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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诺言2

辉玛汗王自然乐意扳回一城,乌里克自告奋勇,要与牧云天翊比试。

少年皇子踱到穆如诸将身边,向他们讨射箭时戴在手上的连掌指套,穆如横空选了最小的一副给他,依然大了一号。牧云天翊戴在手上,大小正够他在掌心塞入那颗涵璇磁石。他见识过这块石头的威力,心生感应时,可使他心神感官都更上层楼,踏入天人合一的澄明境界,洞悉天地星辰纷繁浩渺的奥秘。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虽然有宝石相助,射箭的功夫弱了,一样会输得难看。当下轻握弓弦,对了辉玛汗王道:“我和大王子,就比射飞鸟如何?”

“飞鸟?哪里有飞鸟?”

牧云天翊聚目凝神,忽然喝道:“云阙弧星十一度零八分。”拉弓放箭,利箭直飞中天,穿云透雾,而后远处一声闷响。汗王帐下有人快马飞去,手持一只雪鸦返回。

辉玛汗王与众贵族面面相觑,骑马射箭,草原上一个个都是好手,可无人发觉夜空有飞鸟飞过。穆如横空看到牧云天翊露了这一手,释然大笑,领了诸将叫好。

乌里克忿然驾马驰出,仰头望天,寻找飞鸟踪迹。他在草原上兜兜转转半晌,一无所获。辉玛汗王身边的牧云天翊又举弓向天,笑道:“今次是中阙筑鸟星三度十七分。”又一箭透射而出,直穿云霄。没过多久,下人奉上一只铁鸪,汗王与贵族不由骇然。

乌里克催马更急,竭力回忆这些星辰轨迹之学,倘若能在牧云天翊喝中位置时,同时出箭,至少能挽回一些颜面。奈何他对此一窍不通,宛车的合萨从未试图教会这位好武的王子,就算教了,也无奈牧云天翊完全是随口胡扯,不过自壮声势罢了。

他兜转半天无功而返,回马过来,冲了牧云天翊叫道:“你究竟在故弄什么玄虚?那些飞鸟是不是你安排在天上的?”

牧云天翊微笑,“最后一箭,就射瀚阙霜女星六度零九分,大王子可愿先出箭?”

“你……”乌里克恨得咬牙,他哪里知道那是什么鬼位置,自然无法应声。

“王子既然谦让,我就不客气了。”牧云天翊抬手射出一箭,而后看也不看,放下弓怡然问汗王,“还用比么?”

乌里克目瞪口呆,他一箭未出,牧云天翊已赢足了气势。

辉玛汗王责怪地瞥了乌里克一眼,对牧云天翊赞道:“英雄出少年,殿下胆识出众,手下随从亦是武艺超群,两场我们都输了。”

乌里克大叫道:“父王,我们再打,不信打不过!”

“你要宛车的军队和穆如铁骑相拼?”辉玛汗王依然在笑。

乌里克哑然,恨恨地看着穆如横空和他的骑士。

辉玛汗王握了牧云天翊的手,道:“我与殿下相见恨晚,此番不说其他,让我长子与殿下结为异姓兄弟如何?这样他日送他入了京,殿下也好多看顾着……”

“能结交大王子,是我的荣幸。”牧云天翊看了看满脸乖戾之色的乌里克,含笑说道,“我知道王子入京非同小可,何妨与我同行回京?左右无事,我可在宛车多住几日,等王子安排妥当,结伴进京,也不枉一场缘分。”

辉玛汗王的笑脸有些许僵硬,他缓缓地拉过乌里克的手,放在牧云天翊手上。

“望殿下记得你的诺言。”

“一定。”

穆如横空情知牧云天翊上了个大当。皇帝本就诏令辉玛汗王入京,不知皇子又以什么相换,让他儿子进京,白白多送了筹码。他转念一想,若无皇子在此,汗王不肯听命,宛车或就此叛乱也不一定。

后世史官对这一段曾有颇多猜测,一说是牧云天翊承诺一旦继承皇位,许辉玛汗王自立汗国。但反对者认为疑点甚多,少年皇子彼时既无实权,牧云显又健在,汗王不会用长子换取空中楼阁。故此,为何汗王能允许乌里克远去天启为质,极费疑猜。

当夜,牧云天翊与风翔云在贵宾帐中住下,皇子挑灯召见穆如横空。

“五叔,”牧云天翊随穆如明光称呼,对穆如横空道,“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接家主的信,寻找殿下。”穆如横空说得平淡自然。

牧云天翊变色,“前方战事怎可置之不理,为我区区一人远离前线?”

