴在已经峻工的新房里的玻璃窗上,虔诚地恋了一个时辰。玻璃窗“师傅”被这位年轻轻的木匠所感动,暗暗地毫无保留地传教给他全部新技术。就这样,从没打过玻璃门窗的石砣在规定的时间内交上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
一个不到20岁的年轻人成了这个建筑队里的木匠。人人都叫他邹师傅,不论岁数大少。这本身就是人们对他的一种尊敬,一种仰视。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佩服。因此,他的籍贯、身世、家人、婚否,成了一些热情人士的关注的焦点。一些红娘也在队内队外悄悄地诞生。好像像他这样的年轻有为的木匠没有一个贤内助对不起苍天似的。瓦工班的一们姓梁的师傅,是早年来关东落户的河北人。经常与石砣聊家常,旁敲侧击地问他是否要在本地娶媳妇,在关东安家落户。他原把自己漂亮的大女儿许配给他。石砣很是感激他,说自己在家乡有媳妇了,她的名子叫草灵。
石林和石砣的关糸那是人所共知的,是一对棒打不散的好朋友。有人形容是胳膊离不了手腕。他因为离家近的缘故,时常回家。几乎每次回来都能带回一些家里的东西。比如腌的咸菜呀、黄豆掰酱呀、木耳银耳呀,榛子松子呀,野免子肉等等。每次吃这些风味特别的食物时,石林总说是他妹妹兰送给石砣的,说是石砣离家远,父母不在身边,会断嘴想家的。次数多了,连石砣都感觉不好意思了。愧欠之情油然而生。作为礼尚往来,他会卖一大包花花绿绿的好东西作为馈赠外捎着一块两块的银元。托他捎回家。但石林坚决不肯,说他家是妹妹当家,不收馈赠之物,要送你自己去送。石砣下班后就拽着石林走15里到了村子。到了家,石兰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说:“一家人何比这样呢。再这样就不许进我的家了。”话虽这样说,却彼此的友爱情在增加。实际上,他们的一家一直在盼望着石砣的到来。
东北的夏天给石砣的印象是短暂而又漫长。说它短暂,从植物们的生长发育就写出了明确的答案。春天蹒跚着迟迟地到来。在人们犹豫着要减轻身上衣服的重量时,树叶在人们的不经意中在摇摆的树枝上绽开了微黄的小翅膀,草们则抓紧时间从湿凉的泥土里探出了嫩黄的细弱的脑袋。又在人们的不经意间,树中“哗”地绿了山岗,路边,房前屋后。那草们更是不甘落后,嫩黄的脑袋上霎时染上了无边无际的绿发。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黄花儿迫不及待地要开颜,以实际行动来欢呼夏天的到来。但是,时令却总是爱走一条弯曲的路线。并时时提醒人们对它的重视。石砣一大早起来,发现了大地一片白。白的有些耀眼。在上班的路上,他发现一溜清晰的脚印紧跟着自己的身后,一直把自己送到新房的脚手架上。他今天的工作是给新房镶玻璃窗。脚手架上是已扎好的三指厚的松木板。他的足落在厚厚的木板上,木板上也画出了宽大的脚印。脚印的出现使他条件反射地家乡的冰河——如履薄冰。他准备好了工具,双手把门窗擎在了门洞里,脚下也用足了力气,不知怎么了,脚下的木板变得不听话了。哧愣愣,人早已滑出了木板,身子成了无着无落的木板,从空中坠落。房子一节节地变高,身下的砖木一刹那幻成了长牙利齿的陷井。他本能地伸着双手欲抓着什么。那怕一丝云彩,一缕烟雾,一片树叶,甚至空中大雁的一根羽毛。他的手果真捉住了下层的木板,可惜木板也让冰冷的白霜涂得又湿又滑。又湿又滑的木板仅让他的双手在它上面抓挠了咳嗽一声的短短的时刻,又狠心地让他坠了下去,就是这短短的时刻,让他的身体调整了姿态和速度。半坠半跳地丢在了一堆乱砖上,一只胳脯脱臼,另一只胳脯和一条腿跌肿。值得庆幸的是,命运之神让他的筋骨零件保存完好。
