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万山把手中端着的茶杯送到嘴边,又轻轻地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世人怎么看科学家?他们看到的科学家都是在什么会议的主席台上,满面笑容地在作什么学术报告,或者满面笑容地在获什么奖。而科学家们默默无闻地在试验室里做试验、在计算机里做验算时的身影他们是见不到的,科学家们一次次失败后的泪水和着汗水从脸上滚滚而下的狼狈相,他们更是看不到。但是,那个关于‘六六六’的故事,虽说是误传,在咱们国却妇孺皆知。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世人对科学家的认识在逐渐深刻。”老司令习惯性地又啜了一口茶后,把茶杯放到了谭教授的床头柜上,轻轻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对谭教授说道:“我不是医生,但是看你的身体和你的脸色,我就能断定,你的病,是心疼,不是肉疼。”
郑欣怡怕谭教授难为情,说道:“老爸,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怎么不能这样说呢?”郑万山不以为然地说道,“实事求是嘛,我说话是有依据的。”老司令不听女儿的劝阻,继续说道:“肉疼是神经疼,严格地说,是受伤的神经疼,是神经末梢的疼,这种疼虽说是敏感的、剧烈的,但治起来却容易,只要一止痛,症状就可以减轻。由心疼而引起的疼却是一种顽疼,虽说这种疼来得缓慢,但因为它在深处,要想治愈却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问题的。对于这点,我是有切身体会的。那一年,我被打成‘军队内的走资派’,被有些人称为‘军阀’而揪斗,我就心疼过。”老司令说到这里,不满地看了一眼郑欣怡,似乎在不满她的多嘴。
谭教授有点惊愕,也有点尴尬,望着老司令,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郑万山看着有点不知所措的谭教授,按照自己的思路,不管不顾地继续说着:“其实,科学家在科研道路上的失败可以分作两类。一是假设不成功,比如说,谁都知道太阳是一个蕴藏着巨大能量的所在,如果有人想到太阳上去,想把它的能量装到自己的保险箱里,为己所有,为己所用。那么,你无论是研究这个保险箱应该设计多大,或者说制造这个保险箱的材料要耐多少度的高温,你都注定要失败。为什么?因为这个设定的本身就没有意义。”
病房里一片寂静,大家都在听老司令讲话。
郑万山有条不紊地往下说道:“还有一种是什么?科学家的假设成立,而且这个假设来自社会发展的必然,只是这个必然的途径正在探索之中,正在摸着石头过河。石头对你来说,就是根本,即使小,可它也在地上,你只有摸着了它,才能有脚踏实地的感觉,也只有这样,你才会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眼前一亮。”
郑万山讲这些话时,虽说是看着谭教授说的,但那不紧不慢的话语却使得病房里的人们都听得清清楚楚。也许是这段话比较长吧,他感到嗓子有些干,便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
谭教授或许在思考老司令的话,望着老司令没有说话。
老司令稍微停顿了一下便又说道:“其实,不管你是没有防备被大石头撞晕了头心疼也好,还是头脑发热被小石头骗了一下呛晕了头心疼也罢,这只是前进路上的一段小插曲,不必在意,站稳脚跟,稍微冷静冷静,认真总结总结,继续前进就是,终会到达彼岸的。对不对?关键在于,你不能被前面的水吓住,尤其是看起来很大很有来头的水势,这个当可上不得。你一被吓住,退回去了,岂不前功尽弃?如果因此一个很有价值很有意义的假设、命题就此搁浅,那是要抱憾终生的。”
老司令语重心长地讲到这里,随后停了下来,或许是讲累了要休息一下,或许是讲的内容多了让人消化一下,总之,他停住了自己的话头。
但是,谭教授望着老司令依然没有讲话,那双忧郁的眼睛里射出来的目光仿佛有些复杂,是不是还有一些难以说出口来的东西在里边,他不说是让人费解的。
老司令也没有急着再往下说什么,他微笑地看着谭教授的眼睛,那笑容里的内容除了有一半是明察秋毫的锐利外,另一半却又是一位长者、仁者,或者说是智者对人对事的宽容和理解。
这是一位真正经过了半个多世纪风风雨雨的过来人洞察祖国在建设和成长的过程中会经过许许多多或大或小的坎坎坷坷的睿智和包容,这目光的内容涵盖着政治的、经济的,抑或还有一位几十年活跃在中国政治舞台上的参与者及过来者对国情的了解和经验,抑或还有他对“有中国特色”的理解……总之,非为政之人身上而所不能出现。这些内容,远不是一位纯粹的科学家所能够具备和拥有的。
谭教授看着老司令,目光十分迷惘。这位科学家除了在他的学科、在他的研究领域有绝对的睿智和权威外,在社会交往上近乎木讷。这一阵子他那医生治疗不愈的疾病就是因为他心头有一处医生和周围人们所不了解的心结,这是任何药物以及别的什么人物都解不开的,当然,他自己更是挥之不去,而且还似有越解越紧之势。
病房里一时间很静,刚才大家脸上的笑容仿佛也僵在了那里。
老司令把手中的茶杯放了下来,依然笑微微地,不紧不慢但却字字清晰地说道:“我们过去打仗时有句话叫: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还有一句话叫: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类似的话还有不少,其实,这些话都表达了一个意思:灵活。咱们中国人有句俗话叫:活人怎么能叫尿憋死?这句话听起来糙而实际上理不糙。请教授想想,咱们为什么要钻死胡同呢?”
