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的奥迪从中共平原省委大院驶出,转眼间就消失在省会街道上的滚滚车流之中。不多会儿,还是这辆奥迪,便就驰上了朝北去的高速公路。
梁文秀的车内坐着三个女人,对,是三个女人,因为梁文秀是女的,为了工作方便,她的秘书便也就挑了个女的——姚晓荷。应该说,晓荷是卫河市的才女,毕业于北大中文系,思维敏捷,笔头过硬,而且性格内秀,模样俊俏,不该说的话从不张口,不该办的事从不动手。眼睛里有活儿,梁文秀想到的事儿她会干得漂漂亮亮,有些梁文秀还没有想到但要干的事情,她也会干得漂漂亮亮。卫河市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话,叫: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而晓荷,却是位又勤快又有眼睛的姑娘。噢,说她是姑娘似乎不符实了,她今年二十六岁,刚结过婚还不到一年。另一个女人——梁文秀的专车司机于青,这个于青,个头不低,没有一米七也有一米六八,长着一张鹅蛋脸,一双不算大的丹凤眼,虽说秀秀气气,然而那挺拔的鼻梁却阻挡不住她往外冒着的豪气,还有她那握着方向盘的长手,显得结实有力。可不要以为她是个女孩,她可是毕业于公安大学的女公安,练过散打和跆拳道,擒拿格斗是她的强项,曾经得过省里的散打冠军。记得还在梁文秀当政法委书记时,一次去调查一个集贸市场的欺行霸市情况,梁文秀的司机有事请假,临时抽调于青来给梁文秀开车。她们把车停在集贸市场外,以普通女顾客的身份不动声色地进了集贸市场,看到一个小伙子把卖袜子的地摊摆放在大路当中,她们便走过去拿起来袜子看了质量然后问价,那小伙子看着三位女同志,张口就说道:“论双每双十块,论打每打五十块。”梁文秀拿着袜子说道:“这袜子哪有这么贵的?便宜些吧!”那小伙子看了一眼梁文秀说:“还价每双十五块。”梁文秀一听,生气地说:“小伙子,卖东西咋能这样卖?你这是还价吗?”那小伙子把长满横肉的脸一黑,说道:“对,我就是这样还价,现在每双二十块。”梁文秀气得把袜子给他往摊子上一搁,说道:“你还讲理吗?”那小伙子的脸更狰狞了,龇着满口黄牙说道:“在这儿,我的话就是理。你拿了我这打袜子,这打袜子你就得买,你不是还价吗?我卖二百五的,这二百五不好听,你就给二百六好了。”梁文秀直到这时才明白今天是碰到老百姓平时说的欺行霸市的霸王了,就冷静下来,沉着地说道:“这钱我要是不给呢?”那小伙子更加满不在乎地说道:“不给也行。你呢,老太婆了,我的弟兄们大概不感兴趣,这两个妞儿倒还挺嫩的,大概一摸就流水了,让我的弟兄们香三口如何?”他说着,把手往上一举,咋呼道:“来呀,弟兄们,好事,每人三次!”他的话音刚落,他四周便出现了四五个二十岁开外的小伙子,一个个嬉皮笑脸地坏笑着走了过来,嘴里不干不净地叫着:“谢谢大哥了,有好事就想着咱们弟兄。”“嘿嘿,就是怪嫩的,一摸肯定一兜水。”还有的就要动手动脚。袜子摊周围本来还有几个看热闹的人,现在一看这几个年轻人一过来,知道要出事,都迅速地散开了。看样子这几个人经常在这里惹是生非。梁文秀想到这里,反而更加镇定了。然而,她还没有说话,晓荷却按捺不住,骂道:“流氓!”没想到面前这个卖袜子的更加无耻地说道:“现在还没有流呢,怎么能忙呢!咱们这就在这儿忙,还是找个地儿忙?”说着,就动手去拉梁文秀身旁的于青。于青现在见他们动手了,也不说话,早就憋得难受的双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面前这个卖袜子的脸上打去。这一拳,正打在那小伙子的鼻子上,那小伙子大约没有任何提防,“啊”地叫了一声,便双手捂着脸蹲在了地上。于青冷笑一声说道:“就这一下就叫你流了——红的。”其他几个人见他们的大哥吃了亏,一起怪叫着朝着于青围了过来,有的打开了身上的折叠刀,有的解下了束在身上的九节鞭……于青一点也不紧张,飞起一脚先把靠得最近的歹徒踢倒,接着又挥起一拳把一个要去伤害梁文秀的歹徒打晕,紧接着,又跳了起来,把另一个就要伤到晓荷的歹徒踢趴下,回过来就是一个摆拳,打得那个拿着折叠刀的歹徒就地转了两三个圈——摸不着东西南北了。就在这几个歹徒们满地找牙的时候,当地公安局的干警们赶到了,抓走了这几个歹徒,又挖出了他们的同伙,这个集贸市场的欺行霸市现象得到了遏止。于青从此就成了梁文秀的专职司机。
