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山的天又是一个睛朗的天，平展展的路面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毫无规则的浅坑。这是雨点情急而慌乱的杰作。草叶上的水珠还莹莹地闪烁着。人们从树底下，马车下，寺庙里走出来。有的人还拍打着头发上的水滴。食摊，杂货摊又开始接纳顾客了。草灵和同村的梁嫂在食摊前东瞅西望。时已午后，太阳像是又加进了大量的火炭。把热度燃放到了极致。食摊前的顾客是愈加减少。梁嫂说：“妹子，我听一个熟人说，你是骑着高头大马来的，还有当兵的护送。你又傍上了哪一个大官啊？”
疮疤一旦被瘁不及防的揭开，草灵很觉冷嗖嗖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赶急捂住，特别是对于好看疮疤的女人们。草灵坦坦然然地说：“你不知道吧，那是黄县的我的两姨哥哥，他们的部队换防，看见了我，非要让我骑在他的马上，你说我能不骑吗？”
“他当官了吧？”
“嗨，他就是一个当兵的。他说等哪天请了假，特地来看看他的姨妈呢。”
在她们的前边，颠着一个背着一个破铺盖卷的人，走起路来极慢。一条腿还有点微微的抖动。他在一个食摊前伫足不前，当他的脸向周围撒觅时，胡子拉喳的脸上还划有两三道青痕。上身的毛蓝夹袄上，脖领和胳脯肘以下油污发亮，裤腿还挣了缝。他趁着老板光顾着给别人称面鱼时，极快地林面板上抽了一根油亮亮的面鱼转身塞进衣兜里，待他抽了第二根时，终于被人发现了。男老板怒不可遏地在他的前胸和下肢练起了少林拳，女老板也在他的脸上使开了鹰爪功。那个人的铺盖卷跌在了一边，原先不真溜的腰弯成了三节。边上的一些摊主，还砸破锣：“拿他的铺盖顶账，拿他的铺盖……”
梁嫂对草灵说：“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干吗非得偷这么一两根面鱼。这下闯祸了吧。让人揍得屁溜溜的。”
一阵香风刮过，草灵横在了正在加紧战斗的一公一母面前，手里擎着一把铜字儿，厉声道；“别打了！钱在这儿呢。”
炮火硝烟戛然而止。许多人是认识草灵的。男老板问：“你认识他？”
女老板气哼哼：“你会有这样的亲戚？”
“他……他……他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
男老板半信半疑：“用不了那么多钱。”
“再给他称一斤吧。”
草灵和梁嫂一路上叽叽呱呱地说着话儿。回头一看，那个男人竞跟了上来。
前面出现了一个叉路口，一条路向东南，一条路朝东北。草灵和梁嫂抬脚上了东北的路，那是去叶花村的唯一的路。
俩人扭头一看，那个人也走上了东北的路。草灵就油然地产生了一丝警惕。
“你说，这个家伙，一直跟着我们，恐怕是不安好心吧。草灵，都怪你，可怜兔子捞不着肉吃。倒叫这个家伙黏上了。一看这个人就不地道，不是好财，就是好色。我保证。”
草灵瞥了一眼路边。路边是一丈深的沟，一些棘子丛密密匝匝的。一都噜一都噜，一串串的白花，一对黑鸟噗啦啦弹起，直插云端。无数的小鸟藏在花丛里一个劲的鼓噪。好像要把天吵个天翻地履似的。
草灵仍了一块石头，花丛里的鸟鸟雀轰的飞起，一只小鸟飞得极慢。但还是紧紧地不愿意拉下。形成了一道自然的景观。
“喂！你跟着我们干什么？我们要回家了。你还不赶急回家。我们村里可没旅馆。”草灵大声说。
男人说：“我当然要回家。我拐个弯到叶花村去找个人。”
梁嫂说：“这个男人吃面鱼有劲了。不是刚才那个松皮赖狗的熊样了。我们可要小心呢。”
她有意地喊道：“喂！我们村可没有寡妇呀。”
草灵认真：“你说，你到我们村你找谁？我们就是叶花村的人。”
“说实话吧。我要找一个叫草灵的闺女的。”
“你……你说什么？找……草灵？”草灵甚是惊奇。这个看起来松皮赖狗偷吃面鱼挨打的人还会找素不相识的她，精神病吧。
“对呀。我要交给她一封信。”
“啊呀呀，事情咋这么巧呢。她就是你要找的草灵啊！”梁嫂失声叫道。
草灵蹬蹬蹬地撤回去：“是石砣给我的信吧。快拿出来。我等了将近三年了。”
“你就是草灵？”
“是啊。”
“你爹的名字叫……”
“邹银山。”
“你舅舅的名字是张汉江。家住河西村的。是不是？”
“对呀，一点不错。”