“殿下放心,羽族大败,求和信快马送至天启,宁州一线暂无战事。”穆如横空顿了顿,又道,“陛下也于日前班师回京。”

牧云天翊说不出的失落,父皇回去了,他被留下了。

“殿下……”

“辉玛汗王之事,来不及与五叔商量,是我擅自做主。他日父皇怪罪,五叔千万别揽事上身,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穆如横空道:“不敢,殿下处置得当,可惜似乎未知宛车国事,否则,刚才不妨开价更高些。”

“哦?”

穆如横空将勤王令一事说出,牧云天翊失笑,“父皇要他老子前去,我却拎去了一个儿子……”

“不过殿下此举,倒让双方都下了台阶,且殿下正可趁机回朝,可谓两全。”

“是啊,可是……”牧云天翊想起他离军之事仍不明不白,黯然失神。

“殿下是如何离开军营,家主交代,务必查清。”穆如横空察言观色,已知端倪。牧云天翊遂把来龙去脉一一道明,穆如横空蹙眉,“竟有这样的事?看来须查明大军那几日的调度,在瀚州却办不到。我这就修书回京,千里加急请家主定夺。”

“五叔……知会明光,有了结论别告诉任何人,我会去天启听她亲口说。”

“有信了,有信了——”银雁一路冲刺,大气不喘地跑上妆楼。穆如明光正在梳洗,闻言跌落了牙梳,候在门口,一见面把信拈了去。她刚读几句,现出宽慰的笑容,婢女素儿与银雁互视一眼,含笑而望。

穆如明光想了想,道:“宫里若有事宣我,就说我出城去了。即刻备马,我要去兴国公府。”

兴国公禹静冲是牧云天翊的外公,因禹静皇后早逝,牧云天翊把兴国公府当成第二个家,时常在府中小住。穆如明光因家中长辈凋零,也常去走动,虽尊称禹静冲为公爷,兴国公府上下都当她是自己人。

“殿下收到信了?”禹静冲手握信函,幽然长叹,“总算有了眉目。”

帝都上下对穆如家的人向以“殿下”相称。穆如明光身为穆如家的家主,摄大将军印,却尚未正式袭封;虽是未来的皇子妃,但此时尚未完婚,自然也无封号,故而兴国公仍照幼时称她为“殿下”。

“天翊幸而无事,公爷可以安心了。”

禹静冲道:“莫非穆如家有更多的消息?”

“是。他在瀚州,五叔等正陪着他和辉玛汗王商谈要事。”穆如明光忍不住微笑,“这也算是国事了。”

“哈哈,他小小一个人,竟有如此魄力?”禹静冲抚须大笑,叹气道,“这些日子提心吊胆,好,有消息就好。”

“公爷,我看再过一阵就可迎天翊还朝,只是朝中……”她澄亮的双目流光,“明光有个主意……”

禹静冲道:“但凭殿下做主。”

“我想向公爷借一块荒地,起一座园子。”穆如明光笑笑,“至于上回请公爷所查之事……”

“舍侄将大军沿途驻扎守备明细抄录了一份。”禹静冲从袖中摸出一份卷册,郑重地交给她,“我细细看过两遍,未见端倪,但愿殿下能查出什么来。”

“是。陛下也正派人彻查此事,据最新消息回报,天翊的帐中有天罗的痕迹,哨兵却坚称未看见任何不对的情形。只是,天罗既要对付他,杀了何其省事,何必劫出营去?若说要扣为人质,即便是天罗,要自重重守军中公然劫走一人也不可能无一人觉察。那夜的守军一定出了问题。”

