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山里的年轻护林员，怎么又是一位鸟类学领域的勇敢探索者呢？
一般说来，护林员总是携家带眷的，也没什么固定的假期，护林员常年在深山与森林做伴，单身职工，每年有近两个月的探亲假，主管单位找临时工来接替。几年来，赵青河总是利用这段假期，回到省城进修在这里无法自学的课程。
两年前，当赵青河已自学完大学二年级的基础课程，并顺利地通过考试后，才向一直辅导他的王陵阳教授说出了埋藏在心底的愿望：要到蕴藏着丰富的鸟类、号称“鸟类王国”的紫云山区，一边进行实地考察，一边继续自学大学课程，在独特的学习道路上，再跨越一步。
他听说紫云山正在招护林员，准备以自己在林场工作五年的资格去报名。
王陵阳知道以后，心里很不平静。
他们是在“文化大革命”当中相识的。王陵阳发现这个青年有着强烈的求知欲，愿意为祖国的科学事业作出贡献，在逆境中能昂首前进，鄙视一切世俗的冷眼和偏见，因而，愿意对他进行热心的引导。
但是，在粉碎了“四人帮”之后，赵青河的父亲不仅得到了平反，而且恢复了工作，在市里身居要职。他有种种条件从事别的学习或工作，也有轻捷的道路可走，然而他偏偏爱上了鸟学的研究，决心依旧按照以往开拓的道路前进。这是一条十分艰难而又独特的道路，做出这种选择有必要吗？
是一时冲动、为热情所驱使，还是坚忍不拔、对生活充满信心的高尚情操？
这对不同寻常的师生，对此进行了反反复复的讨论。王陵阳在他身上，看到了青年一代的力量和希望，终于同意了。
赵青河来到了紫云山。几年来，他和王老师建立了一种特殊的教学方法———书信往来。
他把不懂的问题或新的发现及对知识的渴求、对未来的希望寄出去。不多天，他也总是能收到王老师的复信，那是雨露、清泉、阳光。常常，一封信有几种颜色的字迹，有红墨水、蓝墨水、铅笔……简直是一片盛开鲜花的原野。想到那是王老师利用点滴的空闲时间写的，这位青年的眼睛湿润了。若是碰到王老师去野外工作、出去开会，不能及时得到复信时，他就在难耐的盼望中等待，也更激发他对学习的热望。
几年来，他给王老师写了二百八十九封信，但收到了王老师二百九十五封信。有六封信是王老师又想起了补充意见。每封信上都有编号。“两地书”往起一加，就是一本无比生动的教材；不，是一首长诗，有赵青河向鸟类学跋涉的足迹，有王陵阳耕耘的汗水，有探索、苦恼、欢乐、忧愁、焦急、愤怒……今年七月份，赵青河顺利地通过了毕业考试。王陵阳对他的成绩很满意，因而，又建议他参加研究生的考试。赵青河依然像三年前那样摇了摇头，说：
“考试证明，我所选择的道路是行得通的。请相信，我仍然可以通过自学完成研究生的学业。国家还很穷，我又何必去占那样的一个位子呢？”
王陵阳激动得在房里走来走去，但学籍和职称也不是无关紧要的问题，起码能够使他的工作条件更好些！
赵青河笑了：
“王老师，说实话，我还舍不得千鸟谷。到了通过研究生考试后，我一定请您指导、准备参加博士生的考试和答辩。”
王陵阳突然灵感触发，一下就为他选中研究的课题：关于红嘴相思鸟的生态。其实，这课题也是由赵青河本身引起的。
通过几年来浩繁的工作，赵青河得出结论：千鸟谷是个特殊的生态环境，哺育了特殊的鸟类群落。于是，他写出了一篇很有意义的调查报告，提出了一些极有见解的意见，希望保护千鸟谷的生态，使其成为鸟类研究的基地，为自然保护、生态平衡、合理开发鸟类资源提供经验。其中谈到过红嘴相思鸟的问题。
我国有银耳相思鸟（分布在西南地区，以银灰色耳羽得名）和红嘴相思鸟两种。后者有三个亚种，分布在长江流域及其以南广大地区。
