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续施术，不免力竭神疲，骤然冲进宫中，也有几分显眼。只是紫宸台上接续发生的事太过令人震惊，众人目光都牢牢锁定其上，没人在意多个人出现。风翔云安然混入百多位卫士之中，稍作喘息。
紫宸台上牧云锦亮一口咬定英秀篡改遗言，把倔强公主气得含泪发誓，如有欺瞒，任由盘鞑天神处置。二皇子不依不饶，激起了牧云轩宇同仇敌忾，怒道：“二弟，你说父皇按照大端历代规矩，立嫡不立长，好，我不和你争！老三也是嫡子，他做嫡子那会儿，你还是庶出呢！父皇传位给他，天经地义，英秀根本就不需要改字！”
牧云天翊一头大汗地看着大哥。这话说得捅破了天，牧云锦亮脸上筋脉暴张，手中软剑登时就要刺去。牧云英秀反应极快，举起龙尾剑挡在大哥身前。与此同时，紫宸台下一声厉喝，黎皇后环佩叮当地走近，尖声骂道：“混账东西，谁教你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牧云轩宇最恨黎皇后。禹静皇后去世后，年幼的他曾天真地以为父皇会给他的生母更尊贵的名分，孰料被黎皇后取而代之，母亲郁郁而终。黎皇后又是个爱使刻薄小性子的，只有在牧云显面前才端着母仪天下的架子，私下见到大皇子，总是不咸不淡。反倒是贵妃性情温良，几位皇子都爱与她亲近。
黎皇后蹬蹬走向紫宸台，端起一国之母的身份，对了牧云轩宇怒目而视道：“小畜生，竟想捏造圣旨？你不要命了？”
牧云轩宇拉开妹子，看也不看皇后，傲然对额尔古纳说道：“丞相，穆如大将军，各位大人，今日请做个公证，父皇刻砖立诏，传下遗言，请诸位禀承遗命，奉我三弟牧云天翊为帝！”
额尔古纳沉默不语，额头上晶莹闪烁，冒出一头冷汗，他没想到大皇子这么快便认输。他袖中的拳握紧了又放下，委实难以决断。穆如明光面色平静，波澜不惊，一双妙目只凝在皇后身上，看到黄金绢，微微一震，立即抬头向牧云天翊看去。
“孽障！你看看这是什么？”
黎皇后手捧黄金绢，一步一步慢慢登上紫宸台。额尔古纳、禹静冲和其他几位大臣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一个个惊疑不定。牧云锦亮终于含笑收剑，现出谦卑的神色，牧云轩宇咬牙站在牧云天翊身旁。
黎皇后瞥了儿子一眼，回身面对诸臣展开圣旨，傲然如孔雀开屏，尽现王者尊贵之气。她雍容的脸上有一丝血色的兴奋，尖利清脆的声音响彻大殿。
“先帝遗诏在此！”
穆如明光疑虑地蹙眉，微一犹豫，牧云锦亮已经第一个跪了下去，牧云天翊拉了四弟的手，也跪了下去。一时间殿堂内尽是拜服的身影，连牧云轩宇也不例外，只能对了那小小的黄金绢，跪倒在地。
那一刻君临天下，万众臣服，黎皇后镇定的语声中，有了一丝微颤，把那篇勉强写就的遗诏高声读了出来。
“朕承太祖休德，宗社降灵，盘鞑天神庇佑，自彼迄今，三十六载。”黎皇后幽幽的一口气，在宫殿中荡漾，像游走的蛇，晃得人心飘摇。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脸色越发苍白了，恍惚觉得身后牧云显的一团血肉，在狠狠地凝视她。
她刻意回避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金色锦缎披盖在遗体上面，她其实什么也瞧不见。但她就是知道，那是她枕边相伴多年的人，曾主宰她的生死，给她无上荣华，如今，却突然抛下她去了。
她神思昏昏地读着遗诏，他若在世，知道她的胆大妄为，又会怎么想？黎皇后微觉快意，她终于窃取了命运，从此之后，再没人能掌控她的未来！
