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广场当然比不上昊天殿前面的那个宏伟宽敞,但也修建得小巧别致,中间一条宽大的石街,两侧则是高出地面一丈的栏杆和长廊,同样是大理石雕砌而成,精巧之余,也不失大气。
他们站在栏杆下的石街旁,静静地等着南司月出来。
其实,云出想见的人,倒不是南司月,而是夜嘉。
不过,他们似乎真的有很要紧的事情要谈,云出等了半天,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黑铠甲兵像两道笔挺的标枪,在寒风中,肃穆地守着云殿的沉寂。
这样站了一会,云出突然哆嗦了一下。
刚才出门时,只是潦草地穿了几件桌上的衣服,出了内衣衫外,便是一套薄而精美,翡翠色,镶有狐毛边的棉袄和短裙,走路的时候尚不觉得冷,但一旦停止活动,站在这个风口处,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阿堵看在眼里,又瞧了瞧远处的黑甲兵,料想这里还算安全,并转身请示道,“王妃,阿堵帮你去拿披风,你在这里等等。”
说完,他已经疾步往南院折返了回去。
云出本想阻止他,奈何口不能言,想了想,也就算了,将冻得通红的手放在嘴前呵了呵气。
待阿堵刚一走远,南宫羽的声音便从头顶传了过来,“你猜,他们到底谁会得到你?”
云出仰起头:南宫羽不知何时出现在长廊上,手肘抵着栏杆,正朝她俯下身,很温雅地笑笑。
云出撇嘴,很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记白眼,然后重新低下头去,不仅低下头,还往旁边走了几步,一副拒绝与你站在同一条线上的决绝。
南宫羽见她的眼白可爱地翻了翻,先是一愣,随即觉得万分好笑。
“怎么?恼了?我还以为,我们尚能做朋友呢。”南宫羽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摇着扇子,在长廊上慢慢地踱步,又踱到了云出的上面。
朋友?
云出冷笑,极其无语。
在他做出那么多事情后,还可以如此若无其事地说:我们还能做朋友。
这个人的脑子是不是被门板夹过了?
“你的那些小朋友,都被埋在圣山脚下了,你知不知道?”南宫羽重新靠着栏杆,低头向云出说道。
云出的身体震了震,抬起头,又看了他一眼。
只是,这一次不是翻白眼,而是笔直犀利,异常凛冽,灼热如星。
如果目光有实质,那被她如此注视过的人,必定会体无完肤。
南宫羽在这样的目光中,也不由自主地收敛起笑容,却还是一派从容斯文的模样,“你想不想知道,南王和陛下现在在谈什么?”
云出别过脸,没有理他。
“你不是说,你的命格是夜后吗?你到底知不知道夜后的命格代表什么?代表——你终将成为陛下的妻子,与陛下一起承担夜氏王朝的兴衰,虽然这种说法现在看来有点无稽,但大祭司极少出错。”南宫羽继续道,“所以呢,你必须留在宫里,等着陛下做出决策。”
云出还是没有理他。
“可是南王也似乎有点想要你——他们现在谈论的,便是一方如何让另外一方妥协。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忐忑?王朝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似乎都对你兴趣浓浓。”
南宫羽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
云出哂然,还是不语。
“你不想进宫吗?如果你真的是夜后的命格,以后说不定会有母仪天下的一天,那是一个女子最大的荣耀和尊崇。”南宫羽问。
云出终于有了反应,她往前走了几步,冷不丁地转身,手一扬,也不知道从何时拽在手心的石头毫不客气地朝南宫羽摔了过来。
南宫羽偏身闪过,再一看,云出拍拍手,没事人一样朝云殿前方走了去。
而云殿,也在这个时候,缓缓地拉开了大门。
南司月与夜嘉一同走了出来,夜嘉还是笑眯眯的,南司月则是一贯的淡漠清冷。
云出走过来时,是夜嘉率先看到她的——之前一直没怎么注意过这个小丫头的长相,但现在知道她是那个传说中的夜后,夜嘉免不了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
翠色的小棉袄,翠色的棉布短裙,脖子上是一圈白狐毛小立领,头发松松地挽成一个发髻堆在脑后,五官清秀干净,嘴巴尤其好玩,小小的菱形,眼睛很亮很有神,谈不上多么倾国倾城,但也算一位清秀佳人——却也只当得上清秀两字罢了。
想起南司月方才的强硬,夜嘉不免坏心思地腹诽了一句:你若是看得见,肯定不会这么宝贝她了。
换作是他夜嘉,就会觉得这个丫头可有可无。
只可惜,他从小到大便有一个坏习惯:别人越是宝贝的东西,他越是想得到。
就算自己不太喜欢。
“云出。”他很热情地朝云出打了个招呼,非常熟络地招呼道,“上次在南王府,朕可专门请你来宫里作客了,现在还赏脸不赏脸?”
