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阿姨放低了声音：“如果你学得比她好，你在全班就是第一了。”
钱小明的脚粘在楼梯上，严阿姨带着笑把儿子推回屋里。
钱小明脑子里乱开了，他想起他自己原来学习是很差的，现在学得好起来，多亏王芳的帮助啊！怎么王芳的脚伤了，缺了课，自己就不去帮助她补课呢？这对吗？这是雷锋精神吗？现在提倡“心灵美”，这样做，心灵美不美呢？想到这里，他坐不住了，挟起算术课本和作业本，拉开门就向外走。
“哎，哎！”严阿姨见儿子向外走，忙又跑过来拉住，“你怎么又去了？”
“我们是一个学习小组的。”钱小明说，“我必须帮助王芳学好。”
“她要是考了第一，你可就当不了第一了。”小明妈妈说这话时，又压低了声音，大概怕被人听见。
“当不了第一，就不当。”钱小明觉得妈妈太偏心眼儿。
“你傻！”严阿姨在小明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你看见楼下周伯伯吗？”她指指楼卞说，“就因为人家有本事，干部当得就比你爸爸大。将来，谁本事高，谁吃香。”
钱小明脑子发懵了，妈妈说得不对吗？可事实就是如此；妈妈说得对吗？怎么和书上说的，和老师讲的，全对不起来呢？
“学雷锋，是好事，”小明妈妈又说了，“可有几个真心学呀？”
小明吭吭哧哧地说：“我是真心学的，就是你不让我真心学。”
严阿姨恼了，用手指头戳着小明的脑袋说：“真是不知好歹，我还不全是为了你，将来考大学也是有限量的，如果两个人中取一个，她学得比你好，你就考不上！”
钱小明的腿有些发软了，他可是盼望将来能考上大学的呀！
“回去吧！”严阿姨推着迟疑的儿子。钱小明心中似乎还有另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从许多使他钦佩的事件中积聚起来的。就说刚才妈妈指的楼下周伯伯吧，他是爸爸的上级，可是听爸爸说过，在朝鲜战场上，周伯伯曾救过爸爸的命。一次敌人打过来一发炮弹，周伯伯一下子伏在爸爸的身上，那次爸爸没被炸着，而周伯伯却被炸伤了，至今他胸前还有一块碎弹片未取出来呢！为了战友的安全，他能舍己救人，而我，却能因为怕同学学习超过我，故意不去为她补课吗？钱小明一下子想起他语文作业上解释的几个生词：妒嫉一一看见别人有成就，而心怀不满；损人利己一损害别人，来为自己谋利；明知故犯一明明知道那样做不好，却有意那样做；虚伪―不诚实。他一边想着这些词，一边在妈妈的脸上寻找，他见妈妈的眼神里、嘴巴上，好像都写着这些词汇。他的身上起了寒栗，他害怕那些词汇也钻进他的头脑里。
小明妈妈见儿子不吭声，以为自己的话起作用了，便又推着儿子往屋里走。谁知钱小明一扭身子，说：“我要到王芳家去，我的语文作业本和笔记本，还放在她那里呢！”
“今天不拿，明天上学时从她那里带上。”严阿姨还是不允许小明走开。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这声音一只脚轻，一只脚重，随着“嗒嗒”的响声，王芳扶着楼梯扶手，慢慢地走上楼来了。
“王芳！”钱小明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了。王芳吃力地走过来，把一本语文作业和一本笔记递给钱小明：“我怕你温课用，给你送来。”钱小明问：“你都抄过了？”王芳说：“都抄过了。”她把笔记本打开，指着上面的字说：“你有两个字写错了，你看，高尚的尚是这个尚，不是上下的上，还有，狭隘的隘是耳朵旁加上益，不是爱护的爱。我都给你改过来了。”钱小明看着改过的错别字，脸更加红了。王芳又指着下面两个标点说：“你看，这个引号用错了，这句话是个完整的意思，句号应该在引号里边。”
钱小明看王芳那么认真地把他笔记上的错误地方改过来，又那么真诚地告诉他。从王芳明亮的眼睛里他看到了她心灵的美；相比之下，妈妈刚才的行为实在不光彩了。想到这里，他连忙向王芳说：“王芳，我正要上你家去，告诉你昨天下午的箅术呢！”