紫云山出产的红嘴相思鸟，就是其中的指名亚种。从动物地理学说来，本省是它的最东分布区，出了紫云山区、九花山区往东、往北就没有了。据初步了解，它每年春天到紫云山和九花山繁殖，秋天又结群南飞。捕鸟人正是根据这个规律进行捕鸟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相思鸟一向是本省产量最高的鸟类，每年要捕获十几万只，以供出口；在我国出口的鸟类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近两年，外贸部门组织了更多的人捕鸟，但是，产量却明显地下降了；另外，在运输过程中，由于对它的生态知识缺乏，死亡率高，损失惊人，这引起了外贸部门的重视。问题被提到科委，科委又交给了动物学会。
说来叫人难以相信，由于多年来任意践踏科学、对知识分子不重视，对于相思鸟的生态情况，有关部门却知道得很少，即使是研究鸟类学的同志，也仅知道上面所提及的那些。这和我国鸟类研究的状况是有关的。总的来讲，我们在这片空白的研究领域，已取得了突飞猛进的成绩；但毋庸讳言，鸟类生态学是从异常薄弱的基础上成长的年轻学科。在鸟类迁徙、野生鸟类管理和保护等重要方面，仍然几乎是空白；甚至于对大多是观赏鸟类的画眉亚科的多种鸟，根本没有专题研究；对于属画眉亚科、具有重大经济价值的相思鸟，竟然没见过报刊上有一篇专论。
这是多么可悲而又不能忽视的事实。作为省鸟类学会的负责人、全国鸟类学会理事的王陵阳，当然要考虑这些问题；因而，对赵青河这个研究题目的选择，就不仅是前面提到的原因了。
研究课题的进行，是刻不容缓的，但是，经费和人员呢？经费是伤脑筋的事，总还可以找到一点；但是恰当的人员，那就更成问题了。能担当这项工作的，都被繁重的教学任务、已开始的研究课题，压得喘不过气来……就在这时，赵青河再次为自己选择了新的道路。这使王陵阳感到，他是最合适不过的人，而且具备着他人难以拥有的优越性……王陵阳四处奔走、呼吁，终于为赵青河争来了这项任务，连同少量的经费。购置一些必要的设备，并取得了赵青河所在单位的同意和支持。
接着，师生俩共同商量了研究方案。
根据赵青河提供的材料，千鸟谷红嘴相思鸟数量较多，在繁殖季节，在适合它生存的垂直分布带，处处都能见到。在它的东边、北边，几乎没有比这里更好的生存环境了，因而将重点放在千鸟谷。
资料上说相思鸟是留鸟，但仅从每年捕鸟的季节和地区看来，它却是迁徙的。
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可以从这里入手。也就是说要从相思鸟开始迁徙时开始，研究它怎样离开繁殖地，又如何组织群体、向何处迁移，迁徙途中的生活情况，又在哪里越冬，何时再回到千鸟谷开始繁殖，繁殖期、数量怎样，等等。
总的目标，是要为它整理出生命表，预测种群数量的发展趋势，制定保护和恢复其生存条件的生态学措施，确定每年合理的捕获量。准备花几年时间，但必须立即开始。从揭示红嘴相思鸟神秘的迁徙行为开始！
应该说，进行这样浩繁的工作，光靠赵青河一人，是难以周旋的。除了加强指导，王陵阳也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来。
正好，凤鹃他们的信到了。王陵阳觉得是天赐良机，因而向赵青河介绍短尾猴保护小组、金竹潭梅花鹿保护小组等几个少年自然保护小组的经验和开展活动的情况。他希望赵青河能以研究相思鸟一事，将中小学的鸟类学小组建立起来。偌大的一个紫云山区，每个学校都有一个这样的课外爱好小组，那将是多么大的一支力量！又能做多少保护工作，培养多少人才啊！这也必将能提高将来高等学校生物专业学生的素质。但是由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整个科学界和教育界，还没有把古老的生物科学提到应有的高度来认识，我们很多同志还不清楚这一工作的意义，还需要向校长、老师做宣传。
眼看秋色渐浓，于是，他们决定兵分两路：一路是赵青河抽空先回一趟千鸟谷，了解一下相思鸟是否已经开始集群，再找机会对凤鹃他们进行一些辅导，请孩子们协助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然后迅速赶回；另一路，由王陵阳在省城负责催问研究经费审批一事。