“哟，你真是草灵啊。我终于完成了他交给我的任务啊。说起来真是让你笑话了。我闯了好几年东北。在回来的半路上遇到了“李鬼”，把我攒的五拾块大洋都抢去了。还凑了我一顿。我走到这儿实在饿得抗不了了，就偷了人家的面鱼吃。没想到遇到了你这样好心思的人。这好心思的人就是你——草灵。怪不得，石砣对你念念不忘。他的媳妇美貌是天下第一；心好也是天下第一。我走了。”
草灵捏着这揉巴巴的封口极严实的牛皮信封，努力地把它伸展平了。好像在抚平这几年的思念的心情；她把千里万里的路遥缩短成手里拿着的一张纸了。她把信封一下子贴在脸上，泪如泉涌：“石砣，你终于来了。”
叶花村的秋天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美丽。
秋风和太阳是神奇的无所不能的化妆师，夏天青蛋子的圆溜溜的苹果，让它们这么一化妆，脸蛋红艳艳的，又大又胖。很是招人喜爱。大枣呀、构杞呀、山楂呀，它们都是经过化妆师的灵手调色的。就连果树的叶子，庄稼，无处不在的草棵，它们的衣裳由青，绿，黄，灰黄，也都是化妆师的大手笔。秋风和太阳是大师，而大地则是怀孕的主人，而水则是丰富的奶汁，正是由于土地和奶水的共同作用。大地的果实才如此丰硕。玉米翘翘着大肚子，最显眼。而花生和地瓜，则是低调的，不显山不露水的而一旦扒开盖着的它们土层，它们就无比骄傲地晒在了风和日丽的阳光下，只是它们的颜色有所不同。花生是白色的，而地瓜是红色的。谷子最谦虚，高梁最高傲。秋天的土地，最能得到人们的青睐。就连闲了一夏的小毛驴也在路上来回地穿梭。忙着把果实一趟一趟地驮回家来。就是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牛犊也跟在妈妈的后面。经受着秋天的繁忙的锻炼。
草灵和母亲是家里最忙得了。她们把摘下的花生果，扬去了泥土和茎叶。摊晒在门前的场院里。花生果晒干了，就把它们囤在胡秸（高梁杆）编的的囤里，上面用苫严严实实地盖好。其实，秋天是一个水车链子，一个扣儿连着另一个扣儿，环环相扣。花生刚进了仓，娘俩就开始把运来家的苞米，辫成一个个提溜，挂在墙上，木架子上或者是院子里的树上。这些苞米在接受阳光一日日地变干的时候，高梁和谷子也开始登场了。颜色各异的秋粮堂而皇之的落进了各自的安身场所，在小家里做着静静地做着来年的美梦。而草灵却做着加一个不为人知的美梦。
草灵的美梦就是那封来自远方的情信。
当她的父母和小弟的鼾声响起时，每隔5天，她悄然地点燃了小油灯，豆粒大的小油灯。她点小油灯可不是为了绣花。而是为了看信，这5天一次的读信，就好像一个小学生在做功课，温故而知新，新不见得常有，但点点滴滴的小雨还是常常光顾她这干渴的眼睛的。信是用毛笔整整规规写的，字体很是有劲，一笔一画都体现了木匠的直尺和曲尺的影子。
亲爱的草灵：
当我提笔给你写信的时候，我想老家的芍药花开了吧。在你家的街门旁，院子里，一墩墩的花的粉瓣嫩嫩的，鲜艳艳的。你站在芍药花旁，你比那花儿还美还艳。这三年来，你家的花儿时常长在我的梦里。一直长了三年，我想明年我就能看见老家的花儿了。
说句实话，这儿的花也不少，长得也很美艳。我在效区的田野里，山岗上，从林里，花儿比比皆是。譬如：金达莱花、野海棠花、山丁子花、都柿子花、野葡萄花、松花以及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子的花。到了夏天满山遍野的都是。使人眼花缭乱，美不胜收。那花儿的芳香也很醉人。但我总是认为。还是家乡的芍药花耐看，香味独特。我明白了，因为，那花儿的根呀深深地长在我的心里。
请你不要笑话我的乡痴。我走过了千山万水，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东北，人说走投无路才下关东。关东这个地方好大好大，大的一眼望不到边。树林厚得人一旦走进去，就如一只小鱼进了大海。人再怎么折腾，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我这条胶东来的小鱼，东游西游，先是到当地一家建筑队当小工，后来偶然一个机会当了木匠，干起了我的老本行。也许是我的基础比较扎实，干的活还算入老板的眼吧。我的薪水也丰厚一些。在这将近三年的时间，我有两次从架子上摔下来，都是当地的朋友照顾我的。他们说，让我在当地成家立业。可我始终把自己当成一个外来的客人，客人早晚是要走的。那是因为我的根在胶东，我的家在叶花村啊。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如果命运非让我在关东安家的话，家的主人非你莫属。