“咨尔皇三子天翊——”黎皇后突然停下，如丧考妣地盯着黄金绢上的字，这是她的亲笔无错，可一笔一划却生疏游离，像一个邪恶的魅躲在虚空，嘲笑她的野心。她明明记得写了“皇次子锦亮”，如今这张圣旨却写了她深恨的一个名字。
这不是圣旨，不是她写的圣旨。黎皇后忽地清醒，双手狂抖，想重新读出儿子的名字。那一刻，她抬起眼，看到牧云锦亮泣血的眼神。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儿子在无声发问，神情疯狂。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圣旨上依旧是那几个字，抹不去的痕迹。她恨自己为什么会顺口读了出来，如果她读成锦亮的名字，或许能瞒天过海？黎皇后刹那间闪过千个念头，深感无力。木已成舟，她看到紫宸台下，禹静冲眼睛发亮，额尔古纳摇头叹息，曾学骏惊愕不已。
穆如明光的脸上洋溢风采，一种睥睨天下的神光在眸中闪烁，她静静地看着黎皇后，等她读完圣旨。黎皇后沉下脸，她手捧圣旨，却有点畏惧穆如家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不得不移开目光。
该如何收场？她心念流转，哼，圣旨既然有错，是谁搞鬼，一目了然。
“天罗……这是天罗改了遗诏！”黎皇后高声叫道，再无端庄的模样，指了牧云天翊厉声叫骂，“莫非是你勾结了……”
她的话没能说出来，吐出的两个字音，消失在虚空中。黎皇后大惊，腾起无比恐惧，瑟瑟地张望左右一眼，奔到牧云锦亮身前，拉起儿子的手。
黎皇后宣读圣旨后，举止怪异，众人一头雾水，正在想她为何会助牧云天翊一臂之力，就看见她反常地躲到儿子身后，竟想撕去圣旨。牧云锦亮此时不得不站了起来，尴尬地劝慰母后。
穆如明光摇了摇头，终于举步走上紫宸台。大端太祖有遗言，牧云氏若不肖，穆如氏可取而代之。身为穆如大将军，她不会去干涉立储，可当先帝真的传下旨意，她拼死也要维护帝王的尊严。
她走到黎皇后跟前，牧云锦亮竟也有了一分惧意，拦住她道：“明光，你做什么？”
“我是大将军，既有遗诏，自然要来看看。”莹莹玉手探了出去，黎皇后把遗诏抓在手里，誓不松手。风翔云冷冷一笑，顾不得耗尽心力，再度运转秘术。
黎皇后只觉一阵迷茫，不知怎地，手上忽然一松，穆如明光顺势接了去。牧云锦亮心知不妙，扶稳了母后，心下也在惊疑，为何母后会频频出错，浑如做梦。
“咨尔皇三子天翊，天纵睿哲，孝友明敏，恭谨温文，能事盘鞑。朕既弥留，可守宗佑，于柩前即皇帝位。”穆如明光朗朗读来，牧云锦亮垂手半跪，却一直想要拔剑。
她身无长物，看来未佩辟天剑。牧云锦亮心念电转，不由抬眼看去。穆如明光肃穆威严，仿佛一尊玉石麒麟，流溢不可亵渎的光辉。
牧云锦亮终究没有出手，任由穆如明光读完了遗诏。那一刻他似乎有种深深的惧怕，再一意孤行下去，就会立即身首异处。他不知道那惧怕的根源来自何处，仿佛黑暗中有一双眼睛盯紧了他，随时会刺来一箭，要他的命。
风翔云其实很想对牧云锦亮出手，解决了他，一切闹剧立即完结。可是，当他的精神力环绕在紫宸台上，他察觉到牧云锦亮周身有股熟悉的力量，想是那位珊瑚郡主留的后招。他只能舍却二皇子，对最容易控制的黎氏下手。
牧云天翊心中有着莫名的安定，他感觉到风翔云的归来，即使看不见羽人在何处，但他知道羽人回到了殿中。皇后与明光所读的遗诏，让他感到了荒谬，他想父亲会亲口传位给他，而不是让他人读着所谓的遗言。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太长的梦。
