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京以后，我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可是又实在放不下，眼前总是出现弟弟那求生不能求死不敢的熊样，总是出现老父老母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身影。唉，弟弟的媳妇问题是全家人心头的一块心病啊！
打电话给父母，父母说弟弟又出外打工去了。弟弟外出打工已经有十年了，十年赚的钱加在一起总数也超不过一万元。我认为如果在外面赚不到钱，就别出去了，在家帮上了年纪的父母干点活，也比出外给别人做廉价的牛马强。弟弟可不这么想，坚持外出。后来我才弄明白，弟弟在外边不是没有赚到钱，只是没有把钱拿到家里而已。在外面，有钱花，有酒喝，甚至还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闻此言，我怒火心头起，大骂弟弟太不是东西了，拿青春赌明天，也得拿镜子照照自己啊。你不是贝勒爷也不是阔少衙内，充其量只是个贫下中农的子弟，玩不起派，耍不起赖，装不起大。如果实在找不到北，就到街头老头的电子称上去称称身高量量体重。
这些事情我没敢告诉妻子，如果妻子知道这些，非得精神分裂不可。我啊，也就此打住，这样的忙帮不起，这样的无底洞也填不平，弟弟输得起，我可玩不起。
一年又过去了，母亲打来电话，说弟弟要结婚了。我说结婚就结婚吧，反正我忌酒了，什么酒也不想喝，包括喜酒。
母亲听我这么一说，顿时就嚎啕大哭，把这么多年的苦水都倒在了我的头上，把功劳，苦劳，疲劳一一展示，最后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劝导一番，告诉我，有谁看笑话也没有我看笑话的，看弟弟的笑话等于看父母的笑话。
我挂上电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父母强词夺理，也不是父母不理解我，他们也难啊。可怜天下父母心。
经过弟弟这两次的折腾，家里已经四处告贷求借无门了。今年弟弟又没有赚到钱，又想娶媳妇。也许母亲说得对，弟弟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有人给媳妇已经是很幸运的了，如果这时候袖手旁观，弟弟对我肯定会耿耿于怀一辈子。
恨归恨，恼归恼，要想一抖了之还肯定没那么简单。金面，佛面，正面，反面都不能不想，哥哥二字，犹如两把铁锤，不间断地敲打着我的良心。口问心，心问口，到底该怎么办？
我还是把电话打回家去，问一问缺多少钱。母亲告诉我，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为了弟弟的婚事，已经把家里的粮食全部卖掉了，但是还缺两万五千元。这些天，全家人几乎全部出动，逢人便求，碰人便借，哪怕是高利贷。
一个媳妇，在家乡人眼里，那是一个男人身份、地位、本事的象征。没有媳妇的男人，这辈子也不要想在父老乡亲面前抬起头来，此祸还要殃及父母。如果弟弟娶不上媳妇，父母躺在棺材里都不会暝目的。
母亲让我出两万元。两万元，对我来说，几乎是我这么多年来的全部积蓄，为此，我很犯难。如果我真的拿出全部家当给弟弟，我怎么向妻子交待？我们结婚两年了，我没有给她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有请她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妻子喜欢旅游，整天喊着要去南方转转，但是为了攒钱，还是不了了之了。
母亲又一次打电话来，说弟弟跑了好几个地方借钱，都吃了闭门羹，以前生铁加焊锡的哥们一夜之间变得比谁都穷，看着到手的媳妇就要泡汤了，弟弟已经到了寻死觅活的地步。老父担心弟弟有三长两短，已经看着他三天三夜了。母亲说如果这次弟弟的媳妇还娶不到家，她也不想活了。
听到这些话，我觉得我被一伙人抬到了炭火上烤，我清楚地听见身体“滋滋”冒油的声音。
最后，我还是下决心给弟弟寄去两万块钱，两万元钱对于我来说，很重要，但是我不想看到家破人亡，那样，我一辈子也不会好过的。假如一旦到了牛粪好烧的那一天，我成了百万富翁，我的良心也会时时受到责问的。其实，接到母亲的第一个电话以后，我已经有了那种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