王芳说：“顾老师刚才到我家来过，她已经把算术课给我补上了，我都学会了。”
钱小明看看妈妈，妈妈脸上不知掠过一种什么表情。他见王芳转身要走，连忙扶着她说：“来，我扶着你。”
严阿姨见小明扶着王芳向楼下走，又听王芳说：“钱小明，我听顾老师说，你最近箅术学得非常好。再努一把力，期中考了第二，到学期结束时，争取考个第一。”
这里正举行着全省秋季运动会。体育场的看台上坐满了热情的观众。他们为田径运动员的奋力拼搏而鼓掌，而欢呼。扩音喇叭里不断地报告着新的纪录。
畸岖的山路
“现在，进行一千五百米决赛！”广播员微微拖长的声音里充满了激情。
观众一下子把眼光都移向跑道的起点，接着就纷纷议论起来：“咦，瞧，那第三跑道上是一个小孩。”
“是的，是的，大概只有十三四岁。”
“嘿，他比别人矮一头，腿也短，能跑得过人家吗？”
“能参加决赛，想必是跑出成绩的。”
“这是哪个县的，怎么让个小孩子来参加？”
“0355号，是龙柏县的。”
“哎，注意……”
“啪！”起跑枪声响了，观众们立刻用眼睛追逐着每一条跑道上的飞毛腿。
六条跑道上，像射出了六枝箭。“嘿，那小孩不行，看看，别人都跑到他前边去了！”看台上有人嚷着。
一百米，二百米过去了。
“瞧，那个小孩上去了，他超过了两个人……”
三百米，四百米过去了。
“嘿，那小孩又超过了两个……”
五百米过去了。
“哟，那小孩跑到最前面去了……”
“加油……”
观众台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嘿，又让一个人超过去了！”有人为孩子惋惜。围着体育场的跑道转了两圈半，已经超过一千米了。
“加油，小孩！加油，小孩！”观众狂呼起来，那孩子已甩掉五名对手，冲到最前面了。
那五个成人运动员明显地降低了速度。可是那个孩子，却轻快地奔跑着，他身子很轻，力量充沛，两条腿富有弹力地交错着，好像不感到累，也不感到紧张。
快到达终点时，那孩子遥遥领先，然后猛冲几步，举起了双手，用他的胸部冲断了红线。
“嗽……”看台上沸腾了，人们立起身来，鼓掌欢呼，不少人向那孩子热情地挥着手。
两个摄影记者迎着那孩子，连续地拍照；几个工作人员也兴高采烈地包围了他。可是那孩子脸上冷冷的，他大口地吐着气，推开了众人，默默地走到一边，低下头，坐到了地上。
人们望着那表情冷淡的孩子，不禁诧异起来。
他创造了一千五百米的全省纪录，他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因而他成了新闻人物。在休息室里，三个新闻记者围着他。一个发问：“你年纪这么小，怎么就创出这么好的成绩呢？”
他微微下陷的眼睛回避记者们的眼光，只是冷冷地摇着头。当记者们再三追问他的时候，他张了张嘴，未说出话，先哭了出来。
他有什么难言的痛苦呢？这要从头说起了。
他被什么声音惊醒了。真讨厌，谁在半夜里还大声说话呀？小勇在矇昽中睁开了眼，他见自己的头没有枕在枕头上，身上也没盖被子。他转了下头，见弟弟小军也斜着身子卧在一边，同样光着身子。他忽然感到了冷，身上起了鸡皮疙瘩。爸爸呢？妈妈呢？怎么床上没有他们？
“你说这话，没有良心！”
“你要觉得我不好，你愿意跟谁就跟谁去！”小勇顺着声音望去，见爸爸倚在房门上抽烟，妈妈坐在桌子旁边哭。
妈妈边哭边说：“你就是不顾我，也得顾孩子呀！”
爸爸说：“孩子，你一个，我一个。”妈妈哭得更厉害了。
这是要干什么呢？小勇望着悬在屋子中间的电灯泡，那黄黄的光亮使得屋子里一切都恍恍惚惚的。他把身子翻转过来，两只小手撑着下巴，直直地望着妈妈。妈妈的头发散乱了，一绺黑发垂在脸上，脸煞白煞白的，泪水不断地流着。他想喊妈妈，见爸爸铁青着脸，又没敢喊。
“你这样，能对得起谁呀？”妈妈又凄凉地说。“我谁都对得起。”爸爸说，“这样，也免得你整天疑心我。”
“是我疑心你吗？”妈妈声音里带着怨怒，“全工厂里，谁不说？”
“光说我吗？”爸爸带些讥讽地，“还有人说你呢！”
