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克亮非常木然地坐在那里听着市委书记的介绍，好像一夜没有睡好觉此时突然间来了睡意似的，眼睛都眯缝起来了……但是，他实在不敢睡，也真的没有睡，市委书记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全听清楚了。他不敢不听清楚，当然，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去介绍这个经验，要介绍些什么。他似乎才刚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对面前所发生的以及将要发生的他都还没有思想准备，对所看到的和听到的他还感到生疏，还没有来得及熟悉。
梁文秀见他有点木，很亲切很和蔼地笑了笑，很有意味地提醒他道：“一会儿邵省长的车就来了，上车后可以休息一下，这一会儿抓紧时间把这些事情再努力回忆一下，条理条理、吸收吸收、消化消化，可不能出现差错，出了差错后果很严重，咱们面对的是全局呀！”
龚克亮猛地打了个冷战，这个提醒很重要，也很及时，他知道很快要面对的是一片无际的蓝天，容不得他有丝毫的马虎。
虽说并不准时，但在六点多点，邵金洲省长乘坐的丰田面包车还是来到了卫河市委大门前。这已经很难为领导了，从省城到卫河市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省长至少也要在凌晨四点钟上到车上。冬季的凌晨，气温正是一天当中最低的时候，能够在四点钟就上到车上，不敢说他度过了个不眠之夜，至少也没有休息多长时间。领导不好当啊，他们并不全都是养尊处优的，他们也有废寝忘食的时候。
怎么能够不辛苦？前天早上刚刚率团从非洲考察回来，就让等在机场出口的郑胜利的秘书和省政府办公厅的副秘书长给截到了郑胜利的办公室。这确实是三件很重要的事情，不能再往后边拖了。郑胜利让秘书往平原省政府办公厅连打了两次电话并且把省政府办公厅的副秘书长特地叫到首都机场，要他保证在邵金洲一下飞机，不出机场就要把他截住。因为这些事情不仅仅涉及三个大项目和几百个亿的投资，这里面还确实存在着一个怎么样操作的大问题。当邵金洲省长来到郑胜利的办公室后，两个人就下一步如何操作“密谋”了近三个小时。然后，邵金洲就由省政府的副秘书长接走了，郑胜利甚至连午餐都没有让邵金洲吃，只是说了一句“来不及请你吃饭了，以后吧，以后再补”。邵金洲苦笑着回说，“以后我请你吧，这一会儿实在是太忙了点。”说是操作，实际上不过是统一口径的问题，而统一口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此之前，卫河市乃至平原省，谁不知道因为卫河电厂的事情共城市和卫河市闹得天昏地暗？谁不知道因为“卫河电厂”的事情，共城市的市委书记生病住了院，从部队转业的代理市长带领着市委和市政府以及四大班子领导干部和卫河市的主要负责人摽上了：省里不行到首都，硬是把这件事闹得上下皆知，让省市无法下台……还有共城电厂破产的事，这共城真是运气好啊，破产这样的事也能破出典型来，破出样板来！别的什么地方什么企业破产无论如何都是件倒霉的事，都是件让领导脸面丧尽的事，而偏偏这共城电厂破产的事竟然让共城市的领导“破”出了光彩，“破”出了效益。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运气好，出门摔一跟头捡了个金元宝。这不，共城电厂破产的经验不但要在省里推广，而且作为能源战略改革的典型要在全国推广，不但推广，国务院似乎还暗示要给予一定金额补偿式的奖励，这不是捡了个金元宝是什么？就在共城他们作出决定让共城电厂破产的时候，卫河市的梁文秀他们甚至不惜从财政上再拿出重金来补偿共城电厂亏损，这个对比也实在太鲜明了。而且为了共城电厂破产的事情，梁文秀竟然还和冯副主任、马副厅长打了几句嘴巴官司……现在，把这件事情的真相这样掩盖起来，不但掩盖起来，而且还要这样“统一”起来，也实在是太出格了些。可是，如果不这样“统一口径”，那才叫“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子丢人”呢，岂止是丢人，而且还“孙权东吴招亲——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亏，不但上边不能吃，下边也不能吃，因此，只能这样“统一口径”，这样一“统一口径”不仅名利双收，而且上下左右皆大欢喜，这当然是个“草船借箭——满载而归”的大好事了。邵金洲省长不能不佩服郑胜利想得周到，办法也高明。舍此，没有任何万全之法。当然，这后边的事情是需要他来操作的。其实，操作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不说是驾轻车就熟路吧，至少也不太犯难，官做到这一级别了，这种瞒天过海的事情又不是只做过一次，就是再多做一次两次又有何妨？