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沙盘”并不是军队的专利。利用“沙盘”指导工作也并不是龚克亮市长的发明创造。只不过龚克亮市长制作的“沙盘”精致、用着也有特点就是了。
共城市原先有两个全市的地形沙盘,一个在水利局,一个在国土资源局。水利局的那个沙盘制作出来的时间可是有点历史了,那还是在“大跃进”的年代,伟大领袖发出了“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这一指示后,共城人民掀起了兴修水利的热潮,在两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无论是山区还是平原,无论是山上还是山下,共城当时六十万人民男女老少齐上阵,千军万马战犹酣……虽说县委和政府的领导人都下到各个战场的第一线了,但当时的交通工具比较落后,道路也不太平坦,通讯设施除了几个大点的乡镇里有一部手摇电话机外,其他的更无从谈起。为了对全县各个水利战场指挥方便和具体,曾经是军人的县委书记命令水利局制作了这个共城全县的地形沙盘,因为时间仓促和当时的工具落后,这个沙盘制作得比较毛糙比较粗放,且不说很多有价值的东西没有标出来,就是重要的乡镇也没有标全。更何况还有不少错误。但是,这个沙盘最大的优点是把共城西高东低的大致地形标出来了,把共城县区内的几座大山、几条河流和几个湖泊、泉眼标出来了,这就使全县水利工地的位置能够一目了然,这就让军人出身的县委书记在对属下挥手时有了目的地,用他的话说叫:言有所指,有的放矢。再说,就这个简陋的沙盘也比战争年代他让参谋们用沙子在地面上堆起来的地形地物示意模型强多了。还甭说,就这个粗糙的沙盘为当年共城县的水利建设还真是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呢!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的一部风靡全国的新闻纪录片——《共城人民干得好》就全面地记录了共城县人民大修水利的动人事迹,其声势之大,其事迹之动人,其成绩之辉煌,让人们为之动容。共城县的名字初次出现在全国人民的面前,那个军人出身的县委书记站在那个沙盘前挥手指方向的光辉形象多次出现在影片中,那个沙盘的历史价值当然也就不言而喻了。第二个沙盘是改革开放后共城县政府计划经济委员会制作的。这个计经委的主任是个很懂得经济建设、很有经济头脑的老同志,想当年他曾经给那位令人尊敬的军人出身的县委书记当过通讯员,很得那位县委书记的真传,尽管此时他只当了一个正科级的计经委主任,但他却没有计较官位的高低,而是全心全意在给县委和县政府的领导当参谋,他让人制作的这个沙盘不仅大致上标出了共城县的地理地形,而且还把县区内重要乡镇位置以及全县重要的矿产资源分布点和基础设施也都标了上去,为改革开放招商引资做了初步的工作,让县委和县政府的领导和客商首先有了个初步印象。后来,很多来共城投资的客商们笑着称赞计经委的沙盘为他们了解共城、认识共城、投资共城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龚克亮面前的这个沙盘是共城县——不,现在应该说是共城市(共城县已在几年前撒县建市了)的第三个沙盘了。巧的是,龚克亮同共城的第一任县委书记一样,也是军人出身,转业前在空军部队某飞行师任副师长。他出生在南方沿海的某个大城市,生长在那个南方沿海的大城市,父亲曾经担任过那个大城市负责经济建设的领导工作,从市工业工作部部长、副市长、常务副市长一直当到市长。龚克亮的成长,是伴随着父亲处理经济建设和经济领域内的事情的,耳濡目染的都是经济工作。大约是遗传基因的作用吧,参军后,他一心希望参与祖国的经济建设,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一个国家里最优秀的人才,应该是为国家直接创造财富的人。他在职攻读经济管理学,并以优异成绩获取了经济管理学硕士的学位证书。