仙源盆地凌晨的静谧，令人陶醉又流连。它凉润润，带有微微的果味的香甜。村镇躺在群山的怀抱里，由着清风吹拂，酣酣沉睡。
天上的星稀了，宽阔的黟溪依然流淌着一河星斗，闪亮闪亮。
乳白乳白的雾，在晚稻的穗头上飘浮，在河面上游动，在橘林里升腾，在石板路上悠荡，在孩子们脚下缭绕。以云海雾嶂著称的紫云山区，只有秋天才是明朗的、洁净的，连雾也是透明的。
岸下的一河星斗、袅袅的云雾，使孩子们觉得像是穿行在云际，脚步无比轻盈。凤鹃说：
“起雾了，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宁静刚被打破，前面发来了问话：“是林凤鹃吗？”
学校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阿利向前冲去。
龙龙和早早往路旁的树棵一闪，躲了起来。
“阿利，回来！”眼看阿利已快扑向那个人影，凤鹃赶忙喝住。
“是我，王黎民。那不是李龙龙、刘早早吗？干吗躲了起来？”
阿利警惕地立在凤鹃的身边，等候主人的命令。龙龙和早早只好蹑手蹑脚走了出来。早早心想：倒霉，真是三斤半的老母鸡，出门就被人逮住了。她咋知道咱们今天的行动？
“这么早去哪里？”王老师见没有回答，把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是去千鸟谷，探索鸟类王国的秘密吧！嗬，保密工作做得还真不错哩！”
还是没有回答，各人都在紧张地想着心事。这种沉默使王老师感到尴尬，不知所措。早早骨碌碌地转着眼珠，把王老师浑身上下打量了两遍，忽然大吃一惊：
“您想跟咱们一道去？”
“是呀！是呀！”王黎民欢快地叫了起来。
“这次自由命题作文，”她点了点林凤鹃，“你写了《鸟类王国在向我们召唤》。”又指了指李龙龙，“你写的是《我怎样爱上了小鸟》。你哩，刘早早，写的是《在野人岭上》，引得我一夜没睡稳，想跟你们去探险哩！”
李龙龙喜出望外：“真的？”
“真的、真的！”王老师热情地笑着，“就看你们愿不愿带我去啰。林凤鹃，你是头儿，怎么不表态呀……当个老师也伤心呀，学生不理，连玩也不带，唉！”
她这副样子把三个小家伙都逗乐了，气氛陡然转变。凤鹃微笑着拉起老师的手就走。早早只是跟在后面。龙龙咧着大嘴，嘿嘿地笑。连阿利也将竖起的尾巴摇晃起来。
是呀，王老师今天这副打扮，就是进山的样子嘛！衣服换了，还不知从哪里筹来一副山袜，草帽也背在身后。难怪早早把她身上打量了一番，就猜出了她的心思。
“到了野人岭，你们可不能把我一人甩给猴啊！”王黎民冲着龙龙和早早说。
李龙龙豪迈地一拍胸：“没事！有我们仨哩！”
欢乐的笑声唤醒了群山，催动了树丛中的第一声鸟鸣，叩开了东天的云霞。
孩子们怎么也没想到，王老师将和他们一道进山，一道去探索鸟类王国的趣事。王老师开始理解他们的爱好了。
王黎民是欢乐的，但欢乐中夹杂着一些辛苦。三个孩子的作文，确实向她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
《鸟类王国在向我们召唤》中，从我国鸟类学落后状态，使她感到教师职责的重大；王陵阳教授对小“鸟迷”的热情期望，使她感到内疚。
《我怎样爱上了小鸟》中，李龙龙生动地记叙了蜀山猎鸟时，一位科学家叔叔用黄鹂、杜鹃对森林的保护，教育了他，使他不再猎杀益鸟，反而爱上了这些大自然的歌手。作文的最后“我为什么不能爱鸟？这使我心里难受，也不明白”深深地刺痛了她，使她想起李龙龙那倔顽的眼神。
《在野人岭上》中，展现的是两位不畏艰难、勇敢地去寻找红嘴玉的小探险家的形象。是的，孩子们不仅有着美好的愿望，而且正在脚踏实地地向前走，尽管这是幼稚的，甚至夹杂着错误，但是，这不正说明需要学校、老师的关心吗？
