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时薇望到江淮在天台上坐着的侧影。他的身上披着一条薄毯,却仍掩不住他瘦削的身形。双腿无力地歪倒在一边。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光是这样的轮廓便已让她心痛到彻骨。
她朝他扬了扬手,却发现他并没有朝她的方向看。他的视线是那样空洞,落在她永远无法抵达的未知场所。
走进别墅,她来到天台上。也许是她的出现不在他的意料之内,他惊讶张口时不小心被秋风呛了一下,低低地咳嗽起来,右手抚压住自己的胸口,似乎这样便能抑制住自己的不适。慌忙间,身上的毯子滑下了轮椅。他试图捉住毯子的边角,可凭他迟缓的动作又哪里捉得住。他哑然地望向时薇,轻轻一笑。
时薇捡起地上的毯子,抖了抖灰尘后重新替他盖好。
“阿胜说你想回自己那里休息,怎么才一会儿就又过来了?”
“我想来看看你。”她把一张放在天台上的藤椅拉至他的跟前,坐下道,“伯母已经回国,你可以不用再伪装自己的情绪了。”
他微眯起眼睛,淡淡地说:“是啊,不必了。”他自嘲地掀起嘴角,“我看上去是不是像个斗败的公鸡?事实上也是的,我是不战而败了。”
她有些意外于他如此坦荡地在她面前承认自己的情绪,一时之间倒不晓得该接什么话好。半晌才道:“或许我们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江淮,现在挽回还来得及,我想,只要一通电话就可以……”
他的声音很轻,眼睛却很严肃地看着她道:“不可以。”
“难道你可以忍受再也不见她?”
“我能。”
“就算明蓝不再是你的护士,她也总是我们认识和相处那么多年的人,我们都知道她现在人在哪儿,我们去看看她也是很正常的事。我们去会安吧,难道你不担心她过得好不好,嗯?”
“或许一开始她也会有不习惯吧,”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握住自己蜷缩的左手,低声说,“可是慢慢的,她就会发现她的生活变得正常起来。南庆或许需要她多一点关心,却不会耗费她太多的精力,她会多出许多许多的时间去真正拥抱这个世界上的美好。不管她和南庆会不会最终有结果,我都感激他能使明蓝下定决心走出这扇门。只要她走出去,她就不会再一次被困住了。”
时薇想起在机场时,江伯母所说的那些话。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告诉江淮,可她的内心却极度不安,她很怀疑,江淮那样“乐观”的估计,是否能成为现实。江淮还是太低估了自己的母亲。知子莫若母,他自以为藏得妥帖的心事,其实早已被他的母亲看穿。凭她对江伯母的了解,她一定不会轻易放明蓝自由。至于,现在的明蓝还要不要她的自由,时薇也不知道。明蓝最近和那个阮南庆走得很近,她能感觉到因他出现导致在明蓝身上发生的改变。她作为一个旁观者也不得不承认,阮南庆是一个极具个人魅力的年轻男人。明蓝有没有爱上他,她不确定,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定已经对她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吸引。
如果,明蓝真的和南庆在一起了,江淮会变成什么样?
她不敢想。
当晚,江淮发起了高烧。医生说,这次发烧并不单纯因为受凉感冒,也有尿路感染的迹象。江淮坚持不肯住院,时薇只好请护士给他打了针,又请医生仔细交代了注意事项。
江淮因为打了针,因此睡得很沉。时薇谢绝了莲姐和黎叔守夜的请求,亲自守在床前贴身照料。她怕自己睡过头,还定了闹钟,以便查看点滴和尿量。
若不是他睡熟了,也许他怎么也不愿意让她这样近距离地照顾他的吧?
医生说,江淮的尿路已经有些感染,因此虽然明知道他会因为熟睡而失禁,她却依然不忍给他插管。翻身时,她顺便扯出他身下有些濡湿的隔尿垫,重新铺了一张干净的,又打来温水替他擦身。这不止是为了清洁,同时也可以达到物理降温的效果。医生说,太多的药物治疗对体质虚弱的他没有好处,如果能物理降温成功,那是最好。同时要避免尿路感染加剧,不插尿管是对的,只是这样的话,家属就要格外注意保持病人皮肤的清洁干燥,以免处理不及时导致皮肤发炎甚至褥疮产生。
时薇不敢懈怠,莲姐和黎叔又哪里会有她这般用心?