干活的工人们纷纷跑了过来,把他扶进了工作室。石林找了一辆小拖车把石砣拉了15里,送回了自己的家,让妹妹石兰好好地照顾他。
石林请了一个老中医,老中医在石砣的胳膊上捏巴了一阵,唰唰唰地开了药方。石林去药铺拿了药。从此家里就弥漫着浓浓的药味。这药味就把全家的积极其性调动起来了。也把黑石急切大胆温柔细腻的心思展露的一览无遗。头三天那是石砣最难挨最尴尬的,最难挨最尴尬的不是身上的伤痛,而是上厕所。石林白天上班,家里唯一依靠的是两个女人了。石砣的饭量一下子下降了,下降到了最低点,几乎和黑兰养的小花猫的饭量差不多了。喝水也少得可怜,比小花猫多不了那里去。黑兰给石砣煮的排骨,石砣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天还剩半碗。这可把石兰难住了,就问石砣:“咦?你咋吃得那么少呢。是不是我做的不好吃啊?”石砣连连说;“好吃,好吃。是我的饭量少啊。”不对,黑兰一双俏眼直视着石砣,显然里面充满了疑问:“你平常吃饭时唏哩呼隆的,又是扒又是吞的,三碗两碗的停不下比咱家的猪还泼实。咋现在吃起猫食了呢?这变化也太大了吧?”石砣一时语塞,说:“大概是吃药吃的吧。”又过了一天,石砣实在憋不住了,只得请黑兰的母亲扶他到了厕所门口,给他解下裤腰带,等他完成了任务,再扶他回来。石砣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是懒驴懒马屎尿多。此后的饭量一直保持着略有下降的趋势。就就像大雪之后的气温一样。但是聪明的石兰却做出了不傻的举动。
这一天,石兰做了一碗山鸡炖蘑菇,说是山鸡肉对恢复身体有好处。石砣照例只尝了几口,喝了两三口汤,称赞道:“真香!”
“香吗?石兰一脸的朝霞,那就多吃点。”
“吃饱了。”石砣抹了抹油汪汪的嘴说。
石兰搬了一张小木凳,端端正正地坐在石砣的对面,像一朵盛开的山菊花。一对黑溜溜的大眼睛像两把尺子一个劲地探测着碗里的深度,规定着面前人的肚子的容量。不时地,手里把玩着一根约70公分长的擀面杖。“吃半碗。你不是说我做的好吃吗。”
“吃不了了。吃不了了。”石砣做了一打隔的动作,但是“隔”了半天,一个“隔”也没上来。这虚假的动作怎么也瞒不过石兰的眼睛。
“真的不吃了?”石兰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光线不得不让人想起山涧里深蓝色的石潭,神秘莫测。
“真的吃不了了。撑坏了咋办。”石砣的一只手用布带吊着,另一只手活动也不方便,只能将就着哆哆嗦嗦地夹着筷子。
“啪”的一响,石砣叫了起来:“石兰,你干吗打人呢?”他向门外喊道:“大妈,大妈,石兰打人啦!”
你就使劲张罗吧。我妈到村西头的刘二婶家借簸箕去了。这会儿正南朝北国地说东道西的扯闲话呢。你就是抻破嗓子她也听不见呢。你就老老实实地吃吧。
“这么一大碗,我咋能吃一半呢。”
“啪”又一响,石砣又叫起来:“你咋专往胳膊上敲啊。你不知道我这儿受过伤?”
“不棒你这儿,你咋知道痛?你知道痛,就应该多吃饭。多吃饭就能好得快。”
“谁不知道多吃饭?可我……”
石兰的擀面杖又要寻找打的目标。石砣赶急缴械投降。说:“我吃,我吃。行了吧……”
石兰一脸的笑模样:“我当了一辈子驴兽医,还不知道驴肚里长什么东西。你是怕吃多了,上厕所的趟数多,是吧。不就是多上几趟厕所吗,有什么难的。谁不有个病儿伤的。谁还能不帮助谁?谁让你是我的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