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有的,林家就一定要有。
皖系和浙系的码头之战已经过去大半年了,漕运码头,就像一条遭受重创的黑狗,元气大伤。梅林埠子的人把它半截身子埋在土里,奄奄一息的黑狗,倒也慢慢地缓了过来,很快恢复了黑狗特有的强盛的生命力。
都说狗有九条命,梅林埠子上人也有九条命。
梅林埠子水利资源丰富,四通八达的水系贯穿东西南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梅林埠子不少人靠码头和航运也养活了一家人。以前梅林埠子只有梅家一个码头,梅家码头不仅地势平坦,周边辽阔,成一个元宝形状,故聚财。为了梅林众乡亲,为了长治久安,梅清远放弃了梅家码头,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一湾河水。
有码头就有船队,码头赖以船队生存,梅家靠的是运输业起家,船队固然庞大,别人也有,但跟梅家比起来真是九牛一毛。有船队就要有码头,船队以码头为根基,梅家码头没了,船队却需要靠岸,自然由政府出头修建的码头,如今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
梅林埠子,先有梅后有林,林子坤祖宗落户梅林埠子的时候,两家自然也达成了祖制,梅家码头在一天,林家不染指船舶运输业,如今梅家码头都没了,林子坤涉及船舶运输,也就水到渠成了。林家要养船队,便成了必然的结局。当龚四海把林子坤成立船队运输这事,告诉梅清远的时候,梅清远淡淡一笑:“梅家码头都没了,自然祖制的约束也荡然无存。”
梅清远在拆掉梅家码头的时候,他已经预测到这一天的来临。
政府前头修建码头,政府就多了一份产业,多了一份产业也就多了一个部门,专门负责码头管理的部门,美其名曰为梅林埠子港务处,林子坤为了争夺梅林码头共无处的处长一职,还真的没有少下功夫。梅家码头没了,为了救得梅林芸芸众生,政府自然为梅家船队开了绿灯,梅家既然有贡献,梅林码头梅家船队随意停靠也就水到渠成了,而且停靠的日期梅家说了算,纵然码头对船舶停靠的日期有了规定,唯独对梅家是一个例外,也从没有人说过一个不字。
梅家祖上有规定,但凡梅家子孙不得为官,梅林埠子当属梅家生意做得最大也最红火,按说梅林商会主席一职非梅清远莫属,然鉴于梅家的祖上家规,纵是政府官员多次委任,都被梅清远婉言谢绝,倒是成就了林子坤,成了梅林埠子的商会主席。
如今梅林埠子成立了港务处,虽然官职不大却也掌管码头上的生杀大权,自然成了万目聚集的焦点,林子坤凭借商会主席的权利四处活动,目的只有一个,想让林家的运输业在梅林码头站住脚跟。当然,林子坤不会因为港务处处长的头衔吸引,他有更适合的人选,他就是自己的大舅哥崔建生,如果让崔建生做了港务处的处长,那么林家自然在梅林码头占有一席之地。
梅清远起初想让龚四海出面竞选梅林码头港务处的处长一职,后来见林子坤一直在为崔建生竞选到处拉票,索性就此作罢,想一想梅林两家这么多年的明争暗斗,林子坤也一直没有占到好处,从内心深处还是或多或少觉得欠林子坤一些公道。
纵使林子坤有千般万般不是,毕竟是梅林埠子一块长大的朋友,想一想自己算计林子坤的手段也不是那般光明磊落,加之本来他对官场上的一些事情也懒得问津。即便是林子坤让崔建生当上了梅林埠子码头的港务处处长,他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梅家因为迁移码头的事情救了一镇的一众乡亲,所以在梅林埠子码头成立剪裁的那天,楚文博楚镇长当众宣布,梅林埠子码头存在一天,所有船舶停靠和货物仓储梅家优先,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能破了这个规矩。
于是,在这件事情上,梅清远主动做了退步,有尚方宝剑在手,梅清远还怕什么了。
今年皖南的腊月,镇子的街道上洋溢着浓浓的年味,天气没有以往那种透彻骨子里的冷,倒是有几分阳春三月的春意,一些上了岁数的人都说,活了这么久,这样的暖冬第一次见到。腊月初八这一天,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到处飘着浓浓腊八粥的香味,那种香味里有一种江南糯米那种糯糯的暖,有家的味道。
梅家大院,乱成了一锅粥。
宋知秋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佣人们跑进跑出的忙乎着,负责接生的是当地出了名的稳婆,从宋知秋觉察到肚子疼开始,梅清远便早早地差人把稳婆找到家里候着。听着宋知秋在屋子里痛苦地呻吟,梅清远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现少有的不淡定。
“老爷,你就不要来来回回地走个没完没了,女人生孩子没你想象那么夸张。”温如玉娇嗔地冲着梅清远笑,温如玉的话刚说完,逗得站在她身旁的姬无双也不禁抿嘴一乐。半天,才止住了笑声,轻启玉唇小声说:“老爷,马上要当爹了,自然有些着急。”
