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秀自问自答的话一下给路边上这个现场办公会增加了温度,或者说增加了一点火药味。刚才大家的沉默只能说明这个现场办公会的气氛僵硬,可是,一旦接触到实际问题,而且是没有调和余地的问题,就不能不说温度升高了。僵的和硬的相撞,能不产生火花吗?
这是一截使用频率很高的公路。共卫公路扩宽取直的计划在省市得到批准后,和共城市毗邻的另一个省的一个城市从这条路上看到了潜在的商机,也就把他们通往共城市的公路扩建了。现在,他们那里的公路早已扩建完工了,经过共城再到卫河市、平原省乃至全国的货已源源不断地上了共卫公路。因此,南来北往的汽车在他们身边不停地驶过,而且,此起彼伏的汽笛声也频频地传入他们的耳朵。然而,因为现场办公会的气氛有味,汽车来往的轰鸣声和不绝于耳的汽笛声,他们一概充耳不闻。
何晓河把梁文秀的话一字不落地都听在了耳朵里,他虽说心里是那样的不痛快,但他知道,他此时此刻是不敢和市委书记顶撞的,他知道自己吃几个馒头喝几碗汤,不要说他绝对还不具备和市委书记顶牛的资格,就是有,他也不,“苦肉计”嘛,较什么真?更何况,一旦假戏真做了这今后的大好前程岂不要大受损害?真正搞政治的人谁都知道:能大能小是条龙,能大不能小是条虫。
经过了一番紧张的思索后,迎着梁文秀的眼睛,何晓河也很直率地说道:“梁书记,我只是说出了我们卫东县绝大多数干部和老百姓的意见,如果这意见不对,我们改正就是。我何晓河是卫东县人大代表选出来的县长,我代表他们谈谈看法也是我分内的职责。我何晓河没有想用人大代表们给予我的职务来和上级领导顶牛,我也更不敢用我的职务来要挟上级领导,我没有这个胆量,更没有这个资格。如果今天梁书记召开的这个现场办公会就是一定要让卫东县修扩这条公路的话,我们卫东县就是再有意见,我们也会把它接受下来。不过,说句实在话,卫东县有困难。”
听了何晓河说的这么一席话,梁文秀刚才还提着的心好像石头一样地轻轻地放了下来,如果刚才秀美的眼睛里还燃烧着灼灼之光的话,此时的眼睛里却多了几分柔和的光彩。她缓和了一下口气,对着何晓河以及周围的人们说道:“我很高兴听到何县长愿意接受共卫公路扩建任务的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吧,何县长?”
“是!是这个意思。”何晓河清楚地回答道。
“是这个意思就好。”梁文秀接着继续说道,“尽管何县长还说了很多这样或那样的意见,但他最终还是代表卫东县把这个任务接下来了。至于困难,我想,你就不用再在这里说了。下边,我把到场的各个单位的领导要做的事情说一说,规划局、国土资源局,按照原来的规划,明天重新放线;建设局和公路局,马上组织人力和机械,除了把卫河大桥再维护一次外,还要把路桥衔接处的路基再维护一遍,然后,再把你们能抽出的力量全部抽出来,协助卫东县修好这截路。财政局王局长,请你今天下午就从市财政里开始调出一个数——就是一个亿,三天后拨给卫东县。何县长,这是额外多给卫东县的一个亿,是让你们再适当给占地农民一点补助,还有那些有确实困难的拆迁户。我知道,那些按国家有关规定给的款项已经给过了你们,今天的这笔款是我和曹市长对你——当然是卫东县,能够接受这项任务的一种支持,额外的支持。因为你支持了我们,我们也就支持你。我知道,王局长要在三天内凑齐一个数难度很大,但是我也希望你支持我们,现在你采取什么名义凑钱我不管,至于将来这笔钱的出处,我和曹市长研究后再告诉你。共城市的龚代市长,本来没有你共城市的什么事情,可是,马上就要打通这截路了,你是不是也马上派你们的路政人员到邻省和你们共城接壤的路口竖起几块布告,让过往的车辆绕行呢!还有,为了加快整个扩建工程的进度,你们共城公路局的施工单位能不能尽可能地到卫东的工地上来帮帮忙?请你考虑。总之,会后,所有有任务的单位立刻都得行动起来,从明天起,要在十五天内保质保量地把这截谁看了都头皮发麻的路给我拿下来。半个月后,还是你们诸位,我和曹市长请你们喝酒。”
“这场酒由共城市请!”龚克亮立刻激动地大声说道,“这场酒应该是我们共城市的感谢酒,我代表共城市委市政府,还有共城市的人民,感谢梁书记以及今天到会的全体成员,大家的全局意识使我很受教育。半个月后,我们在共城宾馆请大家,咱们喝国酒!”