“牧云天翊，接旨吧。”穆如明光肃然地望了他，盈盈身影，如明珠耀目。
牧云天翊知道，他是时候站出来了。
自从知道穆如明光想要驰骋瀚州，他想过要丢下重担，到祖先的土地上去闯荡。父皇身死翠葆宫，是一场悲剧，可如今皇子夺位，却演变成了闹剧，徒让百官笑话。他不无心冷，只想收了父皇的骸骨，与弟弟妹妹走出这不祥之地。
想到那样做，对不起父皇，牧云天翊在矛盾中煎熬，才等到此刻。
如今穆如明光挺身而出，他就不会再退后。想到二哥对大哥和妹子的言语，他明白，如果他不站出来，今日更无善终。
父皇，这是你的血，你的骨，你的肉。牧云天翊心底看着宝座四周散落的残骸，有泪在流。你暴尸于朝，而与你血脉相连的骨肉正在针锋相对。
他的心宛如刀绞，毅然站了起来，众人的目光齐齐射来。
“不！”黎皇后凄厉地大叫，她不能接受，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她摇着儿子的手，像是茫茫黑夜中唯一的灯火，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唯一的期冀。把这些异己都除了，把这些刺都拔了，他们还是有制胜的机会！玉玺在她手中，虎贲卫在他手中，这翠葆宫就该在他们手中！
“虎贲卫听令，牧云天翊篡改遗诏，视同谋逆！”母后的痛苦，让牧云锦亮忘了如芒在背的刺痛，他和她的尊严需要铁血去维护。他极快地闭上眼，又如狮子般张开了，亮出了锋利的獠牙。
他的脸上血色全无，踏出这一步，如果事败，万劫不复。
既然大家都拼了，就拼到底。
牧云锦亮一对利眼盯住了虎贲卫，掣出手中软剑，高高在上，不可动摇。他的决心，他的成败，他的荣耀，在此一举。
虎贲卫有的迟疑，有的怀疑，观望着紫宸台上的众皇子，大部分人没有立即行动。只有牧云锦亮带来的十二个黑衣卫士，最先动了起来，无情地隔绝开牧云轩宇、牧云天翊、牧云花月和牧云英秀，穆如明光身侧也站了两人。他们的坚定，让虎贲卫的其余精英随之而动，把紫宸台前后团团围住，几位大臣身边刀戟如山，再无反抗的可能。
大殿内原先由赫兰定国带领的那些虎贲卫，内心面临巨大的冲击。他们最先进入翠葆宫收拾尸体，目睹了遍地血腥，神魂已然无助。此时看到皇子争位，众说纷纭，赫兰将军又不知所踪，都没了主见。
他们天性上更亲近牧云英秀与穆如明光，听到先帝几份遗诏，都传位三皇子，心底明白那才是真的。他们做不到惟命是从，服从一个刚上位的内翊卫，犹豫间，这些人都没有动。
虽然未能统揽众人，他手下的精锐已经够了。牧云锦亮满意地微笑，他赌对了！
风翔云冷静地站着，嘴角一抹哂笑，漫不经心地转眸看向了遥遥的殿外。他隐约感到了远方的异动，于是更抱了看戏的心态，悠悠地置身事外。
黎皇后镇定下来，颤颤地递出了玉玺，让儿子拿在手里。牧云锦亮有了傲视宝座的权力，越发神采飞扬，他凝视额尔古纳，制服此人，就能制约百官，真正掌握全局。
牧云锦亮举起了玉玺，目光只盯着丞相一人。
“玉玺在此，承天受命，先帝传位于我。丞相，你与我一同前往太华殿如何？”他要把其他人都看管在此地，届时太华殿上，群臣面圣，一锤定音，再不怕他们翻出什么浪花。
额尔古纳看着他，表情很是奇怪，像是惋惜，又像是后悔，吐出几个字：“二殿下，遗诏不是这么说的！陛下早有口谕传位三殿下，我等顾命大臣皆有所闻，如今又有圣旨……”
牧云锦亮勃然大怒，破口骂去：“老东西，你说什么？！”
额尔古纳不惊不惧，昂首道：“先帝上月曾传穆如殿下、左仆射、兴国公、上将军和臣，留下遗命，如有不测，传位于三皇子……”
牧云锦亮愤然回首，指了他骂道：“狗东西，变脸可真快，刚刚扶持我大哥，如今又讨好三弟！虎贲卫，给我绑了他！”旋即有两人扣下额尔古纳，丞相冷哼一声，竟露出诡异的笑意。