如果拿下这个学位后他能把精力和学问用到部队本职工作上的话,在部队当师长甚至更高职务、在肩膀上扛上颗将星并不是不可能,但他“执迷不悟”,一条道上走到底,继续钻研经济管理学,其执著的程度比先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改革开放是我们共产党人最伟大的丰碑。这丰碑,凝聚了我们几代共产党人的梦想和心血。生逢其时,如果不能亲手为这座丰碑添砖加瓦,将会遗憾终身。部队领导见他如此执迷于经济管理,便也成人之美,在征得他本人的同意后,便安排他转业了。正值年富力强的他,不愿留在机关,一心要到经济建设的第一线来施展他平生之志,组织部门几经研究,便把他派到了在平原省也算是经济强市而且极具可持续发展潜力的共城市来当市长,让他放开手脚来一试身手。根据他在部队职务较高这一情况,组织部门也有所考虑,计划让他先在共城市这个县级市锻炼锻炼,经过实际考验,如果真是块好钢,下一步再在更大范围内赋予重任。当然,组织部门的这个计划也必须严格地按照组织程序的步骤来执行,组织部门的任职文件先是任命他为中共共城市委的副书记,再任命他为共城市人民政府的代理市长。至于市长一职,那是必须经过共城市人民代表大会选举才能确认的,必须在适当的时机让人民代表大会确认。好在龚克亮是个很明白事理的人,在组织部门和他谈话时谈到这个安排计划时,他非常理解,二话没说就一口应承了下来。他心底始终不渝地坚信,组织上是知人善任的,是金子,搁在哪里都会放光。大概军事干部都喜欢面对缩小的实物来指挥作战吧,似乎不面对沙盘就没有胸装千山万水的气势,就没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大气凛然的派头一样,来到共城市的第二天,他就命令他的秘书,去制作一个全市地形地物的大沙盘,而且要求,尽可能的详细、尽可能的精密。不但要标明全市所有的乡镇,还要尽可能地标明那些较为重要的村庄以及重要的厂矿所在地;不但要标明已探明的各种矿藏分布点,而且还要尽可能地把这些矿床所在地的周围地形搞精确。他也结合着对共城市的熟悉亲自到一些实地进行考察……这个沙盘可让他的秘书以及市政府办公室的那帮人忙坏了,他不允许制作者去参照那两个沙盘的样子,因为那两个沙盘上的资料都已经过时了,他要求用最新的资料;他也不允许用过去制作沙盘使用过的纸浆之类的材料,因为那些材料容易变形……总之,他要求用最新的资料、最新的材料、最新的技术、最新的手段,制作出一个最好的沙盘来。
龚克亮在市政府的办公室是三间,不,严格地说是两间,一张硕大的办公桌,一张有靠背的能够后仰的办公椅,办公桌的对面有两张相对小些的椅子,便于来谈工作的人坐,很有一点公平的感觉。办公桌的对面,靠墙壁还摆放着一套沙发和一张茶几。另外一间当然就是他的卧室和小卫生间了。爱人正在联系从部队医院调往卫河市卫生局工作,目前还住在部队医院。一个人在共城市,卧室和卫生间毫无疑问是简单了。本来,市长办公室的隔壁是市政府的小会议室,是两间稍大一点的房子。这个小会议室原来的布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中间是一张椭圆的大桌子,四周摆放着十几张椅子。自从龚克亮主政后,这个小会议室的布局发生了变化,中间的那个大桌子换成了刚刚制作完成的大沙盘,沙盘四周的椅子只剩下了屈指能数的几把,而长长的指挥杆却增添了七八根。和沙盘并排的墙上龚克亮专门请了一个书法家用仿毛体的狂草龙飞凤舞地写了两行大字:指点江山,激扬智慧,共城大地铺锦描绣!而山墙上却挂着一幅大大的油画,画面上画的是一九四七年蒋介石、胡宗南指挥国民党军队进攻延安,毛泽东在黄土高原上微笑着遥望滚滚黄河的形象。油画的标题是:神清气静,运筹帷幄,胸中自有雄兵百万。据说,这幅油画是当年一位空军油画家按照龚克亮的意思,根据已故画家石鲁的一幅名画临摹送给他的,当然,龚克亮转业后就把它带到了共城市。现在,市政府的小会议室已经按照龚克亮的命令和他的办公室打通了,他可以从山墙上新开的那扇门里随时进入这个小会议室。这个利用最新科技手段制作出来的精致的沙盘很让龚克亮兴奋,只要不是下乡去,有事也好无事也好,龚克亮总爱到沙盘前对着沙盘端详一番,就是和一些人商量其他问题,哪怕和共城的任何地方都没有联系的事情,他也爱和这些人在沙盘前商量。用他的话说:站在沙盘前,面对的就是真的千山万水、就是真的八十万老百姓,你就不会忘记你姓啥叫啥,你就不会弄不清你吃的啥穿的啥!