何晓河这时似乎已经从很被动很尴尬的境地里解脱出来了,头脑似乎也恢复了往常的灵活,听了龚克亮的话后,也许是触景生情,也许是借题发挥,或者说二者都有,他也激动地说道:“我说,龚代市长,共城市的酒咱们喝不喝都没有什么,你刚才说的:大家的全局意识让你很受教育,我何晓河不知道是真是假,你能告诉大家吗?”
“当然是真的。”龚克亮立即想也没想地就回答道:“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是真心实意的。”
“我很高兴。”何晓河接着说道:“我当然希望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是真心实意的。不过,龚代市长,我更希望这句发自肺腑的话不是空的,不是共城宾馆的酒,而是实际行动。”
龚克亮刚才还充满激情的脸一下子变得僵硬了起来,稍微一愣神之后,他茫然地问道:“请问何县长,难道我这句话不是发自肺腑的吗?我请大家喝酒也是虚假的吗?”
“哼。”何晓河不屑一顾地从鼻子里甩出来一个“哼”字,然后又冷冷一笑说道,“‘全局意识’,假如这句话不是你随手戴到大家头上的高帽子的话,假如你说的‘受了教育’这句话不是虚心假意的话,你是不是就应该想一想电厂选址问题,也应该有点‘全局意识’?如果你在实际行动上有了‘全局意识’,我何晓河也请你喝酒,喝国酒。”
“这……这……”龚克亮没有想到何晓河会用电厂选址的问题在这里结结实实地将了他一军,他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了。他没有这种思想准备,也根本就没有往这个问题上去想。他很懊恼,一心一意来开现场办公会,怎么也没有想到又在“电厂选址”这个问题上会成为众矢之的。看来,任何事情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即使是很专门的会议也是如此。以后对此一定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就是这一瞬间,让龚克亮对梁文秀的认识又有了一个微妙的变化,从这次现场办公会开始,到何晓河接受下来修路的这一过程中,他认为梁文秀还是一位既有组织能力又有魄力的市级领导,她那颇具智慧、颇具豪气的干练做派,还是很有巾帼女杰气质的。然而,就是这最后,何晓河把问题突然间引向了电厂选址这一敏感事件上,而且从他嘴里又喊出了“全局意识”这句话,让龚克亮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从心底开始反胃,刚刚建立起来的美好形象仿佛过眼云烟一样,飘散了。他觉得,这是一出排练好的“双簧”,是一场既定的“苦肉计”,尽管一开始演得还算不错,但结尾时太粗糙了,太拙劣了,让人一眼就看穿,因此,这场活报剧实在算不上成功。
袭克亮想到了这里,本能的逆反心理开始出现,尽管他努力在控制自己,但说出的话火药味仍然还是十分的浓烈:“对不起,何县长,电厂选址和共卫公路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子事,请不要混为一谈。再说,梁书记今天召集的现场办公会是专门为共卫公路而开的,也没有把电厂选址列入议事事项,咱们好像不应该偏离主题改议其他吧!更何况,在电厂选址问题上,我和我们共城市坚持的立场就是全局意识,在这一问题上,就是撤掉我龚克亮代理市长的职,我也决不让步!”
“克亮同志,请不要再说了。”梁文秀非常严厉地阻止住龚克亮的话头,然后用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非常阴冷的目光扫视了一眼何晓河。她对何晓河这确实很拙劣的表演感到异常的生气和失望,因为龚克亮那毫不掩饰的表态已经把这狗尾续貂式的结果明明白白地搁在了那里,让人解释都找不到词汇。而这节外生枝也使得梁文秀原来的美好愿望成了泡影,她怎能不气得咬碎了牙齿!如果再就这事说什么的话,只能是越描越黑,只能是欲盖弥彰。梁文秀虽说气得肺都要炸了,但也不能干那傻事。她只好恶狠狠地说道:“何晓河,咱们今天把话说到前头,半个月后,如果这条路验收不合格,你预先就把辞职报告写好交过来!”