大雁年年来来往往，当我的笔写到这儿的时候，我又听到了头顶大雁从东南回来的叫声。这已经是第三年了。它们这是第三次了。再住数个月，它们又将从我的头顶飞回。可我呢。我真想有一双它们一样的翅膀。飞呀，飞呀，飞过莽莽的林海，飞过浩瀚的大海，飞到可爱的家乡，飞到你的身旁。看一眼你啊——我的草灵。
现在，我已经攒了一些钱，我再奋斗一年，我会沿着来的这条路，游回空乡。我不琢摸着。等我们结婚后，我还会再来东北，带着咱村那些贫穷的人们，也来这儿打工，尽快地脱贫。你说我这个想法好不好呢？
请你告诉我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让他们勿生卦念。我不会让她们失望的。
写到这儿，不知怎么的。心里酸酸的，想要流泪。拭想一下，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有家暂不能归，有亲人暂不能见。心里怎能不酸？怎能不想流泪？
亲爱的草灵，信就写到这儿吧。我要说的话千言万语，我要写的事太多太多，一张小小的信纸怎能说得完，装得下。
再见了！
石砣。
兔年，三月三日。
每当读完此信，草灵的眼前的雨雾朦朦，石砣在朦朦的雨雾中走来，走在了摇曳的灯影下，走进了她的闺房，走进了她的被子里。她把信按原样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枕头底下，宛如枕在了他的宽大的胸怀里，甜甜地咀嚼着，回味着。深深的夜在她的咀嚼中一点一点地围拢过来。一顶花轿颤悠颤悠地过来了，而坐在花轿里的新娘就是她——草灵。她穿着一身漂亮的绸缎婚装，头上插满了金银饰品。在一栋还在散发着石灰粉气的新瓦房前下了轿。锁呐对着花轿呜哇呜哇地一个劲地吹。来看新娘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鞭炮在空中炸响。她幸福地由两个青年女人搀扶着进入了布置得披红挂彩的洞房。一对大红蜡烛把墙上的大红双喜照得亮堂堂的。一个人揭开了她的红盖头。他就是她朝思暮想的石砣啊！石砣把她抱上了炕，软和的大红被里，她和石砣紧紧地搂在了一起，嘴对着嘴，胸膛贴着胸膛。腿儿挨着腿儿。石砣的胳膊好有力气哟。嘿嘿嘿……她笑醒了，感觉自己的腹下湿湿的，粘粘的，脸立即发烫了。
她起来点上了小油灯，橘黄的灯光霎时把这一间屋照亮了。她披上衣服，开了门，朝着东南角的厕所走去。边走边想着刚才的好梦，忍不住地笑了一下，如果是在白天，她的笑虽不能迷倒她的纷丝，但也能和秋阳相媲美。但夜里的笑却让天空的群星眨眼了。她转眼不经意地向自家的墙头睨了一眼，她的笑容就让夜给叼走了。墙头上好你有一个黑影子，她揉了揉眼睛，墙头上空空的，唯有压着墙外的亮星在闪灼。八成是自己的眼花了吧。黑灯瞎火的，刚从梦中醒来的她不花眼才怪呢。
时令老人按着亘古不变的习惯从中秋向深秋走来。草灵也按着她的五天一温习功课的习惯渡着希望的日子，她有时很显得恍恍惚惚的，自己已经是有了婆家的人了，为什么还对空中楼阁还那么痴迷呢。她不知道，一旦真实的空中楼阁真的在自己面前升起，自己是不是有勇气碰进去。这天，她又起夜了，外面是淡淡的浅浅的月光，院子里的一切都显得浅浅淡淡的朦胧的神秘。她听得悉悉簌簌的声响，好像是猫在奔跑的脚步。呀！墙头上真有一个比猫大许多的影子。那影子一闪。仅仅的一闪。草灵的心一阵嘣嘣地狂跳。她想喊醒父母，让父母一起来捉贼。却是郑重其事地摆好了一个大张其鼓喊人的口形，灰白的夜晚让她的呐喊在肚子里来回地串了一下，变成了一泡尿撒在了侧所里。
第二天清晨，草灵若无其事地在院里院外地巡视了一遍，不见有什么大的异常，院墙外的留下的一堆新花生皮子和筐子里丢失的一个大萝卜引起了她的遐想。
这花生皮和萝卜事件如果仅仅局限在草灵的一个人的少见的范围里，在这个家庭里并未引起地震，顶多是培养了草灵顺循渐进的个人侦探的本领。但那一天深夜的一声惊叫，把全家是彻底惊醒了。当草灵、弟弟和父亲提不得裤子趿不得鞋地夺门进到院子里的时个，母亲大惊小怪地告诉他们她明明看见一个毛呼呼的黑东西从花生垛上一下子窜上了院墙，不见了。她还听到了院墙哗啦掉下一块砖来。半夜三更的，不是贼是什么呢？她这一突出其来的一嗓子，把这个本来许久宁静详和的家家小院弄得如土匪要来抢劫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