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有余仍然觉得火候不到,便端起面前的酒杯,带着十足的江湖气,很是豪爽地说道:“如果我说的这些你都承认,那你就端起你面前的酒杯,咱们一块儿喝它三杯!”接着他又霸气十足地补充了一句,“当然,你要是不承认我说的这些,或者说认为我说的不对,你可以不端杯,可以不喝,还可以出去!”
“对对对!”蔡明新和几个紧跟史有余的砖瓦窑主们端着酒杯起哄起来,“承认的就喝,不承认的滚他妈的蛋!”
于是,这些砖瓦窑主们开始喝酒了,当然,也没有人从这房子里滚出去。这种时候,谁是傻子?
几杯酒下去后,这些人身上的江湖气好像黄河滩里的黄毛旋风一样,被那酒精燃烧得升到了空中,旋了起来,因为无遮无挡,越升越高、越旋越紧,接着便向四处扩张。那沸腾起来的,那向四处扩张的,是一股不可遏止的情绪。
史有余一直在基层第一线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很知道掌握火候和利用火候。他见大家的情绪被他的话和酒精调动了起来,才又不失时机地站起身来,用两只手朝下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让大家安静了下来,阴沉着脸,大声地说道:“今天,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谁都知道,建这么一个大型电厂是一块肥肉,是一个聚宝盆,是一家什么时候要钱什么时候就能掏钱出来给你的银行。这个电厂可是咱们这块地方比你的亲儿子还要孝顺的儿子。”
“那是,那是!”蔡明新们笑着,附和着。
“这么一块肥肉,这么一个聚宝盆,这么一个孝顺的儿子,开了这么一家能印钱的银行,你这当老子的高兴不高兴?”史有余继续说着他那很有煽动性的话。
“凭空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儿子谁会不高兴,把啥劲儿都省了!”蔡明新和那帮砖瓦窑主们都笑了起来。
史有余扫视了大家一眼,那目光好像绿色的探照灯一样,闪烁着绿色的光泽。他把口气一变,说道:“告诉大家,现在有人对咱们这个聚宝盆,对咱们这个银行,对咱们这个儿子眼气了,得了红眼病,要从咱们的手里把它抢走!把它夺走!”
“啊?这……这……”蔡明新和那帮砖瓦窑主们震惊了,他们似乎还没有这种思想准备,“这……这……”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沉静了片刻,好像才又清醒过来了似的,大家惊愕地看着史有余,怀疑地问道:“在咱这儿建电厂,这不是上级领导决定的事嘛,谁想抢走,谁想夺走,就能抢走?就能夺走?那领导……”
“那领导现在正作着难呢。”史有余把手中的酒杯放下,满脸气愤地对蔡明新们说道,“这件事就明说给大家吧,论说呀,在咱们这儿建这个大电厂,咱们的条件是那个不大具备,咱们这儿离煤矿太远了,就是离出煤的地方太远了,把煤运到咱这儿确实要费不少劲。大家都是烧窑的,也都知道这点。再说这水,虽说咱们这儿靠着大黄河,不缺少水,可这黄河里流的水按规定咱们还不能用,也就是说,这水咱们还得再想办法……可是,咱们有咱们的优势,咱们的优势是啥?咱们那可是房檐下的冰棍——根在上头呢。也就是说,咱们是大闺女觉得身上沉——上头有人。这上头的人是谁?是哪些?恐怕大家也都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对不对?就是那些人吧,在咱们这儿条件不那么具备的情况下,硬是把这个大电厂、这个聚宝盆、这个大家儿,给咱们争到了这儿。”
“他们不忘本,还知道是从咱们这儿走出去的!”
“他们还有良心,没把生他们养他们的这块土地忘掉!”