梅清远回过头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她们这才知趣地闭上了嘴。
宋知秋从早上开始肚子疼,直到中午也没见到动静,只是疼得在屋子里大声地哭喊着,丝毫没了平日温婉安静的模样,不过那声音足让人听之心碎,孩子奔生娘奔死,看来此话一点不假。晌午时分,稳婆苗氏从厢房里走出来,一脸的无可奈何:“老爷,夫人有点难产。肚子里的孩子,看起来是哪吒托生,不折腾够他是不会出生。”稳婆神神叨叨地说。
“如果……如果万一……老爷,你看……你看是保大人还是,还是保小孩?”看着梅清远那期待的眼神,稳婆也不忍心这么绝情,她知道这话说出去有多么地决绝。
“费什么话,大人小孩我都要。”听见稳婆的话,姬无双似乎急了,大声的对着稳婆嘶吼,吓得稳婆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悻悻地转身又进了厢房。
一家人连个中饭都没吃,一直在厢房门外候着,静等着孩子落地。最后等来的是稳婆的一句难产,温如玉和姬无双顿时觉得问题严重,刚才还温和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稳婆的一句难产意味着什么,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只是大家心知肚明不愿意说出来而已。
“老爷,你也别在这屋里呆了,我们一起去祈求祖宗保佑,保佑知秋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来。”温如玉对着梅清远说。梅清远刚才虽说有些不淡定,那种迫切的心情也可以理解,稳婆的一句难产,彻底地把梅清远打垮,他浑身觉得无力,要不是扶着厢房外面的八仙桌,险些就跌倒在地上。
直到温如玉一连问了两遍,才勉强领会温如玉的意思,木然地点了点头,温如玉和姬无双两个人迅速地过来扶住梅清远,在她们的心中梅清远就是神,没有什么可以打败他,他永远那么淡定那么睿智那么儒雅,可今天他们看到了梅清远的慌张和无奈。温如玉和姬无双理解梅清远,除了至今没有孩子,在梅清远的身上看到全部是完美的一面。她们真心真意地爱梅清远,也包括宋知秋在内,爱一个人并不一定非在肉体上得到满足,而人品和修养更让人迷恋,所以,温如玉、姬无双、宋知秋属于后者,她们都深深地爱着梅清远,这种爱超出了一定的层面,愿意为他生为他死,只要他好一切都愿意付出。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梅清远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身边仍然没有一个子嗣,心底所承受的压力是可想而知,加上镇上的流言蜚语,只是平素里善于隐藏,把自己最凄苦的一面埋在了心的最底层,不愿被别人觉察到而已。好不容易怂恿他娶了宋知秋,直说宋知秋跟她们不一样,可以给梅家带来一儿半女,可是过去了大半年,仍然不见丝毫动静,这才动了歪心思,跟苗大壮借了种。谁承想眼看瓜熟蒂落有了结果,半路上杀出一个难产,真的让人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供奉注重灵位的房子紧挨着厢房的最东侧,梅清远一路被温如玉和姬无双架着,步履蹒跚地走到了供奉牌位的前,颓然地跪在蒲团上,温如玉和姬无双也左右紧挨着梅清远跪了下来,梅清远到现在似乎情绪还没有缓过来。
灵位牌林林总总摆满了供奉的条几,室内微暗肃然,飘着淡淡的松油蜡烛和燃烧的香火味道。
“列祖列宗在上,不孝男清远一直无后,愧对列祖列宗,实乃无奈,清远有不得已难言苦衷,多年备受缠绕……”说到这里,梅清远有点黯然神伤,泪光在眼眶微微闪过。
“承列祖列宗阴泽庇护,才得以怀有双胞胎,清远皆大欢喜。然天有不测风云,知秋如今难产,母子性命命悬一线,甚叫清远彷徨的,如今清远方寸已乱,清远何德何能,一辈子集三个女人恩爱于一身,如今天嫉清远,陷清远于两难……”梅清远语调微微颤,哽咽难以为续。
烛光清淡,梅清远泪光闪闪,温如玉和姬无双早已泣不成声,对于梅清远无奈的泪水,她们有一股子刺心裂肺的疼,这个从来不知道为难的男人,如今竟是这般束手无策……供奉牌位的厢房内一阵沉寂,只有无声的泪水在厢房内游荡……
“想清远一辈子虽然不能说积德行善,然清远每日谨记祖训诚惶诚恐,为恐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如今清远已过不惑,承二位夫人撮合续娶了知秋,才留下梅家一点骨血,可今天……”梅清远又说不下去了,眼泪一度在眼眶中喷涌。
稍稍调整情绪,梅清远才接着说:“可今天,要我在知秋和孩子之间抉择,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清远至今没有给梅姓添个一男半女已属不孝,就让清远做个梅家的罪人,只祈求列祖列宗保佑知秋平安,清远在这里跪谢。”
梅清远说到最后,语速越来越快,他害怕稍一停顿,也许就改变了他的判断。