奥迪车在高速公路上稳稳地奔跑着,梁文秀闭着眼睛坐在后边,应该说是半躺在车座上,她还在想着邵省长跟她的谈话。邵省长夸她把卫河电厂建在宽河县无比正确,指出,这个选址之所以无比正确是因为这是一个无比重要的点,而有了这个点的支撑,整个卫河东部,乃至整个平原省就都活了。要修的高速公路要贯穿卫河东部六个县,往东还可以直通邻省的省会;要架的超高压的输电网络能够给卫河东部送来便宜的电力,还起了联结华北电网和华中电网的桥头堡的作用……这些投资巨大、本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才有可能办的事情,因为这座电厂的选址,就都提前解决了。这不仅需要有正确和清醒的头脑,而且还需要有超人的胆量和胸怀。邵省长特别强调说,有的人可以这样想,但他不一定能实现得了,不要说是依靠一个市的力量,就是依靠咱们省的力量恐怕也很难实现。可是,你不但这样想了,而且你还实现了,这不能不让我们省里的干部们汗颜。邵省长还说了一些赞扬的话,而且还有意无意地赞扬几句郑胜利,说他有水平、有境界,体察下情,敢于负责任,在全国口碑都很好,是下一任国务院副总理的后备人选。谈完了这些后,邵省长似乎还有意无意地征询梁文秀的意见,问她是希望到政府部门工作还是到党委部门工作,甚至还说,按说,女同志,到党委部门比较合适,可是按照她的实际工作能力,他认为到政府部门更能发挥她的才华……当然,这些话说得都很含蓄、隐讳,然而意思却明白无误。
其实,梁文秀最初的思想只是想借助这座大型电厂的建设,能够在卫河东部架上一条超高压的输变电网络,再修上那么一条高速公路,以此来拉动卫河东部那六个经济状况相对落后一些的县使其经济效益有一个明显好转,这对提高卫河市在平原省的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是很重要的。因此,她才力排众议,甚至于不惜让共城市人民反对,坚持拿出了这个方案,并且还去找了郑胜利帮忙……几经周折,这才把电厂选址定在了宽河。
当然,如果这个理由至少还算是能够理直气壮公开拿到台面上去讨论通过的话,那么,在人们潜意识的脑海里却还有一个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的理由:那就是,在中共平原省委、省政府工作的祖籍是宽河的省委常委就有三个,而政府这边,邵金洲省长虽说籍贯不是宽河的,但“文化大革命”中曾经被押到宽河“劳改”过,而在宽河期间却被厚道的宽河人民保护过,因此对宽河的感情和那些祖籍是宽河的人相比之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把偌大一个电厂建到宽河,对提升宽河的政治和经济地位,绝对是一个英明的举措。而这一举措带来的利益也绝对不是单靠经济账能够算出来的。
梁文秀是位四十岁刚刚拐弯的女干部,在过去的工作中口碑又不错,工作能力以及政绩都很突出,再加上现在我们的各级党组织和政府中像她这样的女干部还不多见,正处于被重视被提拔的时期,如果这一次电厂选址工作真能如愿以偿的话,这个政绩也就很突出了,提拔到省里去,恐怕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再加上郑胜利这层关系,以后的仕途应该说是一片光明的。
但是,年轻的梁文秀有没有这么深的想法呢?固然,她很聪明,思想也很超前,然而,她对仕途的欲望有这么强烈吗?