史有余用两只手朝下压了压,让大家把要说的话停下来,等大家安静了,他才继续说道:“是的,大家说得都对。俗话说:亲不亲,故乡人,官向官来民向民,一拃没有四指近,关老爷还偏向蒲洲人呢。从咱们这儿走出去的那些个人,确实都是有良心的人。他们没有忘掉家乡人,这次为给咱们这儿争这个大家儿、大电厂,不管是明的也好,暗地里也罢,总之,他们不管是利用他们手中的权还是利用他们职务的影响,总算把这个大家儿给咱们这儿争过来了。要不然,咱们怎么能不显山不露水地烧这么多砖呢?咱们就是要为咱们的大家儿盖房子做准备呀。”
“对对!”蔡明新们频频点头赞同。
“本来呀,他们准备把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了,就像洗相片那样,在暗室里处理了,”史有余接着往下说道,“给他们来个把儿子抱出来后再拜花堂,让他们就是知道不那么合理时再说也晚了。”
“这法儿高明!日鬼还不让鬼叫唤。这才是大弄家!”
“过去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其实,有权还能叫鬼翻跟斗!”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有权就得用,这才是大弄家!”
大家信口说着,也不管粗俗不粗俗,也不管史有余听了啥感受。
史有余听着大家的议论,只是把眉头微微皱了皱,是为大家的话粗糙而皱眉头呢,还是为大家打断他的话而皱眉头呢,不得而知。他接下去又说道:“可是,这件事太大了,要投资好几十个亿呢,捂,捂不住,盖,盖不住。再说,现在办事,又不是那么两个人就能把事都办了,要一层层上报,要一层层让人家批,也不知道在哪个关口,这个风就被刮出去了。这以后的事儿,好比下坡骑驴,一步赶不上,就步步赶不上。这不,现在这件事终于给扬出去了。那个有大煤矿的共城市一听说要把电厂建在咱们这儿,不愿意了,就给上边打了一个报告,说他们那儿条件怎么怎么优越,说他们那儿条件怎么怎么好,听说还把咱们这儿在上边的那几个领导都告了。这一下,大家想想,是不是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史有余的这个转折一下把蔡明新们转得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再不然就是他们没有思想准备,一时间,这个刚才还热闹的小房间竟然没有了声音。
史有余确实也知道掌握火候,也知道应该怎么样来调动大家的情绪,就在这时,他停止讲话,端起了面前酒桌上的酒杯,装着特别愤怒的样子,一仰脖子来了个底朝天,喝干了一杯犹嫌不够,接着又自斟自饮地连干了两杯,其生气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酒这种饮料真是神奇得很,在什么样的气氛下喝它,它都能把什么样的气氛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喜庆的气氛中喝它,它代表着欢天喜地;在慷慨的气氛中喝它,它代表着豪情满怀;在庄严的气氛中喝它,它代表着郑重其事;在悲壮的气氛中喝它,它代表着悲痛欲绝;在……如果喝它的主角还有几分表演才能的话,酒就好像具有强烈刺激性的兴奋剂一样,能让他的现场表演得到超水平发挥。当然,史有余算不上是有表演才能的好演员,但他在蔡明新那一伙人中间,其表演绝对应该是超一流的了,他那三杯酒的作用还真像强力兴奋剂一样,烧得蔡明新们的眼睛都像兔子一样,鲜红了起来。
蔡明新首先喊了起来:“史书记,他们能把天捅个窟窿,咱们就能把他们填到那个窟窿里头,我不信他们就比咱们多了个头。”
“他们敢跟咱们叫板,咱们就敢跟他们比画比画。东风吹,战鼓擂,现在这年头到底谁怕谁!”另一个年轻人也跟着喊起来。
“娘的,咱们在上头的人还不忘本呢,咱们小小老百姓为啥不能保保他们?共城人敢把天捅个窟窿,咱们就敢上金銮殿去给他们保本。那玉皇大帝至少也得听听咱们的话吧!”一个中年汉子说道。
这块土地上曾经诞生过秦朝末年的陈胜、吴广,这块土地上也曾经诞生过隋朝末年的瓦岗军……就连后来敢去慈禧太后墓里盗宝的孙殿英孙大麻子不也是在这块土地上起的家吗?这块地方,不敢说土匪遍地,也可以说是响马经常出没的地方。在酒精刺激下,人的血气还是很有几分野性的,况且打家劫舍过去曾经是他们的家常便饭,再加上史有余已经把共城人的这份报告说成是打家劫舍、横刀夺爱的土匪行为了,蔡明新们岂能甘心束手就擒,岂能甘心把即将到嘴的肥肉拱手相让?俗话说,世界上除了从身上割肉疼,就数往外拿钱疼了。史有余的煽动,怎能使蔡明新们不愤怒?