“说我什么？”妈妈站了起来，“你说清楚。”
“不要我说，各人干的事，各人知道！”
“不行，你非说清楚不可，你别血口喷人！”接着，两个人又大声争吵起来。妈妈哭着说了许多的事，小勇听不明白。直到后来，爸爸不说话，妈妈只是哭，小勇又慢慢地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天亮，小勇醒来的时候，一下子发觉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大声喊：“妈！妈！”没有人答应。小勇又喊：“妈！妈妈！”
进屋来的是爸爸，他向小勇说：“你妈上医院了。”
“妈妈病了吗？”小勇从床上下来。“哎，病了。”爸爸漠然地说。小勇一下子想起了夜间他看到的情景，他疑惑地望着爸爸，爸爸的眼睛老是躲开他。
“妈妈在哪个医院？”小勇问。
爸爸说：“在市立医院。”
“市立医院在哪儿？”
“远哪！”
“小军呢？”
“跟你妈去了。”
“我也去。”
“你不要去，在家里玩儿。”小勇只有六岁，他不知道市立医院在哪儿，爸爸不让去，便去不了。过去，他是和四岁的弟弟小军在一起玩的。小军跟妈妈去了，当爸爸吃完饭上班去的时候，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家里了。
爸爸交给他一把钥匙，告诉他出去的时候，一定把门锁上。
小勇一下子感到孤零零的了。离他家门前不远有一条小河，他一个人坐到小河边，想和河水说话，河水带着波纹走开了。河边有一行树，那树上有飞来的小鸟，他想和小鸟说话，小鸟只顾自己叽叽喳喳，然后追逐着飞去了。小勇最想念的还是自己的妈妈。他想起那天夜里看到的妈妈：头发散乱，一绺黑发垂在脸上，脸煞白煞白的，两只眼睛下泪水不断地流着。
“爸爸，带我上市立医院去吧！”小勇向爸爸恳求。
爸爸说：“我忙，没有时间。”的确，这两天爸爸显得特别忙，他总是那么慌慌张张的。
“我要去看妈妈。”
“别去，她得的是传染病，会传染。”
“怎么小军能在那儿呢？”
“小军也走了，上你姥姥家去了。”
姥姥家，那是住在很远的乡下的，小勇更不知道怎么去了。
妈妈走了以后，家里一直没做过饭，爸爸都是从工厂里买些饭菜带回家来，小勇每天都吃凉饭凉菜。小勇真想妈妈啊，妈妈回来，就可以吃上热饭了。爸爸又上班去了。小勇一个人呆在屋中闷得慌，便锁上门，要到对面的小河边上去。
“哇……”从一个家门里传出了哭声。
小勇向那有哭声的家门走去。他见许多人围在那门口，便从人缝中挤到院子里，又挤到一间屋门口。他向屋中间一看，不觉愕然了，原来屋子中间的小床上躺着一个死了的老太太：她蓬乱着灰白的头发，紧闭着双眼，脸色蜡黄，嘴微张着，嘴巴里还缺了两个牙齿。小勇从来没见过死人，他的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忙转过身来，慌慌地从人缝中挤了出来。
他跑到了小河边，心里还有点恐怖，便忙跑回家他开了门上的锁，走进屋里，可是那恐怖的感觉一直不能退去，他总觉得身后有个黑影儿，好像那个死了的老人跟着他进门来了。他又看见那灰白的头发，那蜡黄的脸，那微张着的缺了牙齿的嘴……“啊，妈妈！”小勇哭开了，他多么需要妈妈呀！如果妈妈在，会把他搂在怀里，一边说：“不怕，不用怕，小勇别怕……”可是妈妈不在了，妈妈得了传染病，小勇大声哭开了。
“哭什么？哭什么？”爸爸进门来，大声地问着。“妈妈！我要妈妈！”小勇边哭边说。“你妈死了！”爸爸寒着脸说。“什么？”小勇停住了哭声，他想一头撞在爸爸的胸膛上，“我妈在哪里？”
“在……”爸爸说不下去，把脸转到一边。小勇抓住爸爸的衣襟：“你带我去看妈妈！”
“是传染病，医院里不让去看。”爸爸的脸上还是冷冷的。
“我一定要去，一定要去！”小勇一头冲出门外，大喊着，“妈妈……”
爸爸从背后赶来，一把拉住小勇：“去了也没有用，已经送到火葬场，烧了！”
“妈妈……”小勇挣脱爸爸的手，在地上乱滚。