牧云锦亮心中一凛，丞相老奸巨猾，如今突然支持老三，到底有什么倚仗？他心乱如麻，心虚地瞥了牧云天翊一眼。
“二哥，丞相没有说错。”牧云天翊无视身前的虎贲卫，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了穆如明光手中的圣旨。他举止坦然浩荡，神情威严无惧，两个虎贲卫伸手去拦，都没能阻止。他与穆如明光立在一处，自如地牵了她的手，并肩对了牧云锦亮。
这是牧云氏与穆如氏在联手应对。牧云天翊小小的一个举动，看在有心人眼里，都情不自禁在想，若二皇子不顾一切地上了位，是不是就会和穆如氏一刀决裂？
卅年乱世时，肃帝消灭异己擅杀兄弟，更无故罢免丞相穆如维艾，导致与穆如家关系冷淡，自己也身死在兄弟之手。最终，还是亏了穆如家百般保存肃帝的血脉，使得武帝牧云承则顺利即位。百年前惨痛的历史就像在昨天，如果牧云锦亮一意孤行，乱局会不会再演一遍？
牧云锦亮怒极，名不正则言不顺，穆如家这一关，他无法硬闯过去。在他心里，三弟一直是个小孩，纵有父皇百般宠爱，却始终没有长大。他明白三弟得天独厚的身家，无论是禹静家还是穆如家，都是三弟背后的高山，而他的母后，给不了他这些倚仗。
只能雷霆一击，用铁腕的手段，换来他如画的江山。
牧云锦亮无奈一笑，三弟，你为什么要跳出来，是你逼我，别怪我无情！明光，有你护着三弟，我不会对他怎么样，但谁要挡我的路，就是我的敌人，你也不例外。
“三弟，你真的想篡位？”他气势凛然，痛心疾首。
牧云天翊一皱眉，笔直的身躯如长戈，肃穆下隐藏锋芒。他徐徐说道：“二哥，母后宣读了圣旨，英秀也读了遗诏，丞相更说了父皇口谕，请二哥不要自欺欺人。”
看到二哥嚣张的态势，牧云天翊一阵心冷。二哥污蔑英秀，辱骂丞相，如今看明光的眼神也狠戾乖张，不怀好意。如果任由这样下去，让二哥做了皇帝，怕是要把这朝堂上不服他的人都清洗一遍。
手中的涵璇，令他清晰地感受二哥的意念。对方想法是如此鲜明，浓浓的杀气几乎如实质的刺，插满他的心头。。
牧云天翊尤为惊惧的是，他外公、伯伯都是父皇口谕下的顾命大臣，如果二哥不想放过他们，那时该如何去救？他宁可要大哥夺了皇位，因为大哥不会对他们如何。可是二哥，他无法判断。
此刻形势逼人，他必须站出来。十六岁了，他明白父皇交下了一个怎样的重担，他全无雄心壮志，只想着保护身边的亲人。
牧云锦亮看到三弟明亮的目光，突然很是厌恶。他只比自己少了一个娘亲，其他什么都比自己富足，牧云锦亮不无嫉妒地想。好在自己的武力，足够制服这里的人，控制住了老大和老三，谁也翻不出什么波浪。
此时，翠葆宫外忽然有了小小的骚动，麟阁武臣监参知、柱国将军淳于埙，瀚安监参知赫兰扶危，武略侯司马浩渺三人跟在牧云彰身后闯了进来。淳于埙是贵妃之父，皇帝见了也要赐座，他德高望重，加之掌管武官任命，虎贲卫根本拦不住他。赫兰扶危是赫兰定国的堂兄弟，才三十多岁就已掌管瀚州武备军事，深得牧云显的宠信。司马浩渺是司马浩瀚之弟，兄长死后直接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在五公九侯中是一位八面玲珑的人物。
这三人都是勋贵中的翘楚之辈，见太华殿上少了曾学骏、七海天、凉任青、瀛台成四人，心知有变。淳于埙与赫兰扶危有牧云彰传信，对翠葆宫发生争位之事最有预见，原想再拉几位大臣同来支持三殿下，可惜安国公世子程壮飞与成国公世子贺拔越，皆因其父去世过于悲恸，无心前来。司马浩渺虽与黎皇后自小认识，只是此人从来谁也不愿得罪，故两人安心地寻他同来翠葆宫。