在邵省长那里告辞出来之前,梁文秀不无担心地说:“我真担心,如果共城在这个问题上不依不饶,可该怎么办?”
邵省长很平静但又很胸有成竹地说道:“弥补一下他们的损失也是应该的,‘林纸一体化工程’呀,‘高速公路工程’呀,只要咱们省里能决定的事情,你原则上都可以做主答应。但条件只有一个:在电厂选址这件事上,要识大体、顾大局。否则的话,鸡会飞,蛋也会打,要让他们好自为之。”看来邵省长对这事不但考虑过,而且考虑得还很细,不然,这话不会这么现成,这么有力度。
于青把车开得很稳,而且高速公路的质量也很过关,梁文秀坐在后边几乎就没有感到颠簸,她的心却起伏不定着。这次电厂的选址真是重于泰山,不仅要改写卫河市经济建设的历史,而且还有可能改写平原省经济建设的历史。之所以会这么重要,是因为这个电厂第一期2×60万千瓦超临界机组如果能够顺利完成,那么,第二期2×100万千瓦超超临界机组也会在这个基础上再次上马。之后,我们国家正在研制的2×150万千瓦超超超临界机组也就顺理成章地要在这里建设了,也就是说,国家一个大型的现代化的电力能源基地就要在这里出现,这个发展前景实在是让人欢欣鼓舞。
奥迪车向前行驶着,从省会到卫河市只有一百六十多公里的路程,按照一般的车速也用不了两个小时。梁文秀今天的思绪很活跃,或者说想得很多,有兴奋,也有不安,有希望,也有担心。她当然为一个现代化的大型的电力能源基地能从自己手上诞生感到兴奋、感到自豪,但她同时也感到了这副担子的沉重,感到了责任重大。虽说她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但有时她也感到自己力量的单薄,尤其是现在……邵金洲在谈话中提到了郑胜利,让她既感到了几分不好意思,又感到了幸福。她当然清楚,这次电厂的选址是得到了郑胜利帮助的。至于邵省长说到郑胜利的以后,梁文秀不在意,也没有把这事看得很重。也许梁文秀是位女同志,眼光还看不了那么远;也许梁文秀是个现实主义者,只关心眼前的这些事情。不是有一句话嘛:以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后的事情还没有来,还是注意今天吧,今天最实际。这话是对的。想到了今天,梁文秀又想到了郑胜利,现在正在操作的这件事,离不开郑胜利。这一点毋庸置疑。
就要下高速公路了,突然,姚晓荷的手机响了起来。姚晓荷身上有两部手机,一部是她自己的,另一部是梁文秀的,只要和梁文秀在一起,梁文秀的这部手机就一定在她身上。
姚晓荷拿起震动的这部手机,一看,果然是梁文秀的——是晁阳华找梁文秀。晓荷把手机递给了梁文秀。
晁阳华把和郎忠杰夫妇见面的情况向她作了汇报,汇报到最后,果真把郑欣怡的那段话如实地说给了梁文秀。梁文秀一开初听了这话似乎还有点生气:口气这么硬干什么?不就是有钱吗?有钱……她正生着气,好像猛然间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她姓什么?叫……”手机那头,晁阳华耐心地说道:“她姓郑,叫郑欣怡,是卧龙集团的副总经理,是郎忠杰总经理的夫人。”
梁文秀仿佛明白了什么,对着手机说道:“你在宾馆等着我们吧,我们现在就往宾馆去。”关了手机,她对于青说道:“往共城宾馆。”
包括郎忠杰在内,谁也没有想到郑欣怡自报家门的厉害,没有想到“姓郑,叫郑欣怡”这句话竟然有这么大的吸引力,竟然让卫河市的市委书记梁文秀从省里回来立刻就往共城宾馆赶来。
为什么是这样?别人回答不出来,只有郑欣怡和梁文秀心里清楚。