妈妈死了，妈妈的脸一下子从小勇的眼前消失了。他望着两个死人的面孔：一个灰头发，一个黑头发。他分不清哪个是那老人，哪个是妈妈了。
“咱们姓岳，岳飞的岳，你叫岳勇，勇敢的勇。”爸爸一边说，一边用钢笔在纸上写着“岳勇”两个字，接着把笔给了小勇，“你写，把你的名字写下来。”
小勇吃力地握着笔，照着爸爸写的字，也在纸上写了“岳勇”。
“哎，好，好，写得不错。”爸爸表扬着小勇，“这就是你的姓名，人家要问你，你就说姓岳飞的岳，知道吗？”
“知道，岳飞我知道，他的儿子叫岳云。”小勇昂着头向爸爸说，他听别人说过的。“岳飞勇敢不勇敢？”爸爸问。“勇敢。”小勇回答。
“你长大了，也要像岳飞一样，所以你叫岳勇。”小勇心里挺高兴，他有这么一个好姓，还有这么个好名字。
“你爸爸叫岳崇信，这么写。”爸爸又在纸上写了三个字，“看清了吗？”
小勇辨认了一下，点了点头。
爸爸又说：“你记住，爸爸在德州东风机床厂三车间当副主任，你出去玩，找不到家了，就告诉大人把你送回来。”
“哎。”小勇一边答应，一边仍在纸上写“岳勇”两个字。
“好了，你出去玩吧！”
最近，爸爸常要小勇到外边去玩，因为有一个人常到他家里来。这个人是个年轻的女工，爸爸说她姓凌，是和他一个车间的。她每次来时，爸爸就说：“小勇，你到外边玩去吧！”
有一次，天已经黑了，那姓凌的女工又来了。爸爸说：“小勇，你到外边玩去吧！”外边天黑，小勇不敢出去，可是爸爸连哄带拥，把小勇推了出去，小勇在门外整整哭了一个晚上。
现在，爸爸又让小勇出去玩，小勇心里想：那个姓凌的女工大概又要来了。
小勇很讨厌那个姓凌的，她每次来，从来不正眼看小勇，只是用眼角扫一下，也从不和小勇说话。可是爸爸对她特别亲热，每次她来了，总要拿出些好吃的东西给她吃。“你箅个干什么的？”小勇很反感，“为什么老到我家来？”当再见到这个姓凌的来了，不用爸爸向外赶，小勇就赌着气自动地出去了。
外边的世界是自由的，小勇想到哪儿就到哪儿。他可以到河边去看水，可以到路边去看树，也可以到商店里去看来来往往的人。
现在，他自由地走在街上。这是哪儿呀？小勇左右看看，见路边上站着许多人，全都在等候着。他抬头看看，路边上立着一个牌牌，他想起了：这是公共汽车站。
呜——一辆公共汽车开过来了。候车的人全都按着顺序上了汽车。“我上不上去呢？”小勇正在犹豫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个人把他抱了起来。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个拿着票夹售票的阿姨。那个阿姨还一边说：“请让一让，喂，请家长把孩子带好。”她把小勇送到了车上，然后又卖票去了。
“嘿，不要买票，把我送到车上来了！”小勇暗暗高兴，“坐着汽车玩玩，真开心！”
汽车每到一站都停下，每次都有人上车下车，小勇很快就找到了个座位，坐着比站着舒服，小勇更不愿下去了。
过了好多站，汽车停下来了，所有的人都下了车。小勇见车上没有人了，也走了出来。
呀，我来到什么地方了？小勇眼花缭乱了：这里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辆，不少人都提着包包，扛着行李，还有一些人手里抱着孩子。
“嘀，嘀！”身旁开过一辆运货的大卡车，小勇躲了一下。
“谁家的孩子？不要命了吗？怎么也没有人带着？”小勇耳边传来一阵责问。他想：这是说我吗？他寻找说话的人，可那人匆匆地越过马路了。
“哐当当，哐当当，呜一一”随着声音，有一股白烟冲向空中，接着便听见“隆隆”的响声。这是什么呢？小勇觉得这地方挺新奇。
路边的房子里有人大声地打电话：“喂，我在火车站，哎，你来接一下……”噢，这是火车站。小勇想：要是能进去看看火车多好哇！他想找一个能进去的门，到里面去看看火车。他走着，寻找着。
“快点，快点，检票了！”一个妇女拉着一个孩子向一列长队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