淳于埙甚是老成持重，离开太华殿前，特意着牧云彰出面，请蔚王、申王、羡王、平王、孜王五位牧云氏近支的王爷安抚百官，实有监视群臣之意。赫兰扶危则交代了殿外当值的虎贲卫都候陆丹，不许有人再离开太华殿，等翠葆宫那里有了讯息再说，陆丹是赫兰定国的亲信，自是言听计从。
这三人一到紫宸台下，淳于埙与赫兰扶危很自然地站到禹静冲和牧云彰身边，司马浩渺眉头微皱，黎皇后望了他，眼中一片喜色。牧云锦亮见了，却有些烦躁，太华殿上毕竟尚有百官相候，此间不亦拖延，速速了断才好。
牧云天翊神色大定，自大哥改口之后，额尔古纳归顺，以曾学骏为首的文臣，以禹静冲和淳于埙为首的勋贵，以牧云彰为首的宗室，加上穆如将军府，他身后站了太多力量，大到牧云锦亮再也无法匹敌。
如今，二哥能做的，最多就是靠翠葆宫这些许的武力勉强控制他们而已。可是，有风翔云在，牧云天翊毫不怀疑胜负究竟握在谁手中。
“二哥，你赢不了的，放弃吧！”他徐徐说道，眼中一片清澈，“就算你杀了我，也坐不稳这个位子，何况你，根本杀不了我。”
牧云锦亮眯起眼，软剑一抖，斜斜刺去，竟是毫不犹豫。牧云花月当即夺过姐姐手中的龙尾剑，向二哥背后刺去，他身边一个虎贲卫眼明手快，拦了下来。
穆如明光挺身挡在牧云天翊面前，牧云锦亮手一顿，厉声道：“不要逼我！”
牧云天翊拉开明光，肃然道：“这是我和二哥的对决，怎能让你有所损伤？”穆如明光担忧地注视他，看到他眼中的坚持，叹了口气。
牧云锦亮冷笑，他不会中这激将法，如果真的一剑杀了三弟，穆如明光只怕要拼命。他还不想承受瀚州穆如战士们滔天的怒火，也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残害手足的暴君——到时百官畏惧他即位后进行清洗，群起攻之，这帝位未免坐不稳。
他看了血淋淋的紫宸台一眼，又觉得他的想法太过优柔，既是夺位，就该毫不拖泥带水，砍了老三又如何？索性把这些不听话的臣子也砍了，杀到太华殿，谁不服就让他追随先帝去，如此才能让这些朝三暮四的臣子们拜服。
他以剑遥指牧云天翊，“看着他，把穆如殿下给我请过来。”只要以牧云天翊为质，绑了穆如明光一起去太华殿，不信她不屈服。
当即走出几个黑衣虎贲卫，两个人按住牧云天翊，一个人去拖穆如明光，她波澜不惊地站着，金袖下一只玉手，死死握紧了牧云天翊。牧云锦亮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示意卫士下狠手。穆如明光娇美的容颜忽然绽开微笑，静静望了他道：“二殿下，是不是要见到辟天剑，你才肯认输？”
大殿上一片寂静。穆如明光没有带辟天剑，那么——剑在何处？
像是在回应众人心中的疑问，群马奔腾之声，仿佛轰鸣的惊雷，在殿外沉闷地响起。这不是山雨欲来，而是风暴倾城，以席卷皇城之势，骤然杀到。牧云锦亮不禁变色，他听得出这是无数马蹄声，此刻能冲入宫中的骑兵，会是什么人？他一时惊疑万分，忘了要发号施令。
难道穆如铁骑偷偷从瀚州回来了？
穆如明光不禁朝外看去，璀璨明眸亮过光芒。禹静冲一脸喜色，搓着手急迫地张望，来了，终于等到了。额尔古纳看见两人的神色，微微放下心事，他没有赌错，穆如家果然有后招。
牧云锦亮一身冷汗，茫然退了一步。他身后的黎皇后更没了主意，惊恐地靠在丹墀的阑干上，几乎脱力跌倒。牧云锦亮回身，扣住母后的手腕，冷然望向殿门。视线尽头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他不觉一呆，苦笑了起来。
翠葆宫外，八岁的穆如明灭兴奋地领着大军，匆匆而至。他四岁就学骑马，此时驭马很是娴熟，一身火红的箭衣，在宫灯映照下犹如一团火烧云，冲过风雪，领了黑压压的骑兵闯进宫来。