劲憋足了,势也造够了,史有余这才把手中的酒杯往酒桌上一摔,很是慷慨激昂地说道:“说的就是这,把咱们的大家儿从咱们的怀里夺走,他们也太霸道了点吧,也不看看咱们是谁?哼,老虎嘴上拔胡子来了——找死呀!我史有余要的就是大家的正义感,我佩服的也就是大家的正义感。来,把酒杯端起来,咱们干一杯,为咱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干!”他先是一仰脖子,把酒喝了个底朝天。
“干!”蔡明新们也都把脖子伸了出来,仰起了头来。
史有余等大家把手中的酒喝干,又倒满了杯子后,便从座位上站起来说道:“大家都是有正义感的豪爽之士,而且咱们的利益又是一致的,今天,我就把话说给你们,大家都知道,我来咱们这儿之前,就在共城干过,明说吧,秦桧还有仨厚的呢,我史有余在那儿几年总不会没有一个朋友吧?既然咱们准备和共城的那帮人干,咱们就要找咱们的朋友们。当然,要干,咱们也得分明的暗的两路,明的,咱们也已经联系好了,准备到市里、省里直至中央,不管找谁,咱们总也得摆摆咱们的理由、讲讲咱们的心里话吧!暗的呢,咱们也得找找共城那帮人的事儿,俗话说,癞蛤蟆爬到脚面上,不咬他也要吓吓他。咱们至少也去干扰干扰他们,吓唬吓唬他们,当然能让他们出不了门更好,即使出了门也要叫他们顾头顾不了腚。”
“这样好!这样好!”蔡明新们嚷嚷着。
“不过,”史有余用他那还有几分力度的三角眼朝着大家扫视了一遍,把要讲的话讲了出来,“办这些事儿是要点活动经费的……”
史有余的话一出口,这间不大的小房间里霎时间一点声息也没有了,蔡明新们都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盯住史有余,屏气息声地等候着史有余讲下去。
“因为是替大家办事,这点活动经费就得从大家身上出,总不能打死老虎了大家吃肉,被老虎咬死了一家死人。咱们不能办这没屁眼儿的事,所以,这活动经费还非得大家都出点不可。”史有余说到这里,再次用那有点发绿的眼睛扫向了大家,他在看着大家的反应。
大家都没有回答,却是在专心致志地听着。
史有余见没有人反对,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说道:“我也知道,大家这都是刚刚赚了点钱,而且也赚得不多,所以这一次让大家出的血也不是太多,也就是个意思。不过,要是有人不愿意出这点血的也可以,咱们也不勉强,绝不勉强!”
蔡明新们都支着耳朵专心听着,听了史有余说的这最后一句话,都如释重负似的松了一口气,刚才那绷紧的脸色,也就随之放松了下来,也都自然了起来。
就在蔡明新们情绪刚刚有所好转的时候,看在眼里的史有余咧嘴一笑,又说:“不过也得把丑话说到头里,那你就把你那个砖瓦窑场转让出来吧,让你交的那十五万土地使用费,还有你建场花的那点费用,咱乡里都给你拿出来。总不能又怕老虎咬,又要吃虎肉,扳倒树捉老鸹,空手套白狼,好处都叫你占了,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好事?”
“你说吧,叫咱们拿多少?”
“对,你说吧,只要咱们拿得出来,砸锅卖铁也不能当孬种!”