这天早上一上班,龚克亮就又站在沙盘前了,他在望着那个已在沙盘上标出来的煤矿矿区和它周围发愣,不时地还拿着那个有机玻璃做的刻有精确到毫米的大丁字尺在量来量去……然而,他的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眼睛虽说一直盯在沙盘上的煤矿矿区,脑子里却不断地想到了万仙山。
万仙山,应该说是上帝赋予共城市的一块豪华艳丽的瑰宝。说起来,它是八百里太行山的一截,然而,这一截在整个太行山中所处的位置实在是太特殊了。巍峨苍茫的太行山是祖国华北大平原和黄土高原的分水岭,北自燕山南至黄河,依平均千余米高度的雄姿,一路旁若无物似的傲然走来,横贯祖国大地。像一堵大自然精雕细刻的天然屏障一样,以它雄伟浑厚的胸怀,无私地挡住了黄土高原和西北大漠上飞来的风沙,使得华北平原上那肥沃、平坦的冲积土壤免受其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为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奉献着粮食和蔬菜。也真是有灵性,它一直从北向南走得莽莽苍苍、酣畅淋漓,却不料,猛然发现,再走就要走到“出壶口、决龙门”的黄河里去了。于是,太行山便在这里停了一停、歇了一歇,极目望了一望,改向朝西而去。这改向朝西而去的地方就在共城市。也许就是因为这一停、一歇、一望的原因吧,太行山在这里的万千山峰、山谷好像神工雕琢一般,千姿百态、形象奇妙。奇花异草,或芬芳、或艳丽,四季开放。还有那仿佛从天河里流过来的水,或从山头跌落、或从山脚涌出,全都清澈见底……因为远远看去,那万千座山峰好像是整个仙界的万千神仙在这里聚集开会,人们便称这里为万仙山。
万仙山是仙境,海拔高度一千两百到一千八百米,树木苍翠、空气清新,土壤肥沃,水中又富含矿物质。共城市的那位计经委的老主任便在退休后离开了喧嚣的城市,带着妻子来这里培育稀有食用菌,并把他掌握的技术无偿地传授给山民们。前不久,龚克亮听说他成长的那个南方沿海城市专门派专家组来到万仙山,要和老主任为首的山民们订立长期供销合同,长期包销他们培育出来的以“白灵菇”为主的稀有食用菌,其价格十分可观。
龚克亮听说后,专门来到了万仙山。虽说他是第一次上万仙山,万仙山的景观自然十分迷人,“白灵菇”也的确奇特,然而,最让他忘不了的是那位原市政府计经委的老主任。
这位计经委老主任的名字十分容易记,叫柳树林,六十六岁,中等偏高身材,方面阔嘴,长相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不善言辞,笑容鲜少,眉宇间虽说没有皱起的疙瘩,但也没有吃穿不愁后的笑纹。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前几年他一直和电厂的总工程师在一起研制什么东西。现在又来培育食用菌了,他培育出来的“白灵菇”,其营养价值令人十分震撼。龚克亮脑海里念念不忘的是这位语言似金的老主任讲的一个故事。
万仙山神奇的山水风光不是一天就能够看得完的,好在来日方长,以后慢慢领略就是;“白灵菇”和其他食用菌的鲜美不是一天就能够品尝和了解完的,好在就在此地工作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再来学习、再来品尝。那一天吃过中午饭后,龚克亮告别老主任下山回城,老主任见小汽车还有空位,就要求搭便车下山回家一趟,司机开车,秘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龚克亮和老主任坐在后排。山路险要,司机非常谨慎地驾驶着,秘书神情有点紧张——怕出事,两只眼睛瞪得贼大;龚克亮不害怕,却在欣赏着南太行的壮丽景色。只有老主任,既没有心情欣赏大自然的壮美,也不担心山路的险要,随着汽车的开动,他仰靠在座位上睡着了,而且还有节奏地打着鼾,睡得煞是香甜。
山路确实险要,九曲十八弯、爬岭上坡不说,不时还要穿沟越涧、钻山洞进隧道。小汽车像只甲壳虫一样,在悬崖峭壁上爬行,稍有闪失就会跌进万丈深渊。司机小心、秘书紧张实在情有可原。当小汽车从山上下来进入平坦的大路后,他们俩自然而然地都松了一口气。这一松气不要紧,司机接连打了几个长长的哈欠,连着抽了几支香烟都不行,仍然瞌睡得很,眼睛都眯缝了起来。龚克亮见状,正准备开口,依然闭着双眼、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醒了的老主任,不失时机而且声音洪亮地说道:“哎,我说,我给你们讲个云话(故事)吧?说不定还是带色的呢!你们想听的话就竖起耳朵听吧。”
虽然是问话,但老主任却并没有让同行的人回答,眼睛并没有睁开,也不管同行的人是不是喜欢听,就径自开讲了:
“过去,在一个山洼里住着一户人家,主人是一对上无老下无小三十多岁的中年夫妇,一个独门小院,三间石头房,种着山洼洼里的那五六亩很肥很壮的沟湿地。天明就下地,天黑就回来,男耕女织,虽说家常饭菜、粗布衣裤,倒也一日三餐、夏单冬棉的不缺吃不少穿。他们既无远亲也无近邻,那个时候又没有电视电脑收音机。天黑了,吃过晚饭,一洗一涮,一串松明点完,把门一上,两口子就同时上了炕。”
这是几句很平常的环境和背景介绍,会听云话的人都知道:故事的精华在后边,尤其是就在“两口子同时上了炕”之后。车上同行的人果真都振奋精神、竖着耳朵等着下文——刚才还瞌睡得睁不开眼睛的司机现在也不瞌睡了。
“两口子同时上了炕干什么?山里人形容婚后女人对这件事的需求有一段顺口溜,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站那儿吸风,坐地上吸土,擀面条吸面扑,站到墙角吸老鼠……”
“嚯,这么大劲儿呀!”这顺口溜刚刚说完,司机就笑了起来。
“这可是厉害。”秘书也笑着附和道。
龚克亮虽然没有说话,但也笑得咧开了嘴。
老主任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两只眼睛仍然紧紧地闭着,仍然不紧不慢地说着:“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更没有卡拉OK这些刺激,每天都这么枯燥,就‘同时上炕’后这点人生的乐趣,欲望怎么能不强?这事不能笑,你们应该宽容一些。”
这么一说,司机、秘书更是笑出了声音。司机说道:“柳主任真是善解人意。往下说,上炕以后怎么了?这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