现场办公会结束了,面包车按原路返回卫河市。
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是耿正捷亲自点燃的导火索。挖那条排水沟时,谁也没有想到正好会出现这么一块大的石头横贯在排水沟的中央,当然,也不是说绕不过去,如果能够再晚两天,让排水沟绕着这块巨石转上半个圆也并不是不可以,但那样时间就晚了——地下水还在一刻不停地冒着,麦田还在一刻不停地被淹着,谁心里不着急呀!耿正捷就到采石场去联系,让专业的爆破员来察看了那块巨石,又让人家来打了炮眼,让人家根据巨石的大小,计算好装的炸药。耿正捷在采石场当过工人,学过放炮,不害怕。不过,这次他说要放炮,爆破员还是把导火线弄得长了一些。
耿正捷这次非坚持要亲自放炮不可,那股谁劝阻也不听的执拗中,似乎还含有另外的意思。什么意思?他不说,别人当然谁也猜不透。不过,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过后,尤其是那淹着麦苗的地下水开始顺着排水沟奔腾着欢快地流泻到那个大蓄水池后,耿正捷那颗这一阶段以来一直郁闷的心,随着那一声“轰隆隆”的巨响,随着那被阻挡了几天无处去、一直往麦田里汇聚的地下水的飞流进入蓄水池的喧嚣,而舒畅了起来。
从梁文秀召集的现场办公会上回来,龚克亮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直朝着耿正捷的办公室走去。
耿正捷的办公室比起龚克亮的要简单多了,一张不小的办公桌和一张能够仰靠的椅子几乎占去了两间房子的二分之一,其他就是几个靠着墙壁的沙发。
因为梁文秀的现场办公会是临时通知召开的,什么内容谁也不知道,这让耿正捷和张新凤很是担心:共南公路问题太让梁文秀难堪了,特别是最后那一炮,只炸得地动山摇,只炸得卫河河水陡然加高了三尺浪……耿正捷和张新凤担心,龚克亮和共城市会因此而受到卫河市的格外“关照”。
耿正捷从龚克亮去开现场办公会后就一直没有离开办公室,心神不宁地守在办公室里,盯着电话机发愣,拿着文件看不到眼里,手中的铅笔不知在纸上写什么、画什么。
龚克亮虽说风尘仆仆,却也没忘在门上敲上两下,等到耿正捷十分不耐烦地应了一声“进来”后,才一脸严肃地走进屋里。
耿正捷先是有点不耐烦,等到他定眼一看是龚克亮时,开始有点吃惊,接着又是一喜,后来一步从办公桌后奔过来,似乎想握手,抬起了胳膊又觉不妥,连忙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不冷不热的水递了过来,一双眼睛盯住龚克亮,满眼写的都是问号。
龚克亮没有表情地接过水,三口两口就喝了个干净,然后仍然没有表情地对着耿正捷说道:“你这一炮轰得好,轰得……你赶快把新凤叫来,咱们现在必须马上布置几件事……”
耿正捷没等龚克亮的话说完,立即就拿起手机拨了起来。
龚克亮坐到沙发上,自己又去接了一杯水,第二杯水还没有喝完,张新凤便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了。龚克亮被临时叫走后,她也是魂不守舍,在担心耿正捷的那一炮轰出来麻烦。
耿正捷和张新凤都坐到了沙发上,耐心地等到龚克亮把第二杯水喝完,才问道:“怎么了,他们这么神神秘秘的,要怎么样?”
龚克亮把手中的茶杯往茶几上一放,说道:“要怎么样?要……真是要咱们的好看!”
“啊?”耿正捷和张新凤都吃了一惊,却又都对这句话不得要领:啥是要咱们的好看?
龚克亮见玩笑开够了,这才把故意绷紧的脸放松下来,高兴地一笑,介绍了梁文秀召集的这个现场办公会的情况。介绍完后,他笑着对耿正捷和张新凤说道:“我还是很服气的,别看梁书记是个女同胞,可处理起棘手的事情来也是大刀阔斧的,真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魄。这样的女书记可不多见。”
耿正捷和张新凤听龚克亮把现场办公会的情况介绍完后,才把那颗悬了半天的心放了下来,现在又听龚克亮称赞起女书记来,张新凤高兴地说道:“那当然了,别看梁书记瘦瘦弱弱的像个林黛玉,处理起事情来可有王熙凤的手段,要不人家就能在一个市里当一把手了?这年头,在这么大的市里当一把手,方方面面都要顾及,那可不是小耍的。”
耿正捷听完龚克亮的介绍后,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要说,梁书记也真不简单,这边炮声刚响,那边就能这样去处理问题,没有一点‘撑舟船的’肚量还真是掉不过这个头来呢!”
“其实,现场办公会刚在咱们市那个边界牌楼前站住时,我也没有掉过头来。”龚克亮老老实实地说道,“咱们的爆炸声是响在共南公路,而梁书记怎么突然来解决共卫公路的问题了?难道咱们这一炮把她崩得晕头转向了?当时我还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