代武曾调动豹韬卫入天启城，穆如明灭正带了那三千豹韬卫，和五百名旅贲率的子弟，浩浩荡荡驰进皇城。皇城守军当然有所阻拦，只是内廷有虎贲卫将军赫兰定国接应，再加上孜王牧云彬、武威监参知禹静琪两人护驾随行，这一路势如破竹，根本无人敢挡。
等穆如明灭到了翠葆宫外，遇上牧云锦亮留在外面的三百卫士和黎悦的霞宸女卫，小孩子一挥宝剑，根本不瞧上一眼，直直地就冲向殿门。
那是太祖开国时的佩剑——辟天剑。
这把剑在穆如家的手中，可斩昏君，可杀佞臣，甚至可取牧云家代之。穆如家主持剑可调动除虎贲卫外所有守军，穆如明灭一等成年就可继承家主之位，如今手持辟天剑，小小模样虽然可笑，却无人敢轻视于他。
宫中虎贲卫一向对穆如家子弟礼敬有加，何况这位小殿下身后，是实打实的精锐之师，谁敢撄其锋芒？那三百卫士犹豫之下，又见到赫兰定国就在穆如明灭身侧，顿时恭敬地让出一条道来。
穆如明光的话犹在耳畔，牧云锦亮看着明灭玩耍般抓着辟天剑的身影，涌起一股悲凉。他斜睨眼看去，牧云天翊依然云淡风轻这么站着，而天下就要顺理成章归入他的囊中。为什么如此不公平？三弟不用争不用抢，自有别人亲手送上宝座，他无论怎么争，都争不过去。
他忍不住冷笑，如今除非持剑胁迫牧云天翊和穆如明光为质，来一场险恶争锋，否则这帝位，又如风吹柳絮，倏地去得远了。他心中天人交战，究竟要不要再搏一次？
他若一剑劈了三弟，历史会变成什么样？
牧云锦亮的心怦怦直跳，战栗的手不可遏止地摇晃，黎皇后发现了儿子犹豫与惊怒，她发起急来，夺过他手里的软剑，毫不犹豫地刺向牧云天翊。
杀了这个眼中钉，什么障碍都扫除了。
三年前她处心积虑，想在大军出征殇州时，不动声色地除去牧云天翊。种种筹划几乎万无一失，谁知他命大，竟然只身从冰原上走了出来，更收服了宛车部落，因祸得福受到先帝的赞赏。那件事，她瞒着儿子做了，至今无悔。
如今，她看出儿子眼中的杀机，她要成全儿子，他要做帝王，不能有残杀手足的恶名。可她不怕，只要成功，事后编派老三一个篡改圣旨的大罪，就是死有余辜。
牧云天翊始终留神着黎皇后，妇人这一剑处处是破绽，他轻巧一闪，就避了开来。穆如明光玉手舒展，往她手下一按，黎皇后只觉眼前一花，牧云天翊招手一收，软剑就到了手中。黎皇后呆了一呆，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穆如明灭远远地看到紫宸台上乱成一团，兴高采烈地咧嘴，竟骑了骏马直冲过来，惹出惊叱一片。他冲到台下，急急跳下来，举剑大喊：“姐姐，我来了！”禹静冲在旁见了，扑哧一笑，板结多时的面容终于松动，立即赶上去护住这位小殿下，陪了他往高台上走去。看守禹静冲的黑衣虎贲卫看到辟天剑亮相，微一迟疑，没有追上去。
牧云锦亮魂不守舍。母后夺剑时，他不是拿不住剑，只是到了如此僵局，他有种自甘放弃的念头。也存了一丝侥幸，任由她挥剑过去，或可破开僵局。他想他和大哥没什么不同，心底仍是软弱的，不敢为了那个位子义无反顾。
他们如今争的皇位，和小时争玩具一样，大哥理所当然要谦让，只有他每次和三弟抢一抢。以大端皇室的富足，他真正喜爱的东西，无论是何样的天下奇珍，都会摆在他面前。可那些，比不得小时看中的最后一块糕，两兄弟都想吃，少不得武力决个胜负，再心满意足地把糕点放在嘴里。
凭实力争夺来的战利品，才最有滋味。很多次，牧云锦亮都是赢家，他长牧云天翊两岁，黎皇后未封后前也是身份不如人，自憋了一股气，一旦可以动手争抢，自要把老三这个父皇眼中最疼爱的儿子给比下去。
到最后，这块糕，依然落在牧云天翊手中。牧云锦亮真想对天大笑，质问父皇，为什么如此不公平！