一听说不拿钱乡里就要把砖瓦窑场收回去,聪明的窑主们便都收起心疼,咬着牙,鼓起肚子说起了大话。
“要的就是你们这话。”史有余嘴角边隐隐地泛起了一丝笑纹,不过,这笑纹的内容是鄙视,还是轻蔑,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刚才大家的惊愕他是看在眼里的。然而,他的嘴上却说着,“我也知道,就是赚了,咱们也还没有大赚。不过,只要咱们能把咱们的大家儿保住,你们请放心了,单单建筑材料就是十几个亿,你那砖瓦……到那时,你想不赚都不行。”说到这里,史有余见大家面有喜色了,这才说道:“这一次,也不跟大家多要,你们每个窑场先拿出五万吧!……办这事,恐怕少说也得百八十万,剩下的,我来想法儿。”
蔡明新们听了史有余的话表情不一,有的惊讶,有的为难,只有极少数的人无动于衷……但是,因为史有余已经把话说在了前头,无人敢表示反对。更何况,这些人在这几个月里确实还赚到了钱。
史有余见大家没有再说什么令他生气的话,多少轻松了一些,也就把口气变得和气了一些,说道:“三天啊,三天内都把钱交到乡镇企业办公室,不得超时。共城方面可是在快马加鞭,咱们也不敢落后,落后就要吃亏。三天啊,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三天。就是钻天拱地,也要把钱交了。”蔡明新喊着。
说完了要集资的话,大家也都没有抵制,史有余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于是,便和大家喝起酒来。什么“三桃园”啦,什么“四季财”啦,吼得山摇地动,酒气,烟气,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瘴气,这间不大的房子里热闹得房顶都要给掀起来了。
如今地球变小了。史有余正想着王跃进,王跃进就自己来了,而且是到史有余所在的这个码头乡。那辆奔驰600轿车往乡政府的院里一停,不要说把乡政府的那些破房子比成了鸡窝、猪圈,就是史有余那辆擦得还算干净的桑塔纳2000也被比得黯然失色。
王跃进在宽河县可是个人物,十年前还仅仅是一个打工仔,可现在竟然有一个上千人的建筑集团,据说活儿繁忙时干活儿的人能有上万。固定资产听说有三千多万,但还听说他能够调动几个亿的资金,要不然他怎么能够承接下大电厂这个被当地人叫“大家儿”的大工程呢?过去在宽河街头没人正眼看一眼的混子,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大款,不要说那各局委办的头头们争着去和他握手,就连县长、县委书记看见他不也是老远就笑着打招呼,老远就伸出手来等他来握嘛!
史有余在办公室的皮转椅里坐着,正在想着怎么去找王跃进,却不料王跃进推门走了进来。
史有余把几十万的现金收上来后,正准备选一个月黑风大的夜里到共城市去找弟兄们,那位卫河市的市委副书记又把电话打了过来,骂他为几十万块钱而兴师动众,弄得扯旗放炮的,是傻得不能再傻的瓜,是笨得不能再笨的蛋,是领了通行证而等着往大牢里去的两头不透气的货……那位市委副书记把自己能够想起来的儿时骂人的话都骂出来了,然后,呵斥他让他把那几十万全部还给窑主们,而且还的时候也要兴师动众,扯旗放炮,比一开始要时只能规模更大、人更多,不能比那次喝酒的人少,也不能比那次喝酒的规模小。史有余被骂得大气都不敢出,当然也不敢还嘴。但一听说让他还钱,就急了,说有些钱他已经用了,不可能同时在一个场合中把集资的款都还了。那位市委副书记听说这话,在电话里骂了一句更恶毒的话:“你真是个牛皮虱,光吃不屙!终有一天把你撑死!”骂完,就把电话挂了。
史有余挨了一通狗血淋头的痛骂,心里觉得堵得不行,当然也更觉得屈得慌,带着几分恼怒、几分冤枉坐在那里一连抽了三根香烟,喝了三杯浓茶,这发热的头脑倒是清醒了。是呀,去办的这事是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最好神鬼都不知道的事,怎么能这样公开地去集资呢?虽说这不是兴师动众,不是扯旗放炮,可将来一旦有了什么动静,跟兴师动众、扯旗放炮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