记得她四五岁的时候，爸爸搪炉子，挖来了一堆黄泥巴。她拿了一点泥巴搓着玩。玩着玩着，她突然发现手里捏的泥块像一只小鸡，只要有两只眼睛就行了。她用小树枝在那该长眼的地方，一边戳一个小眼，欢蹦乱跳地送给爸爸看，要他猜猜是什么。爸爸摇了摇头，又自顾忙炉子了。她不依：
“看嘛，看嘛！这身子肥肥的，尾巴翘翘的，是咱家老母鸡嘛，你都认不出？”
“看不出。腿呢？”
“它趴在窝里下蛋，看不到腿了。”
“不像！”说着，他随手将那个“老母鸡”丢进了炉膛。
小黎民往地上一坐，大哭大闹，非要爸爸赔她的“老母鸡”不可。爸爸无奈，只好为她捏一只。但她就是不认账，说没她捏的那只漂亮，委屈得一天都撅着个小嘴。
从此，她爱上黄泥巴，因为它听话。她想叫它成为一辆拖拉机，那“拖拉机”就真的在她眼前突突地开动，还冒着烟哩！她想要叫它成为隔壁的小胖，那“小胖”就拖着两条鼻涕坐在她面前！她不要玩具，只要泥巴，因为黄泥巴给了她丰富的想象，给了她创造的快乐。
是的，孩子们有自己的世界。但是，为什么成年人回头去看这个自己曾经停留过的世界时，却感到那样的陌生和不可理解呢？
是的，学生的天职是学好功课。这些功课，正是为他们将来的科学大厦构筑基础。但是，爱因斯坦、达尔文、牛顿、爱迪生、法拉第，在幼年时不都有自己的爱好吗？这些爱好能被认为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吗？不，正是这些爱好，激发了他们不倦地去探索自然的奥妙……王黎民苦苦地思索着，似乎有新的感受、新的发现，对班主任工作也得重新评价……“是鸟！别动！”
随着凤鹃的一声轻语，王黎民这才从回忆中惊醒。
几只花俏艳丽的鸟，在左上方的山坡灌木丛中奔走啄食，像个彩色的球在滚动。
“采不采标本？”龙龙问。
“你见过这种鸟吗？”
凤鹃问早早，见早早摇了摇头，又说：
“咱也没见过，别是和绣眼一样，也是从这里过路的？”
“机会不能错过，咱赞成采。”早早说。
龙龙已将气枪提到手里。
凤鹃说：“一致通过，采吧！”
听到龙龙的枪啪的一声，凤鹃和早早就抢到前面，捡回了标本。王黎民很有兴趣地凑到他们跟前。
“多漂亮的鸟！头顶棕褐，冠纹和后颈这条环乌黑发亮，眉纹乳黄，脊背翠绿，腰同尾巴是宝石蓝，雪白的喉，粉红的脸，淡淡的黄绿胸口，有八九种颜色哩。嗨，真是五彩缤纷的图案！”
王黎民听了他们为打只鸟还要讨论，就已经惊奇了，经早早这么一说，更感到新鲜。她也从来没看到过这种美丽的鸟，更没以今天这样的心情来看过鸟，心里生出很多感想：
“你们每次打鸟，都要经过讨论？”
“当然！”龙龙大手一挥，不容人怀疑。
“特别需要的才采标本。咱们爱鸟，还能随便打鸟？又不是要解馋！”
王黎民印象中的那个愣头愣脑的皮猴子不见了，站在面前的是一位倔强、豪爽、内心闪着理想光芒的孩子……偏见能怎样扭曲一个人的形象啊……突然，她的心灵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搅起了积淀在心底的记忆，究竟是什么，她又说不清……孩子们在前面大声喊她跟上队伍。
松鸦、长尾巴的红嘴蓝鹊、绣脸钩嘴鹛、灰林、黄腹山雀、紫箫鸫、蜡嘴、红角鸮、黄臀鹎，穿梭般地往来，在天空织着美妙的图画，在树上唱着动听的歌曲，简直叫早早和龙龙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王老师觉得这一切都充满了诗情画意。
“快到了。”凤鹃看到龙龙疑惑的神情，又说，“你们不是说过，千鸟谷是鸟类王国的世界！”
龙龙一想：对呀！鸟类数量的增加，说明离鸟类王国的边界不远了。这时，忽听“哧溜”一声，阿利从他身边冲到了前头，把龙龙吓了一跳。凤鹃说：
“它挺懂礼貌，先去报告，要赵叔叔来迎接客人。”
走出乔木林，奇松倒挂的悬崖下，露出了屋顶金脊的一角。阿利已站在屋后的危岩上眺望客人们，可是，却不见它主人的身影。