以前,江淮总是在她要帮忙照顾他的时候,说她做不来那些事,可他不知道,这些年来,她从旁观察明蓝和佣人们照顾他的细节,她又自己看了不少讲解如何照顾瘫痪病人的书,她已经能够胜任照顾他飞工作了。只是,在他清醒的时候,他极少给她机会。
其实,对她而言,照顾江淮最难以忍受的事,不是体力上的消耗、不是嗅觉上的刺激,而是亲眼目睹他那样一个骨子里骄傲清高的男人,无奈地向人展现出他的尴尬无助。
就像现在这一幕她所看到的他,目光所及的每一处都让她有流泪的冲动——
他的腿纵然经过长期的按摩保养,却依然难以避免有些肌肉萎缩的迹象,膝盖和脚踝处瘦骨嶙峋,松松垮垮地连接着皮肉,脚趾也呈现出内扣的趋势。
他的手臂看上去比腿部情况好一些,右手乍一看与常人差异不大,左手的手指却是鸡爪样蜷缩着的。时薇忍不住把他的左手拿起来,轻轻掰直他的每一根手指,却发现在她掰开下一根手指的时候,之前的那一根已经重又蜷了起来。
这就是她爱的男人啊!她爱的男人,竟然活得如此不易!
因着这样一副孱弱残破的身躯,他硬生生把自己山石一般的爱经年累月一点一点地碾碎成细小的尘土。他的痛,不能在他心底在乎的那个女孩面前喊出来,她便成了他唯一能任性倾诉情感的对象。
于是,她更深地了解了这种痛,只因为,她和他一样,爱得很卑微。
一滴泪落在他的左手虎口上,碎成了一朵泪花。
“你在为我哭?”
她惊觉他悠悠醒转,视线正与她相对,忙抬手抹干眼角的湿痕道:“可不是嘛,呵,你可要快点好起来,酒店的圣诞节特别策划还需要你定夺呢。”
江淮说:“时薇,外人都说是我给了你事业上的机会,其实,我自己知道,这几年是我阻碍了你更好的发展。以你的能力和志向,真正应该走的路不是当我的助理,而是成为酒店真正的决策人。你要用心,豪华酒店的各个领域的工作最好都能深度了解一下,等回到国内,你如果还有兴趣在江氏工作,我给你安排一个更能让你发挥的岗位……我们在G市的酒店行政楼经理,你觉得怎么样?”
她摇头:“我不需要这些。”
“也对,”他的眼神透着虚弱,可说话却很有条理,“你为江家、为我奉献太多。明蓝是自由的,你也是。”
江淮,如果你知道你的母亲是怎样看待我,如果你知道我对你又是怎样的心意,你便会明白,一旦你的苦心被拆穿,一旦明蓝再一次回到你的身边,我的存在就变得彻底多余。
时薇内心翻涌起一阵苦涩,却暗自强压下去,只对江淮说:“我向来是自由的,因此我所做的决定,也全都出自我的意志。江淮,你无须担心是你困住了我。我留在江家、留在你身边,是我当时以及现在的选择。当然,我不否认,我大概不会永远待在江氏,我终归是有离开的一天——‘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只是筵席散了,我们还是朋友。”
这天吃过晚饭,南庆本想拖着明蓝上街,却被她给推说有些累,婉言拒绝了。他也不好勉强她,只好听着她的脚步声由她进了三楼的卧室。约摸过了一个多小时,明蓝下楼来。他闲着无事正在练琴,听到她的脚步声,手便停了下来,琴声戛然而止。
她的呼吸离他愈加近了,随后,他的手被她轻轻抓起,放到了一团软绵绵的织物上。他摸了一阵,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笑开了一朵花。
“刚刚织好的。”她的声音里混合着羞涩和甜蜜。
毛线是他特意托人买来的。起初明蓝还有些当他之前说让自己给他织围巾的提议是玩笑,直到他把一捆毛线放到她面前时才确定,他是认真的。
他还很直白地对她说:“明蓝,上次听你要给江淮做衣服,我嫉妒得要死!不过,如果我能得到你‘亲手’织的围巾,我就胜过他了。”
他把“亲手”两个字咬得很重,说完还很正儿八经地抿紧嘴唇。他的样子使她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抬手弹了下他的额头:“幼稚!男人就算吃味儿也不会像你这样说出来的吧,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假装大度吗?”
他摇头:“我已经看不见了,如果连说话也欲言又止,我们之间沟通的渠道就更少了,我不喜欢这样。”
他的眼睛就是明蓝的软肋。她哪里还敢嫌他幼稚,自然是一空下来就拿着棒针和毛线给这位善妒的大少爷织围巾。
“给我戴上。”南庆道。
“现在吗?”明蓝睁大眼睛说,“可是会有点热诶。”
他一耸肩:“我怕冷,就喜欢热。”
明蓝已然摸透他的脾气,知道拗不过他,便干脆顺从了他。
他低下头,用下巴蹭蹭围巾,满意地笑道:“很舒服。”
明蓝说:“你戴着也很好看。”
南庆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问道:“明蓝,我长得真不难看吧?”
她的手攀上他的后脑勺,故意按近了距离,边看边感慨道:“我保证,你看不到自己英俊的脸是人生一大遗憾!”
