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共城往西三十华里就是煤矿所在地——赵固。离赵固不远，是一个名叫洪州城的地方。洪州城，这个名字大概那些上了点年纪爱听戏、看戏的人和那些有点文化看过历史书籍的人都不会陌生。《穆桂英大战洪州城》、《穆桂英挂帅破洪州》、《五世请缨》中那个百岁老人佘太君唱的戏文中：“杨延景被困洪州城”、“洪州城困住了十二家元戎”等等诸如此类的唱词中，洪州城三个字出现的频率可是实在不低。此洪州城是不是就是戏文上唱的那个洪州城？地方志上似乎也没有准确的文字记载，然而，这个洪州城确实是个古战场，北宋名将、民族英雄岳飞确实和金朝大元帅金兀术在这里打过恶仗，岳营名将高宠在两山夹峙的峡谷之中挑滑车的事迹，就是发生在洪州城西边的大山前，这一点地方志上确实有记述。
也许历史上洪州是个城，是块兵家常争之地。可是实际上，这是一块大山前被冲积而生的荒凉之地。之所以说它荒凉，是因为这块地方确实都是由山上冲下来的石头组成，小的如细沙，大的如卧牛、如房屋……总之，它全是由大大小小不等的石头堆在一起形成的。
不过，共城市山前的这条由山石冲积下来的沙滩地带实在也很奇怪，就那么三五华里宽窄，过了这条窄窄的沙滩地就全是肥沃得流油的黑土地，种什么长什么，再加上大山在这里拐了个弯，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小气候，是块向阳的坡地，气候温暖、湿润，雨水也比几十里外的其他县区充沛，不但生长别处生长的农作物，就连其他地方生长不出来的特殊作物，共城也能生长，要不咋叫特产呢？
地方好就养人，共城市两千多平方公里的面积，“七山一滩二分田”，如果按人们说的这样来计算的话，共城市八十万人口，就靠百分之二十的土地生活，再除去居住房屋此类杂七杂八的地面上不能种庄稼的地方，共城人实际上人均不到一亩可耕地。这区区人均不到一亩的可耕地，不能不让人时时刻刻感到生存的危机。
那一天，甄生强和龚克亮他们四人在沙盘前的碰头会议上，口头上做出三项决定：一是让市政府办公室一位副主任配合市电业局一位副局长再从市政府办公室和电业局总工程师办公室各抽出一个人来，立即投入争取把坑口电厂建在共城市的准备工作（包括有利条件以及选址工作）。二是让交通局和地方铁路局各出一位副局长和一位副总工程师带队，立即投入工作，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出高速公路和准轨铁路选择路线的最佳方案。三是让市发改委立即派出精干人员去有关单位了解最新的建设发电厂最佳方案，并尽早派出到部、省、市有关单位的联络员，了解部、省、市关于这方面的有关信息。
布置这件事情的任务理所当然地交给了张新凤。交代任务时，龚克亮笑着开了一个玩笑，说道：“新凤，一定要让有关人员做好保密工作，可不能像絮叨的老太婆嘴一样，顺嘴往外嘟噜。”
这句话让张新凤不高兴了，她立刻双眼圆睁、柳叶眉倒竖，生气地质问道：“市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张新凤至少现在还不是絮叨的老太婆吧？再说，说不定这三个工作组里面就不会出现女同志，如果将来有一天泄漏了机密，去哪儿找个絮叨的老太婆？”
在座的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龚克亮也连忙笑着解释说：“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嘛，谁知道这个比方捎带了半边天？我道歉，我道歉。是我老太婆絮叨嘴行不行！”
在座的人笑得更厉害了。
平心而论，张新凤虽说是个女同志，不但工作上不让须眉，就是嘴上也是挺有分寸的，不该说的话从没有顺嘴溜出过。龚克亮的这个强调实在有点画蛇添足了，无怪乎张新凤不高兴。
把该布置的工作布置完后，张新凤觉得还是有必要把洪州城那一带沙滩的情况了解透。虽说那天在沙盘前从龚克亮的嘴里知道了一些情况，而且自己又是土生土长的，对洪州城那一线的沙滩地知道个大概，但要说细致的情况，她还真的不如龚克亮。她心底感到有些惭愧，自己在共城生活了三十多年了，怎么能够不如刚到共城才几个月时间的老龚呢？