房子奇特地矗立在一块石阶上，背靠一面陡峭的石壁。一丛无比茂盛的野菊，从石壁上悬挂下来，碧绿的叶片，蓬蓬勃勃地撒开，密如星斗的蓓蕾，争奇斗艳，露金放彩。凤鹃说，这是紫云山特有的“凤尾菊”，只生在悬崖峭壁上，喜欢垂挂而下，犹如金凤展尾。它的花期长，从头年九月要开到下年的二月。愈是严霜飞雪，花朵开得越发肥硕，格外旺盛。待到花期勃发的时节，比一道金瀑还要壮观。
龙龙提起拳头在早早的肩上擂了一下，学着早早的腔调说：“我说你拣了红枣当火吹嘛！你说‘凤尾岩，传说那里落过一只大凤凰，凤凰是鸟王，招来了千种雀子万种鸟，在千鸟谷建成了鸟的王国’，啧啧啧！原来是棵大菊花！”
早早脸不红，气不粗，眸子里“黑天鹅”只管拍扇翅膀：
“故事的后半段你没听嘛！那个金凤凰为了守护王国，年年月月、日日夜夜站在岩顶，环顾四方。为了子孙万代的幸福，它终于一抖翅膀化成了一棵金菊，在岩上扎下了深根……”
王黎民忍俊不禁，扑哧笑出了声。凤鹃和龙龙也指着一本正经的早早哈哈大笑。
房屋左边的悬崖石缝，挤出了几棵青松，只有半侧的鳞干外露，树冠却像绿云一般飘浮。房屋右边，从崖上奔下的山溪，清脆地落入石楠掩映的小潭。飞溅的水花，使石楠木的红果堆珠砌玑般的晶莹闪亮。
王黎民和早早、龙龙，都如醉如痴般地仰头观看，在凤鹃的一再催促下，才沿着山坡拾级而上。迎面四间大房全用圆木作墙，顶上覆以竹瓦———将粗竹一劈两半，如鱼鳞般地半卧半盖。这里地处荒野，交通闭塞，很难运进砖瓦，只好就地取材———比琉璃瓦还要辉煌古朴。由于地势和自然景观的衬托，王老师不由得赞叹起来：
“真是雄伟壮丽，虎踞一方，但又山清水秀，巧夺天工。”
初来乍到的师生三人，像是在步入一座神圣的殿堂，而凤鹃，是再好不过的向导。
一提起护林房，人们总是想到阴暗、潮湿、荒凉、孤寂；一提到护林员，人们总是想到背枪戴帽、成天在森林中游荡的粗汉。可是，坐落在千鸟谷的护林房，使王黎民强烈地感到：主人不仅巧于心计，而且是个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
很明显，主人不在家。凤鹃招来了阿利，让它闻了闻主人的鞋子，拍了拍它的头，一挥手：“去，把赵叔叔找回来！”
阿利跑下石崖，一边嗅着，一边追寻主人的踪迹，不断地摇着尾巴，喷了一个响鼻后，就消失在茫茫的林海中了。
王老师问凤鹃：“他的家属不在这里？”
“不在，他爸爸妈妈还在庐城哩！”
“他多大年纪？”
“三十出头。”
在王黎民的印象里，护林员总是带着家属住在一起，否则，在深山老林里面，谁也耐不了长年累月的寂寞和生活上的种种不便。
龙龙问：“赵叔叔单身住这里，不怕？”“怕？有天夜里，赵叔叔被一阵叽叽声吵醒，他起来看了个遍，也未发现什么。刚睡倒，那像是被人扼住喉咙的叫声又响起来了，响声来自房顶上。他一抬头，就见两颗绿幽幽的光球转过来。他连忙打开电筒，嘿！杯口粗的一条大蛇，正将一半身子盘在头顶的房梁上，下半身还拖在墙那边……”
“大蟒会叫？”龙龙问。
“紫云山没蟒蛇，那是热带森林里的动物。”早早有点不满他打岔，“你让凤鹃说完。”
“蛇盘子中间，是只肥的白肚子山老鼠哩！这种老鼠可大了，一只有一两斤重。它正在受绞刑，被蛇勒得只有叫的份儿……”
“快开枪呀！要不它从房梁上掉下来，砸到身上可不是玩的。”龙龙还是忍不住。
“赵叔叔不比你傻！可他就是没开枪，只是仰面躺在枕头上，关了电筒，又睡去了。”
“可惜，啧啧，真可惜了一条大蛇！他不吃蛇肉，还不知蛇皮值钱……说不定是怕一枪打不死，反而被蛇咬了。”龙龙摇头晃脑的。
没想到凤鹃还有下文：
“等到一觉睡醒了，赵叔叔起来了……”
“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他到门后，找了根大竹竿，拴了根绳子，圈了个活套……”凤鹃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往下说。
“去套马？”龙龙在惋惜。