然而，这一次的对象不同，是位刚刚才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没多久的硬汉子，又在前一阶段受尽了委屈，要让他转弯恐怕难度不小，这不能不让他颇费了一番心思。在从郑胜利部长办公室出来后，邵金洲省长就立刻出了首都，沿着京珠高速公路飞车南下，三个多小时便到了卫河市。接到郑胜利部长电话指示的梁文秀已经让市委小餐厅精心做了几个小菜，很恭敬地等候多时了。平心而论，领导干部并不是全部时间都在养尊处优，有的时候确实也很辛苦。邵金洲省长从上飞机到下飞机再到现在，十个小时也不止了，除了从郑胜利办公室出来，上了来接他的专车后喝了杯牛奶，吃了一个汉堡包后，就没再进过食。被梁文秀领到小餐厅的那个小单间后，邵金洲真是又困又饿，先是喝了一碗梁文秀递过来的八宝莲子粥，接着又吃了两个第一楼的虾仁小包子，压住了肚子里的恐慌，这才又喝了一口八宝莲子粥，开始和梁文秀说话。要说，卫河电厂选址的事情并不能全怪梁文秀，如果没有他的那个想法，梁文秀这个方案的抛出恐怕还不敢这么理直气壮。说起来，这件事应该是一件你有情我有意一拍即合的事情，当然，这件事情后边的东西就是各取所需了，这是毋庸置疑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句话之所以被大家认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的确是因为这句话太正确了，所以上上下下才都喜欢用它。当然，有的人会说出来，有的人却不会说出来，这就是个素质和层次的问题了。现在，这件事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却又无法扭转过来，邵金洲也感到了这股挑战力量的冲击。不过，郑胜利部长高明也就高明在这里了——变被动为主动，把坏事变成好事，不仅冠冕堂皇，而且还站到了制高点上，这一着棋子的落地，不但使要输的一盘棋满盘皆活，而且只有赢家没有了输家。认真想想，此棋实在是‘诸葛亮借东风——奇妙无比’。邵金洲一边继续吃着那几个精致的小菜，一边对梁文秀讲着郑胜利部长一下飞机就把他请到他的办公室，两个人密谈的一些东西。谈到了机密之处，邵金洲饭也吃饱了，粥也喝好了，便又到梁文秀的办公室接着谈。说是谈，还不如说一半传达郑胜利部长的指示意见，另一半是他对这些事情的理解和安排，当然，还有一些是对梁文秀的启发和安慰，让她知道什么叫“小不忍则乱大谋”，让她知道什么叫“风物长宜放眼量”……他们谈得很细，甚至于把一些事情会出现的一些具体细节都考虑到了。说完了这两件事情，邵金洲还和梁文秀谈了让她到首都去要做的另一件事情。他劝梁文秀能够听从郑胜利部长的意见，能够在到了首都后把自己的锋芒收敛一些，肚量放大一些，就是受到了一些委屈也要伸伸脖子咽下来，一定要把该拿到的东西拿到、拿牢，这不仅对她私人有莫大的好处，就是对平原省也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利益，希望梁文秀无论如何要顾全大局，要勇于奉献……又是三个多小时，邵金洲真是讲得口干舌燥——有细致入微，有苦口婆心，有大义凛然，也有慷慨激昂……软的、硬的，比古论今，邵金洲把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才让梁文秀完全接受了他和郑胜利部长的认识和意见。老实说，等他从卫河市出来，再次上到他的专车上时，他真是感到筋疲力尽了。因此，上了车后，他往他特制的车座兼床的椅子上一躺，便酣然入睡了。进了家，往床上一躺，继续睡觉……因为涉及的事情重要，还有几百个亿的投资金额，邵金洲省长这次从非洲回来，不顾鞍马劳顿，只在省城待了一天的时间，把一些重要的事情向省委书记简单地汇报了一下，便又连夜起程，再次赶往首都。
龚克亮小心翼翼地上了邵金洲的专车。这是一辆中型面包车，车顶灯亮着，灯光也很柔和。龚克亮看得出来，这是一辆特制的或者说经过改制的面包车，和救护中心的救护车有些相像。在靠近车门的地方，有一张写字台，当然比办公室里的写字台小了许多，不过这张写字台上也有一盏台灯，也能放一沓文件，也能容人放下胳膊。而在这张写字台的后边，是一张特殊的座椅，说它特殊，是因为它是活动的，要办公时，可以坐着，想休息了两腿蹬一下写字台的支架，座椅会自动朝后滑动一些，然后再躺下来，头比脚当然就高出一些，两只脚可以放在写字台下支撑的两块板上——龚克亮进来时，邵金洲省长就是在这样躺着休息的。见龚克亮进来，邵金洲省长也不知道按了一下手边哪一个按钮，床便又缓缓地变成了一把座椅，他坐了起来，伸手和龚克亮轻轻握了一下，指着写字台前的两把座椅，对龚克亮说道：“坐吧！”龚克亮握了握邵金洲柔软得没有骨头似的手，便按照他指的那把椅子坐下。龚克亮听说过，写字台前的这两把座椅是能够旋转的，说话的时候它可以面朝后，而无话说的时候它又可以面朝前，而且也可以放下来半躺半坐。邵金洲见龚克亮落了座，便对司机说了两个字：“走吧！”司机就把车子发动了。龚克亮连忙提醒道：“梁书记还没有来呢！”邵金洲笑笑说：“她坐她的车，跟在咱们后边。”龚克亮这才醒悟了：邵省长的车是专接他一个人的。他知道，他今天是享受到了特殊待遇，这是一般县处级干部难以享受到的。