听到夜嘉的声音,南司月才意识到云出来了,他略略朝云出的方向侧了侧头,神色如常。
云出快跑了几步,三步化作两步地跑到两人面前,等真正面对着夜嘉时,她放在身体两侧的手重重地握紧,握成了两个绷紧的拳。
如果拳头有力量,她一定会一言不发地朝夜嘉那张俊美无辜的笑脸挥过去。
不过,她知道自己不具备这样的力量。
夜嘉看上去还是如一个不懂事的大孩子,纯美漂亮,满不正经的样子,可能年纪轻轻便能在这个位置上震慑住那么多几朝元老,能让四殿,让这许许多多人死心塌地地听命于他,他当然不会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软弱无力。
可心里有一股气,几乎要炸破胸膛,让她的手不住颤抖。
“既然来了,就一起回吧。”似乎察觉到云出的纠结,南司月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将她的拳头握于掌心。
南司月的手依然冰冷如斯。
对如今的云出而言,那种冰冷,再也不会让人抗拒,反而有种很清澈很放心的感觉,刹那间,平复她几不可自抑的愤怒。
“南王!”见云出真好似没听到自己的话,无视着他,与南司月转头就走。夜嘉突然很认真地喊了南司月一声,“这就是你的最终决定?”
“不是。”南司月顿住脚步,淡淡道,“我并没有资格去决定什么。”
“你没有资格?”夜嘉一怔,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她何去何从,从来不是我所能决定的,而我的决定,无非是支持她的选择罢了。”南司月的语气还是淡淡,却将夜嘉堵得哑口无言。
云出在旁边听得真切,根据南宫羽方才的话,她当然能猜到,南司月口中的她,便是自己。
其实,在南宫羽说到他们在为她谈判时,云出心里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的。
他们又不是她的谁,无非是权势暄天,高高在上罢了。
有什么资格,去决定她的去留?
纵然,南司月帮了她许多。
不过,此时,云出释然了。
南司月这次的话,夜嘉听明白了。
他哈哈一笑,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叮嘱南司月道,“南王,女人也不能这样宠的,不然,以后你可就管不了她了。哎,说起来,她是你明媒正娶的正妃,朕实在不该横刀夺爱,但天命难违,这样吧,云出,你说,想留在这里,还是和南王一起回江南?”
夜嘉问她时,特意着重地加了一句,“如果你选择回江南,此生都不能再踏入京城,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你知道,朕好歹是个皇帝,被女人抛弃面子该有多惨,面子一丢,人不免就会小气一些。”
他说得随意,可是听在云出耳里,却是那么明显的威胁。
也许,看在南司月的面子上,他这次会放过自己,仗着那个玩笑般的南王王妃身份,她可以安然地回到江南,也许,因为南司月的怜爱,她还能安安稳稳,衣食无忧地度完残生。
不仅是她,夜泉,包子,还有小萝卜都能摆脱现在颠簸无依的生活。
可是,然后呢?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如何一笔,怎么勾销?!
“怎么,有决定了吗?南王可是今天下午就启程回江南了。”夜嘉促狭地看着她,追问了一句。
南司月则默不作声。
他在等着她的答案。
但其实,在他心中,未尝不能猜到她的答案。
——这样离开京城,离开所有的爱与怨,她岂会甘心?
可是留在宫里,去完成那个莫名情况的夜后职责,对云出来说,也是决计不现实的。
果然,云出低下头,想了想,从南司月的掌心里挣了出来,然后,她翩然转身,翡翠色的身影,在这片红瓦白墙中,如初春第一枝绽放的树芽,那么清新而无畏。
“我……还……会……找……你……的,夜嘉。”她的喉咙嘶哑干涩,一字一句,万分艰难,但却有种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决裂。
而后,她看也不看夜嘉的反应,面朝南司月,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
她低低地说,仍然很艰难,可却并不粗噶难听,似乎隐藏了太多未尽的话,沉重而婉约。
然后,云出扭身,头也不回地往台阶下走去。
夜嘉愕然片刻,随即好笑地问,“她干什么?”
“她哪个也没有选择。”南司月静静面向着云出离去的方向,淡淡道,“我会信守承诺,两年不问世事,退隐江南。陛下也请信守承诺,两年不可动云出和她身边之人。南王府与朝廷,仍然井水不犯河水。”
“自然。”夜嘉眯着眼笑道,“真没想到,你竟然会真的喜欢这个丫头。不过,既然喜欢,干嘛不直接将她带回去?她一个小小平民,难道还能违抗你堂堂南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