其实，三年前，张新凤还在当负责文教卫的副市长的那个时候，“洪州城那一带”沙滩地就已经引起了共城市委和市政府的高度重视。那一年，共城市政府就为怎么利用以洪州城为中心的这一沙滩过渡带做出过一个决定。根据国家林业局一位在共城市代职锻炼的科技工作者经过在共城实地考察、又根据联合国环境保护开发署和中国国务院林业部共同商定的有关联合行动计划的具体要求，要把洪州城这一地带作为防风固沙的试验区，栽种三十万亩优质速生杨，从而再建一个利用木材制造纸浆进而造纸的造纸厂。当时，有关部门称这个工程叫“林纸一体化”，并且就这个决定给省市有关部门打了一个可行性报告。然而，这个报告打上去后，没有了下文，也就是说，这个很超前、很有信息量而且还很有科技含量的报告没有得到批准。后来，据这些有关部门的有关人士私下里说，共城市“洪州城这一带”沙滩地太少了点，如果能有五十万亩以上就好了。然而后来得知，这项国家和联合国都支持的对环境保护有现实意义的“林纸一体化工程”给了同属于卫河市的宽河县。宽河县位于黄河滩涂，防风固沙更有现实性。这当然毋庸讳言。然而，有关人士透露说，当年，宽河县对此项工程并没有打可行性报告，他们甚至于对这个项目的信息都不甚了了。而是把共城市的可行性报告经过改头换面后送上去的，说得直白些，就是把共城市的可行性报告中的“洪州城”一带，变成了“黄河滩涂”一带，把“三十”万亩变为“六十”万亩，然后，把共城市变为宽河县。如此而已，并没有费多大工夫，国家和联合国共同投资的十来个亿的资金就落到了宽河县。这实在比“天上掉馅饼”还容易，很让宽河县的领导们高兴了一番。这后来，共城市的领导们才听说，当时负责抓这一工作的副省长是邵金洲，而邵金洲虽说原籍并不是宽河县的，和宽河县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千头万绪的关系。据说，就是他把共城市的这份可行性报告给了宽河县的县长，让他去改头换面的。这件事是真是假，没有真凭实据。就是有真凭实据，共城市的领导和人民也能够理解，宽河县实施“林纸一体化工程”确实比共城市实施“林纸一体化工程”的天地宽些。邵省长这样做是高屋建瓴，是站得高、看得远，共城市的人们应该有这种顾全大局的胸怀。共城市改造“洪州城一带”沙滩的计划落空了。虽说这几年共城市年年都发动人们来洪州城一带植树造林，但“洪州城一带”实在是又太广阔了一些，每年种植的那些树木也实在太少了一些。因此，“洪州城一带”依然是那样荒凉。
这天有了空闲，张新凤便带着秘书小芹让司机拉着她们沿着洪州城这一带的沙滩边缘再走一趟。碰头会上，四个人决定今后的工业园区尽量使用这一带沙滩地，争取不占可耕地。她认为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如果将来坐落在赵固的煤矿投产了，其辅助设施的建设，还有职工的生活园区，其规模当然不会小了，占地当然也不会少了。而赵固离以洪州城为中心的沙滩区仅有几华里的路程，那些辅助设施和生活园区当然应该在这一带选址。再假如坑口发电厂真的建在本市，也要往这一带选址，建生活园区、建辅助设施……还有共城市郊的一些工厂，因其发展空间受到了影响，又因城郊的土地金贵，不可能满足其发展的需要，将来也要往这一带搬迁……很快，这一带的沙滩地就会被改造成一个新的繁华的工业园区，这该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张新凤为这个思路喝彩。
司机小心地开着车，经过洪州乡往西缓慢地走着。这一带村庄稀少，小汽车小心地开了一会儿还没有遇到一个。因为张新凤和小芹不时地还要从车上下来到沙滩地里去走一走、看一看，所以她们的速度也不快。大约是在土楼村和五里河村之间吧，张新凤她们坐在车里正走着，突然从后边快速过来一辆桑塔纳，在超越了张新凤她们的车后，在她们前边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了，从桑塔纳里下来一个中年男子，在路边向张新凤的车子招手。
张新凤她们停下车来看，见是共城市马桥镇的副镇长老李。张新凤知道这是专门来找自己的，便从车子里钻了出去。张新凤的老家是马桥镇的，父母亲现在还在家里种着地，副镇长专门赶到这里来，不是来找她找谁？
虽说风和日丽，然而已经是秋末冬初，沙滩上的风很硬。
副镇长老李确实是专门来找张新凤的。共城市人多地少，人均可耕地的面积低于全国水平。而马桥镇是共城市的经济相对发达区，人口稠密，土地肥沃，旱能浇、涝能排，旱涝保收。可人均占地面积连四分都达不到。为了千方百计扩大土地面积，马桥镇党委和政府就动员老百姓把地里的坟包平掉，提出的口号是：要死人给活人让位，要死人给活人口粮。按说，这也是一个可行的措施，一个坟包少说要占地三个平方米，平掉一千个坟包就能扩大三千个平方米的可耕地面积。而马桥镇在共城市的周围，其坟包历史之悠久、之多、之稠、之大，在共城市都是魁首，其数量保守地估计至少有两万到三万之巨。假如说老百姓真能把这些坟包平掉种上庄稼的话，当然会有不少粮食收回。而且这样一来，既方便了灌溉，也方便了机械化作业，是一件利国更利民的好事。为了方便那些思想感情一下子转不过弯来的群众，马桥镇政府还专门在百门山的山坡上拿出一块山地来，作为公墓所在地，免费让群众迁入坟墓。这件事在夏天就布置下去了，目的也就是希望在秋庄稼收后大家能主动把坟包平掉，再播种小麦时，田野里能够不再有坟包出现。