我刚从邮局回来，又接到了弟弟打来的电话，那声，那音，那口气，犹如是我的债主，有冷嘲有热讽，有八百个瞧不起，有一千个看不上，说什么这个世界上谁他妈的也靠不住，什么哥哥弟弟，都是扯王八蛋，最后还说，有我这个哥哥也五八，没我这个哥哥也四十，婚大不了不结了……我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成了见死不救的懦夫。父亲怨我，母亲怨我，弟弟更怨我，别说我现在的两万块，以前那七千块钱就换来了这些，买个罪名？我不明白。
送佛就要送到西天，如果你送到离西天半步，你也是狗屁不如的小人。
转念一想，反正两万元钱也寄出去了，如果弟弟接到钱以后，肯定会后悔的，会向道歉的。
一个月以后，母亲打电话来说，弟弟已经结婚了。结婚的场面很隆重，级别超过了家乡任何一个人的婚礼。
我松了一口气，但我高兴不起来。轻松是因为弟弟终于结婚了，悬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为此，虽然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毕竟是尽了一个做哥哥的义务，可以说对得起“哥哥”二字了。我不高兴，是因为我不明白，这种由巨债支撑起来的豪华婚礼是做给谁看的？人活着，是为婚礼活着，还是为生活存在？
失去了两万元，妻子没有和我大吵大闹，只是坐在那里一个人抹眼泪。以前我害怕她吵，不知为什么，现在我特别希望她大吵大闹，骂我个狗血喷头更好。可是妻子一直在沉默，那种沉默，就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心头拉来拉去。
过年回家了，我和妻子走到家门口，不敢往里走了，怀疑自己走错了门，若不是看见母亲走出来，还真不敢贸然进去。房子重新装修过，仿佛是哪一位斗豪夸富的暴发户的豪宅，院子里还有一辆摩托车，不是普通的那种。
我和妻子在母亲的房间里坐了一个小时，也不见弟弟和弟媳，我投资了两万七千元，不管怎么样，看在钱的份儿上，也得让我瞧一眼吧！我忍不住问母亲，弟弟和弟媳是不是不在？
母亲告诉我，小两口结婚以后，黑夜就比白天多得多。晚上九点半睡觉，第二天最早也得十点钟起床，最长的一次睡到下午两点钟。妻子问早饭怎么办？母亲苦笑一下，除了我做还有谁？不过这在农村很正常，不止一家两家，家家都是这样。
这时我才正视母亲，一年没见，母亲苍老了很多，背弯了，头发白了，声音也沙哑了。也许，在弟弟举行婚礼的那几天，母亲是一秒一秒数着过来的。我问母亲弟弟结婚花了多少钱，母亲伸出五个手指——五万元。
五万元？这是令我想都不敢想的数字，一年只有一千元收入的家庭，怎么能还上如此巨债呢？正当我想追问谁来偿还时，母亲又拿出一份合同，父母在上面已经把所有的债务大包大揽了。
怎么能签订如此的屈辱条约呢？母亲告诉我，如果不签订这个合同，女方的父母就不同意结婚。
“你们能还得起吗？”我追问父母。父母说不知道，然后向我投来了乞求的眼神。
弟弟终于起床了，我和妻子借机一睹新房，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室内按星级标准装修的，全部是名牌材料，高档家具，名牌超平大彩电，冰箱，DVD，应有尽有。衣橱里的名牌时装一件又一件。
妻子看完，无语，哭着跑了出去。我也有些懵了，随着妻子跑了出来。在家乡的无人荒滩上，妻子放声大哭，歇斯底里地喊着，要与我离婚，骂我是傻瓜，骗子……我也发觉自己上当了，被别人轻易地利用了我的单纯和善良，典当我的情义和责任感，换来他们物欲的满足。在北京奋斗了这么多年，最终扮演了一个奴隶的角色。
我哄了妻子半天，才把妻子哄回家。回到家里，母亲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问我有没有一百元钱。我问干什么，母亲说你妻子头一次来，好歹也得弄两菜，弟弟结婚以后，家里就分文皆无了。我说我什么也不想吃，有菜没菜都一样，穷人家的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
母亲顿了一下，说菜不买可以，但弟弟的摩托车已经好多天没骑了，因为没有油，母亲让我拿点钱给弟弟的摩托车加油。
我说母亲管这等闲事干什么，你这一辈子没骑摩托车不也活得挺好吗？母亲说弟媳特厉害，如果不顺着她，她就把父母轰出去。我说让她轰吧，被轰出去，是迟早的事情。
晚上家里一片漆黑，我想打开灯，可怎么也打不着。母亲说别打了，因交不起电费，停电已经一个多月了。没有电？没有电那弟弟屋里一大堆家用电器是干什么用的？装饰还是摆设？
黑夜，是给了我黑色的眼睛，可我却无法用它去寻找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