“是听凤鹃说故事，还是听你打岔？暂停一下，龙龙！”
早早急了。
“赵叔叔打开了电筒，伸竿子到梁上，那蛇懒洋洋地不理不睬的……”
“它还没跑……”
早早用胳膊肘捣了龙龙一下，他才没往下说。
“哪儿跑得动？脖子下鼓了个大包包，吞下的山老鼠成了个包袱嘛！赵叔叔好不容易用活扣套住了蛇头，哎嗨！使劲倒着一拉，哗啦一声，大蛇掉下来了……”
“嗯哼！带劲！崭极了！”龙龙拍手打巴掌，“蛇呢？”
“你在庐城没去过动物园？就在蛇房里嘛！是条大乌梢！”
龙龙和早早急了，嚷着：
“赵叔叔怎么能算定那蛇跑不了？怎么能那样稳得住劲？”王老师却一句话也不说。
凤鹃在门前转过身来，对早早和龙龙说：
“这边就是你们要探险的千鸟谷！”
连龙龙也懂得房子造在这里的优越性了，往门前一站，千鸟谷尽收眼底，它像是个竖井一般陡峭的山谷。回峰幽谷的错列处，露出一片明镜似的水面，那是深谷湖泊。凤鹃说，赵叔叔测量过，那里比海平面还要低三十多米。这里也只在山谷半腰上，四周的高山都还竞相往云天飞钻。
经过几场秋风秋雨的吹洒，千鸟谷已多了几层颜色：
落叶树的叶子黄了；常绿树的叶子苍绿中泛着墨色；竹林还是那样碧翠；古老树种，人称活化石的水杉和银杏，已抹上金色的霞雾；不知名的小灌木冒出了鲜红鲜红的叶片；紫色的、橙色的、蓝色的、金色的树果，色彩丰富得真如山花竞放。
堂屋里干干净净，像是正在等待客人的到来。木板墙上挂着一些腌制的野味，散发出诱人的气息。东间是主人住房，书架上摆满了书籍、报纸、杂志。宽大的写字台上，是一摞摞的文稿、记录手册。它不像一个护林员的卧室，倒像一位科学家的书房。龙龙说，比他爸爸的书房还要宽敞。
王黎民也在心里暗暗惊叹：在书籍方面，这位护林员比自己还要富有！他是什么样的护林员？原以为最多是个高中毕业被招工的知青……这引起了她的好奇。
刚走进西间，一只雄鹰展翅扑来，龙龙惊得往后一仰，张口要喊，只听凤鹃说：
“标本。它是去年在绝命崖采到的。”
王黎民惊奇得只顾张着嘴，龙龙红着脸说：“猛一看，还以为……”
“这叫姿势标本。制作人必须熟悉它的生活习惯，才能做得像活的一样。”凤鹃像讲解员。
早早用胳膊肘顶了顶龙龙，他这才看到几只大橱里，每一格都躺了一些鸟的标本。这些标本的做法，和他们做过的一样，解剖后留下皮毛、头骨，进行了防腐处理，再塞填充物、缝合，这种制作方法叫做假剥制。
这些标本真是应着了早早说的话：五颜六色的羽毛，千姿百态的形体。
“这些假剥制的标本原来把橱子都装满了。赵叔叔回家探亲时，带去一套送给了少年宫，只留下一些重复的。”
凤鹃发现王老师不仅很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切，而且还在认真地听她说明。
难怪有些位置空着哩！龙龙看到有个标本，很像那天在琴溪误认作红嘴玉的。他拿到手里，见它脚上拴的标签上写着：
“白头黑鹎，1978年5月3日采自芙蓉岭。”
再仔细看看，认准了确实和那天看到的一样，他高兴地对早早说：
“这下可知道它姓甚名谁了！”
他俩有过相同苦恼的经历，因而对这些标本感到亲切，容易理解。王老师也和孩子们一样，像是徜徉在自然博物馆里。有些普通的鸟，还引起了她对似水年华的回忆，心里涌起了重温童年梦境的甜蜜。
轻风隐约地送来了一记沉闷的响声，它是遥远的。
“像是枪声！”早早对龙龙说。
凤鹃已箭一般向崖下飞去。两人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跟着跑了出来，只有王老师愣愣地站在那里。她感到有些茫然，等到想去时，已不见他们的影子。
当四周寂静下来，只有林涛的呼啸陪伴她时，寂寞使她后悔单独留下来。然而，正如一位大哲学家说过的：生活原本就是情节最曲折的戏剧。没过多久，她又暗暗庆幸没有贸然前去是多么正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