梁文秀来到共城宾馆的大厅,晁阳华和龚克亮已经候在那里多时了。见梁文秀走了进来,连忙迎了上去。梁文秀朝他们笑笑,很平静地说道:“走吧,去见见这位郑总。”
见面还是在郎忠杰夫妇下榻的房间里。大约是因了市委书记的到来,宾馆的老板在他们见过面正要落座时,恰到好处地过来,请他们到宾馆的会客室去会客,说那里更方便些。
会客室显然是经过收拾的,虽说算不上豪华,但也干净、整洁,沙发靠着房间的墙壁摆放着,茶几上放着几样时新水果,服务员刚刚斟过的茶水袅袅地升腾起淡淡的香味。
梁文秀书记大概是真的渴了,端起来茶杯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她那干燥的喉咙,说道:“听说郎总和郑总已经来了几天了,一直抽不出空来看望二位,还望二位不要见怪呀。”
“不敢不敢。”郑欣怡含着笑接过去话头回答道,“书记是大人物,忙,我们当然知道。其实,我们也不敢奢求书记来接见我们一下,你看,书记这么一来,兴师动众的,倒让我们诚惶诚恐了。”
在座的这几个人都是久在官场上走动的人,虽说水平有高有低,但这话谁都能听出好坏来。郑欣怡虽说是笑容可掬说的,但话中却明显地有着别的意味,这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充满火药味,让在座的各位都心里有些不安,龚克亮还担心梁文秀拂袖而去。
郎忠杰听了这话心中有些发毛,虽然他了解自己的妻子,知道自己的妻子待人接物极有分寸,一般不会做出出格之事,让人无法下台,但今天的这句话也大大出人意料了,他不禁怀疑:欣怡平时的涵养哪里去了?他连忙解释:“欣怡,梁书记真的忙,这不,从省里回来直接就到咱们这里,说明梁书记还是……”
然而,郑欣怡的情绪却一点也不收敛,虽然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但话里的火药味却还是一点不减,说道:“是嘛,正因为如此,咱们不是才更感到诚惶诚恐?”
梁文秀不愧为书记,无论是涵养还是肚量,都足够让人佩服,她不但没有拂袖而去,反而笑得更加甜蜜、更加亲切了。她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茶,仍然心平气和地说道:“郑总有气理所当然,我们做得的确不好,梁文秀再次向郑总道歉。”
大约是梁文秀的大度真的感动了郑欣怡了吧,郑欣怡听了这话后没有再说什么难听话了,端起茶杯来,象征性地也喝了口茶。其实,在一定的场合,抽支香烟可以起到调节气氛的作用,而茶水,有时候也有同样的效用。
梁文秀把手中的茶杯放下,笑着对郑欣怡说道:“郑总真是个美女经理呀!咱们换个轻松的话题行不行?”说到这里,她又重新把茶杯端起来,语气也变得更加亲切,女干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肃冷漠好像远离她而去了,家常地说道:“郑总很年轻啊!听别人说现在见了女性不能问年龄,咱们今天打破这个规矩行不行?我很想问一问郑总今年多大了?郑总,你能告诉我吗?”
郑欣怡爽爽朗朗地笑了,笑过后说道:“既然要打破规矩,咱们就先从书记开始,书记这么有派,这么有度,请问,贵庚几何?”
这次该梁文秀笑了。见梁文秀的笑是真正开心的笑,周围的人便也都笑了。是笑郑欣怡的调皮娇憨,还是笑郑欣怡的问话有味?总之,这一笑,小会客室的气氛似乎也在笑声中轻松了许多。
其实,在座的各位除了梁文秀和郑欣怡两个在这一问一答、一笑一颦的交锋中有了心照不宣的认识外,没有人知道这两位女性想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