他“噗”地笑出了声:“明蓝,你也会开玩笑了,真好!”
她一怔,也笑了:“南庆,我敢拿你开玩笑,是因为知道你不会生气。”
“我当然不会。”他说,“我巴不得你别把我的失明当做一种你提都不敢提的残缺。”
她的手覆上了他的双眼,他的眼皮随着她的抚摸而阖上,她吻了吻他的眉心,道:“可我还是很心痛。”
他捉住了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手指:“只要小小地心疼一下我就好,这让我感觉到自己在你心中的份量。可是别太多了,太多心痛,我就会心疼你了。”
“南庆,你曾经说过,是一场意外让你失明的,究竟,是怎样的意外?”她问。
他松开了她的手,仿佛一瞬间失神。冷汗从他的额头冒出来,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被胶带捆绑的双手双脚,蒙着的眼睛,呼啸的警笛、汽油燃烧的味道,呛鼻的浓烟……他晃了晃脑袋,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咽喉,几近窒息。
他被她的怀抱拥住,他先是颤抖了一下,随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嗅到了她身上的味道,一瞬间感到心安。
耳畔只听到明蓝一个劲地对他说:“南庆,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我不想知道了!……”
他回过神来,抬起头道:“我的样子,吓到你了是不是?”
“是!”她的声音在战栗,“是我不好,我不该问。”
“明蓝,答应我好吗?不要再问我这件事。”他说,“唯独这件事,我不想再提。”
“好,不提。”她点头如捣蒜,他刚才苍白的模样让她手足无措,她才不会那么笨,让这样的情形重演一遍。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放下心中大石。搂住她的腰,像一个孩子般贴着她的胸口,呢喃道:“我有你就好,我们会快快乐乐地生活的。”
“嗯。”
她是由衷地相信他的话。
半夜十二点多,朦朦胧胧中,明蓝好像听到一楼的电话响了。意识混沌之初,她并没多想。直到没多会儿听到南庆说话的声音,她才隐隐觉得哪里不妥,心里七上八下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南庆坐在客厅的红木椅上,眼睛通红,哑声和阿勇交待着什么事。
一定是出了事!半夜三更的电话,南庆反常的表现都让明蓝有了不良的预感。她小跑到他的面前,俯身问道:“南庆,怎么了?”
他的神情凄恻:“我爸爸他……过世了。”
她抱着他的头,手掌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他放肆地在她的臂弯里痛哭得像一个孩子,声音丝毫没有压抑。
他哭了很久才停下,他说:“我买了明天的机票。”
“还有多余的机票吗?需不需要我陪你回去?”
他愣了一下,低头道:“不用了,你留在这儿等我回来就好。”
她说:“南庆,记得戴上我织给你的围巾,中国现在很冷。我……等你回来。”
“我一定戴。蓝,你明天能送送我吗?”没有焦距的眼睛里还凝着未收的眼泪,让他看上去更显悲伤与彷徨。
“当然可以。”她说,“现在呢,你先回房睡一觉,之后几天恐怕你更没时间好好休息了。”
“我睡不着。”他不自觉地收拢了手指:“我想他。”
明蓝搓了搓他的手掌,让他逐渐放松下来,随后把自己的手插入他的指间,与他十指交扣:“躺下来、闭上眼睛也可以想念。”
她扶着他进卧室,又看他在床上躺好。可能是又一波伤心涌上了心头,他的泪滚落,打湿了枕巾。
她很自然地拿衣袖去擦。
“上次知道他病了之后,我应该多去看看他的。”他说,“现在想想,他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了,我却还在和他闹小孩子别扭。总觉得他当年绝情,其实,我才是更凉薄的那一个!”
“南庆,别怪自己,你上次和你爸爸见了那一面,他就应该已经没有遗憾了。你过得很好,他会安心的,并且他也知道你是个心暖的好孩子,你早就不怪他了。”
“我早就不怪他了。”他平静地说,“我好爱他。”
明蓝的眼睛潮润了,她坐在他的床头,指尖温柔地抚过他的额头:“南庆,听我的话,不管你睡得着睡不着,都先闭上眼睛,当养养神也好。”
他的眼皮轻颤了几下,阖上了。
“我在这儿陪着你。”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的。
“不要,你去睡吧。”
“我是护士出身的嘛,偶尔熬夜不算什么。”
“你又不是我的护士。”他的声音有些闷。
“可我……我是你的、女朋友啊。”她因为害羞,说得有些吞吞吐吐。
虽然脸上的伤感还未褪尽,嘴角却有了淡淡的一抹明媚:“床够大,你要不和我一起躺躺吧——女朋友。”
明蓝的手一缩,从南庆的额头上移开。南庆本能地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他什么也没说,只幽幽地叹了一声。
明蓝道:“我只是不习惯和别人睡一张床。”
“没事。”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