黎皇后看到辟天剑，又是哭又是笑，大势已去，最好的时机断送在她自己手里。如果她写对了圣旨……不，这一切都是骗人的噩梦，她绝不会写错。如果她那时念出了儿子的名字，如果额尔古纳肯接纳她儿子……如果她早早地向穆如家提亲……
她神思昏乱，跌坐在地，不远处，是牧云显的尸体，和他留下的遗言。她冷冷地瞥了一眼，她的男人太偏心，没能给儿子留下什么。如今败局已现，她该如何帮儿子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穆如明光接了辟天剑在手，面容一沉，并不去责怪黎皇后，只对了牧云锦亮痛心地道：“二殿下，请体谅先帝苦心。”她横过长剑，目如秋水，婷婷看向他。
辟天剑插在鞘中，一旦长虹现出，可斩昏君。牧云锦亮眯起眼，他输了，输在心肠不狠不够决断，输在自以为稳操胜券。他让母后失望了。想到这里，牧云锦亮不敢回首去看母后，怕任何迟疑，都会带给她更多危险，无奈地跪下僵直的身子。
这一跪，就是从君到臣，从高高在上到跌落尘埃。
他默默地奉上玉玺，空洞的声音在翠葆宫回响，“虎贲卫，随我恭迎辟天剑。”到最后，他还是说不出那几个字，不愿亲口承认牧云天翊的正统。
穆如明光叹了口气，没有再逼他，收了玉玺，面对诸臣与卫士，正色道：“先帝驾崩，遗诏传位皇三子牧云天翊，我穆如明光，持辟天剑，发大将军令，号令尔等护送新君前往太华殿，百官恭迎，即皇帝位，择日再行大典。”
牧云英秀及时递上龙尾剑，牧云天翊左手持诏书，右手持御剑，顾盼间俨然有帝王之风。
众臣与侍卫一齐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恭谨跪下，俯首行礼。牧云锦亮冷冷地望着，他的父皇他的祖先，一个个皇帝做下来，谁又有万岁的寿命？他掩住残留的冷笑，把头低下去，触目可及的金色都像是在嘲讽，诉说帝王家的自欺欺人。
这时，殿外的风雪奇异地停了，天际出现朦胧的亮光，仿佛在昭告一个新时代的诞生。
风翔云越过无数低首的侍卫，抬头看上去。
皇帝。
陌生尊贵的封号，令他感觉到有一点疏离。
他想起最初，得知牧云天翊是皇子的一刻，心头涌上的是厌恶。如今对方是皇帝了，高高在上的尊位，他更想逃离这里，远远地观望就好。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套下来，像繁复的礼仪典制，让人看着就觉得不适。
牧云天翊望着一殿跪拜的人群，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眸。他定下心，努力驱散心头的迷茫。是的，这不是他彷徨的时刻，纵使他不稀罕皇帝的位子，他也要用手中的权力，保护身边亲爱的人，用致命的暴力，向天罗宣战复仇！玉玺仿佛有千钧之重，他不知道是否能凭借它，达成所愿。
有时候，就算站在了最高处，依然不胜寒冷。
牧云天翊默默望着羽人的身影，想，他若有一双自由的翅膀，在卸下所有的重担之后，一定要与明光高飞远走。
只是那一天，只怕永远都不会到来。
穆如明光转向黎皇后，对方行止虽然不堪，毕竟名义上仍是一国之母，她若能同去太华殿，更易安定百官，显出天下归心。
“毓瑾皇后，请下懿旨，尊牧云天翊为帝。”穆如明光妙目注视黎皇后，她心知这封遗诏大有问题，禁不住朝臣推敲，如今先帝留下多个遗言，不如由黎皇后代先帝下旨，重拟诏书。
黎皇后愕然，两手不禁疯狂地抖起来。穆如明光上前揽住了她，轻声说道：“娘娘，请顺势而为，莫要为难自己。”黎皇后咯咯大笑，看着一殿的臣子，垂下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