“老爷……”温如玉和姬无双也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梅清远会选择列祖列宗庇护宋知秋平安,宋知秋肚子里的两个孩子,对于梅清远的意义有多大,梅清远心里最清楚。可是,在两难面前,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宋知秋,除了意外之外,温如玉和姬无双内心更多的是感动,即便此刻不是宋知秋在受苦受难,换作是她们,梅清远一样会选择她们,跟了他这么多年,她们太了解梅清远了。
她们更清楚,对于这样的抉择,梅清远有多么难多么地痛苦,又是多么地残忍。温如玉和姬无双两个人失声哭出声来。
说完这些话后,压在梅清远心中的大石头一下子被搬开,似乎身心也轻松起来,可是,如果这样的话,他失去的是什么,也许,这一辈子真的与子嗣无缘了,他也真正成了梅家的罪人。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嘴角挂着一抹凄凉的微笑,他选择的他不后悔,即便是做了梅家的罪人他也不后悔,他清楚知道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他一旦放弃了知秋,这一辈子也只能在痛苦中渡过。
梅清远刚站稳身子,外面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梅青山一路小跑,跌跌绊绊跑了进来,还不待起喘得匀称,便迫不及待地说:“老……老爷,三夫人……三夫人生了一对大胖小子。”
听了梅青山的话,温如玉和姬无双也止住了呜咽,一骨碌从蒲团上爬了起来。
“你说什么?”梅清远一把拽住了梅清远的胳膊,不只是紧张的缘故,还是出于意外,手下不自觉地用尽了全力。梅青山禁不住疼得“哎呦!”了一声,梅清远这才知道自己太着急,赶紧松了手。梅青山这才稳住了自己的呼吸。“恭喜老爷,贺喜老爷,三夫人给老爷生了一对双胞胎公子。”
再一次从梅青山的嘴里得到了印证,梅清远惊喜得愣在那里,脸上的肌肉跟着前后表情的变化不停地颤抖着。“老爷,我们梅家有后了。”温如玉和姬无双两个人一同走到梅清远的身旁,因为激动,两个人的脸上泪水又一次尽情欢淌。
“嗯嗯。”梅清远冲着两个夫人频频地点头。“梅家有后了,我梅清远有儿子了。”说完又焦急对着梅青山问:“知秋怎么样?”“回老爷,母子平安。”梅青山高兴地回答。
听完梅青山的话,梅清远转身,“噗通”一声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大声地说:“感谢列祖列宗庇佑清远,让知秋母子平安,谢谢祖宗,梅清远没有辱没梅家,终于有后了。”看着梅清远兴奋的样子,温如玉和姬无双两个人的脸上都漾着笑意,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短短的眼神里潜藏一个惊天的秘密,也许这个秘密会被她们带到坟墓里,因为不能说。
梅清远爬了起来,带着温如玉和姬无双朝着宋知秋的厢房里有去,后面跟着管家梅青山。
宋知秋的厢房里,稳婆赵氏正在净手,虽然是隆冬腊月,稳婆赵氏的脸上依然是满脸的汗水,见梅清远走了进来,赶紧向前道喜:“恭喜梅老爷喜得一对公子。”梅清远看了一眼稳婆赵氏,连连感谢,然后冲着内外的梅青山说:“青山,带稳婆赵氏到前面好吃好喝招待,另外再包一百块大洋作为喜钱。”
门外梅青山应了一声:“好的,老爷。”
稳婆接生了一辈子,平常人家也就是一顿饭,随便包些几十文的喜钱,碰到好一些人家,最多包过一块大洋喜钱,怎敢想象梅清远张口就是一百块现大洋,稳婆赵氏感激地冲着梅清远千谢万谢。送走了稳婆赵氏,温如玉和姬无双看完孩子,慰问了宋知秋几句,借故去给知秋做些吃的知趣地走开。
厢房里,两个小家伙安然地睡在宋知秋的身旁,宋知秋一脸蜡黄,脸上写满了倦态。梅清远深情地走了过去,轻轻地伸出手,帮她把凌乱的发丝理了理说:“辛苦了。”宋知秋惨白的嘴唇荡过一丝笑容:“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的,谈不上辛苦。”
“知秋,知道嘛,我梅清远也当爹了。”
听着梅清远的话,宋知秋既开心又心酸,在宋知秋的眼里,梅清远是一个儒雅的智者,说话做事永远是温文尔雅,好像在他那里没有办不成的事。宋知秋以前爱过苗大壮,爱得死去活来,爱得非他不嫁。自从爹收了梅家的彩礼,宋知秋拗不过爹的苦苦央求,看不得哥哥无奈的眼神,这才嫁到了梅家,虽然跟梅清远没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宋知秋就像温如玉和姬无双一样,死心塌地爱上了这个男人。
可是今天,梅清远的话里透着年轻小子的稚嫩,可想而知他是多么渴望得到这个孩子,一想到这个孩子,宋知秋的心就一直往下沉,她害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也许,这一切堆积的海市蜃楼,最终像泡沫一样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