这的确是一个良好的愿望。可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竟然遭到了老百姓的软顶硬抗，他们从理论上能够接受这个措施，但是在感情上却怎么也不肯把这个措施落实下来。尤其是张新凤的老家马桥村，人们更是软顶着。镇上村上把这件事布置下来后，张新凤的父亲像是从不知道有这么个事情似的，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根本就没有把平坟包的事情当回事。从收过秋到准备小麦播种，张新凤的父亲我行我素，把镇上村上干部的话当成了耳旁风。而村里那些感情上接受不了这措施的老百姓们都把老张的行动当挡箭牌，公开说道：“只要老张家的坟头平掉，我们没有二话。”眼看着播种小麦的时节就要过去，马桥村乃至马桥镇整个播种任务还有很多没有完成，镇党委和镇政府的干部们怎能不着急？于是，镇党委和镇政府的领导就带着镇里的干部还特别叫上了镇派出所的十几个干警，在动员无效的情况下，动手把马桥村里的大户——马家的坟头给平掉了几个。干部们的这一行动激化了矛盾，马桥村不但马氏家族的人们不愿意了，就连其他家族、甚至一些小族小户的老百姓也都参与进来和镇干部们对立起来。老百姓叫喊着“地再少也不能自掘祖坟！”“掘祖坟就是忘本！”更有甚者甚至公开向镇里提出的口号发难，说“什么让死人给活人让位”、“让死人给活人口粮”，这不是就是要让老百姓死吗？还有一些人甚至喊叫着说“这是专门欺负老百姓，有本事你们让张市长家把坟头平掉！”还有的人别有用心地喊道：“张市长家的坟头平了，我们就平！”个别镇领导不冷静，粗暴地让派出所的干警们拿出枪来吓唬人，这就更激起了老百姓的愤怒，一时间，几百农民把镇干部和派出所的干警们包围了起来，身体互相接触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如果再发展下去，什么样的情况、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这不，镇党委和镇政府的领导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后果，就用手机派在镇政府值班的副镇长老李，专门来找张新凤，希望张副市长对他们的工作给予支持。
张新凤听完了李副镇长的来意后，从心底深处涌出一阵恼怒。恼怒谁？当然首先恼怒自己的父亲：既然镇里村里就“平坟头”的工作已经布置下去了，你就该无条件地去执行，谁让你是领导干部的家属呢？你这样一软顶硬抗不要紧，还让做干部的儿女怎么去做别的群众工作？他们还有脸往别人面前站吗？己不正焉能正人？再一个就是恼怒镇里和村里的干部们：干部家属也是你们的基本群众嘛，应该和镇里、村里的群众一视同仁嘛，他们不同意，你们就该像对待广大群众一样，去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做得通当然最理想，做不通，你们该采取什么措施就采取什么措施。最好别让领导干部棘着手、夹在中间两头作难，这不是自己人给自己人出难题吗？
另外，从思想深处说，张新凤对马桥镇领导们提出的“平坟头”增加可耕地面积的做法也并不是十分赞成。共城市人均可耕地面积确实低于全国水平，如果能够平了坟头的话，确实可以增加一定的数字，确实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好事。但这好事政府机关只能提倡、只能讲道理提高老百姓的思想认识，让老百姓自己动手、自己去干。千万不能强迫命令，更不能采取过激的行动。否则的话，良好的动机、良好的愿望就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再说，形势还没有发展到非“平坟头”不可，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不“平坟头”就吃不饱肚子了，你就是不提倡，他们也会自己主动去平的，现在何必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再说了，提出“要死人给活人让位”、“要死人给活人口粮”此类的口号也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不要说词语上毛病明显，就是提法也实在有些骇人听闻。
张新凤心底恼怒归恼怒，但是基层干部既然找到门上来了，如果不去做工作也是说不过去的。于是，她压住心底的不快，扭头对司机说道：“掉头，回马桥去！”
张新凤的汽车和老李的汽车，风驰电掣般地向着马桥村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