“可是,可是……”谭教授仍然用两只十分不解的眼睛盯着老司令,因为老司令后边的话让原本不解的他更加不解了,什么叫“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什么叫“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那都是打游击战时说的话,难道搞科学研究也能像打游击那样?更何况现在这“暂停决定”又是最高当局刚刚出台的最新决定,怎么能用上述方式方法来对待呢?谭教授心中的死结不但没有被老司令解开,似乎反而越解越紧了。
其实,在座的人谁都知道,谭教授的病主要是心病,当然,身体也确实是疲劳了,透支了,但这种情况休养上几天就会好的。可是,郑胜利部长来看望他时传达的那份几个部委联合下达的“暂停”文件,不啻在他孱弱身体的心口上给了致命一击,使他再用什么特效药也无效了。不过,要说郑胜利部长那天来看望谭教授时是有意识伤害谭教授的,那也不是,据当时在场的谭教授的助手说,郑部长是在劝导谭教授安心养病时笑着宽慰他说:“安心休养吧!教授可趁着这段时间好好休整休整,把身体调养好可比什么都重要。”然而,也许是说者无意,但是听者却非常有意了,等到后来看到了这份文件,谭教授那病可再怎么治也没有效果了。
难道真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谭教授的两只眼睛盯着老司令,而郎忠杰的两只眼睛也盯着老司令。他就是因为解不开这个死结才回去搬兵的,郑欣怡还有谭教授的那位助手也都两只眼睛盯着老司令,好像老司令就是国务院总理一样,大手一挥就能把那份几个部委共同决定了的“决定”否决。
郑欣怡见老司令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深思着,久久无语,很替老爸着急,便说道:“老爸,咱们把大哥叫来,你好好擂他一通,让他回去把这份误国误民的文件作废不就妥了。”
“丫头,没有那么简单。”老司令笑着回答道,“而且,也不能这么简单。你是这个国家的公民,特别是你还是这个国家执政党的党员,你就应该毫无疑问地维护这个国家政令的统一,你就应该自觉地和党中央保持一致。这是你作为一个公民、一个党员起码的义务和责任。一个国家、一个政党没有什么太上皇之类的特权阶层,谁也不能凌驾在国家和党的利益之上。我也没有任何权力把你哥叫来让他收回成命。再说,朝令夕改,是为政之大忌,这是万万做不得的。”
“照你这样说,错误的也要坚持下去了?”郑欣怡很不以为然。
“错,丫头。”老司令的反应一点不慢,而且非常敏锐地反驳道,“至于他们这个决定是不是错误,我们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如果说他们的这个决定在我们这块儿是错误的话,那么在其他地方未必就也是错误的。从宏观上讲,如果这项技术研究还不成熟的话,投资研究的代价又这么高昂,一窝蜂地投入,势必会造成事倍功半的效果,势必会造成资金上的极大浪费。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矿山和科学研究机构,一旦出现点差错,其损失是无法估算的。所以说,对他们的这个决定咱们现在不下结论。至于以后怎么样,只能让事实来证明了。”
“老司令,我们不同啊!”躺在病床上的谭教授虽说更加萎靡不振,因此也更加少气无力,但是他还是努力争辩道,“我敢狂妄地说,我们的研究不仅仅在全国,就是在世界上也是最顶尖的。在这项技术的研究领域,敢于跟咱们比较的……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了,至少我现在还不知道。咱们是个特殊啊!老司令,作为一个国家,在这项研究领域,咱们不但不能停,还应该争分夺秒呀!咱们不仅仅是和别人或别的什么国家在争经济效益,咱们更是在和那些国家争国际形象。如果……如果……一旦让别的国家抢了咱们的先,咱们……咱们所付出的一切……不要说巨额资金和多少人的心血,甚至包括生命,也都会损失殆尽。老司令,咱们应该要求他们网开一面,要求他们对咱们特殊保护!”与其说谭教授是在据理力争,还不如说他是在求……对,是在求。那双并不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目光,明显地带着这位老科学家的心痛,明显地带着这位老科学家的乞求。
老司令郑万山看着这位躺在病床上的年龄比自己小但身体状况却比自己差很多的老科学家,心底里升腾出一股无以言表的感慨,眼前这具比平常人还要瘦小的孱弱躯体内,蕴藏着多么大的能量!国际上很多大预言家预言,也许再有半个世纪,或许还要再短些时间,地球的石油资源就要被开采殆尽;也许再有一个世纪,或许还要再短些时间,地球上的煤炭资源就要被开采殆尽。真是不敢想象,一个没有能源的地球会是什么样的景象?是永远的黑暗,还是永远的僵硬?不管是黑暗抑或是僵硬,都实在是太可怕了,太恐怖了。然而,眼前这具比常人还要瘦小的孱弱躯体内或许就会诞生出一种强大的能量,这种能量强大到能够雷霆万钧,强大到足以排山倒海,强大到能让陷入黑暗的地球重新光芒万丈,强大到能让已经僵硬的地球重新复活,重新生机勃勃!
这绝对不是童话,更不仅仅是科学幻想,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看到了眼前这具孱弱的躯体,老司令郑万山想到了古希腊神话中那个高大的向人类播火的圣人普罗米修斯,还想到了一个哲人说的那句世人都知道的名言: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整个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