车子的性能很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卫河市委大门。车内的暖气也很适中，似乎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是茉莉和玫瑰的混合香型，很好闻，香而雅、香而爽、香而幽，既不是女人常用的那种有诱惑力的，也不是那种有些男人用的浓而烈的。
龚克亮朝车里看了看，车里除了邵金洲省长外，就是自己了，秘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司机可能还兼任着警卫。
邵金洲省长虽说坐了起来，但脸上的疲惫之相却还是掩饰不住，这让龚克亮有些过意不去。他已觉察到，邵省长要和自己谈话，而且，邵省长如果不和他单独谈话，是不会放心的。他虽说还没有完全弄明白下边要去办些什么事情，但他清楚，在这些要办的事情中，他的角色应该是举足轻重，不可或缺的。从某种程度上说，那些国家的大部委办，都是要听他——共城市的当家人说话的，他的话要是出现了差错，那个影响面也是要波及全国的。这也让龚克亮心中明白，梁文秀之所以要通宵达旦地给他做解释，邵金洲之所以还要夜以继日地接着班再做工作，那都是要保障在他这个环节上不能出任何差错。他知道了他这个代理市长的重要。
邵金洲省长见龚克亮坐了下来，打起精神笑着对他说道：“一直说再到共城去看看你那个沙盘，可就是一直抽不出空来，官身不由己呀！克亮，从部队下来快一年时间了，你大概也能体会出来了吧？”
“是、是。”这两句话，龚克亮是绝对也能体会出来的。
“其实，这也是一种规则。”邵金洲省长就此打开了他们的话题：“哪个行当都有哪个行当的规矩，你看那些个电视剧里边，青帮、洪帮，就连那要饭吃的丐帮，哪一个行当没有严格的帮规？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嘛，更何况咱们共产党人呢？”
“是、是。”龚克亮仍然是这两个字，仍然点着头。
“可是，官身不由己，世上几人能解其中味？”邵金洲看着龚克亮，意味深长地说道，“部队是个严密的军事组织，它必须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可地方上呢，千头万绪，它就不可能像部队那样整齐划一，令行禁止。就说吃食吧，猪是朝前拱的，鸡是往后挠的，各有各的门道，总不能下个命令，你必须朝前拱，或者说你必须往后挠，如果是那样的话，可就非有饿死的不可了。你说对不对？”
“对、对。”龚克亮静静地听着，还是只回答了两个字。
“我知道这几个月你受了不少委屈，作了不少难。克亮，今天我开诚布公地告诉你，这都是我的原因，是我让这样做的。”邵金洲看着龚克亮态度很坦诚地说道，“如果这样做有错误的话，我向你道歉。”
好像猛一上车迎面就是散发着淡雅香味的暖气，不仅仅让人感到了温馨，更让人感到舒畅。龚克亮虽然知道这样的话有百分之六七十是官样姿态不得不做，但剩下的百分之三四十已足以让他感动，足以让他感到安慰了。他苦笑着问道：“邵省长，这怎么能是您的错呢？”
“怎么不是我的错？”邵金洲省长似乎有点激动，因此也有了些精神，他说道，“赵固煤矿的开工，不仅仅是你们共城市卫河市的大喜事，同时也是咱们省的大喜事。可能是你还没有感到它的分量，卫河地区在咱们省里是一个大区域，它的今天和明天，不能不让我们这些在其位就要谋其政的人操心。怎么办才能让整个卫河地区进入到致富奔小康的快车道？怎么办才能让卫河地区的工业可持续发展？别人考虑不考虑是他们的事，我这个当省长的不能不考虑。如果我不考虑，就是我的失职，那样，我不仅仅对不起党和国家对我的培养，更对不起咱们平原省五千多万人民对我的信任。而让卫河地区的工业可持续发展，就要借着赵固煤矿开工这个天大的便利条件，上一个大的电厂。别人不知道可以，咱们这些抓经济建设的不能不知道，卖煤如果有一个钱的利润，卖电就可以有四个钱的利润，而且上电厂不仅自身有可观的效益，它同时还能改变整个地区的工业布局，极大地拉动该地区相关事业的发展。再说，有了这么大一个煤矿的资源，上一个大电厂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嘛！”说到这里，邵金洲省长拿起桌子上的矿泉水瓶，喝了一口，又对龚克亮说道，“下边有水，渴了你就喝。”
车好，路也平坦，不知不觉中，车已行出不少路了。看看车窗外，天已大亮。龚克亮这才看到，在面包车的车窗下，有一个凹槽，凹槽里放着一排矿泉水，这大概是车上必备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