“巡营将士并无异常。”禹静冲蹙眉,一拍大腿,“等我命人把那些人离京前后的行踪尽数查明,再来推敲。”

穆如明光点头,“公爷仔细,这事就拜托公爷,天罗之事我会继续追查。侄女这就回去修那座园子,静候天翊回朝。”

禹静冲呵呵笑道:“不知你打什么算盘,好,依你所言照做便是。天启城中最让人放心的,就是你呀……”

数日后,穆如明光收到牧云天翊失踪当晚,守主营的百二十名将士离京前十日与回京后十日的行动详情和身份来历,有异乎寻常行止的全被红笔勾出。当她看到其中若干人都是同一年入伍的将士,又去翻查了该年的名录,赫然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

那是二皇子伴当乐无忌的父亲,虎贲卫统领乐昼,地位仅在虎贲卫将军赫兰定国之下,是皇帝近卫中深获宠信的一人。

她掩卷深思,长长地叹了口气。

绍统三十四年春,皇三子牧云天翊还朝。宛车大王子乌里克入质中州,辉玛汗王上书自陈己过,愿每岁加倍进贡。天子兵败与勤王令之事渐渐淡出世人视线,宛车汗王欲与端朝皇室联姻的传言又激起了天启百姓的好奇。

“雪梅茶要凉了,进屋喝吧。”这是穆如明光看到牧云天翊后的第一句话。她亲手摘的雪梅花,等了一个冬天,终于可烹给他品尝。

新建的思归园里,春笋已露尖角,为他所建的园子,如今等来了主人。牧云天翊自从去了北陆,懵懂间明白一些女儿心意,见穆如明光盛装艳容,心下也是欢喜。

“姐姐,我带回一只六角牦牛,不如就放到这个园子来养?”

穆如明光粲然微笑,“那可是厉害玩意,听说你还有个夸父,一起借过来,才能养活吧。不过,明灭见了,怕是要害怕。”

“为何你不在天衡府?对了,明灭弟弟有六岁了吧?真想去抱抱他。”牧云天翊笑着走入一个亭子,匾额书了“妙碧”两字,眼前一派绿意盎然。

“这里清净。”穆如明光摆好石案上的黑瓷茶盅,倒出一杯香茶递上,“你在殇、瀚两州的事,要一字不漏说给我知道。”

牧云天翊笑吟吟拿了茶望她,“姐姐怕我爱上别的姑娘?”

穆如明光一笑,“咦,你会和我开这样的玩笑,真是长大了。”

牧云天翊反而脸红,遮掩着喝了一口茶,胡乱赞道:“好喝,有冬雪的香气。”

窗上挂的风铃叮当响起,穆如明光眼波如春水,潋滟闪烁。

“五叔来了信,大致的经过我听他说了,不过你今夜进宫要见陛下,先说给我听听。”

牧云天翊明白穆如明光之意,怕他在父皇面前说了不妥的话,事先练过便知道分寸,当下笑道:“姐姐不用顾虑,汗王金帐上我尚且能应付,太华殿是自己家里,哪会分不清轻重?倒是你,这几个月辛苦了……”

说完,他睁大眼打量穆如明光,叹道:“原来姐姐不曾因我不见而清减……”

“非要消瘦了才是想你?”穆如明光凝眸与他对视,少年眼中清华比出征前更胜,又因北陆风霜,多了几分硬朗。她忽然移开目光,抿嘴微笑着看身边的竹。

她一颦一笑明致动人,牧云天翊望了望那眼中的亮光,“我看见姐姐的心了。它和我一起去了北陆。”

穆如明光回过头,青丝滑如丝缎,荡过他的肩头,“你明白就好。”斜倚在他肩上,只依靠了那么一会儿,又直起背,“你收的那个伴当,是个奇人。”

提起风翔云,牧云天翊有了兴致,忙把与他结识的经过详细说了。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羽人。”牧云天翊认真地道,想起殇州那些挣扎求存却乐观坚强的流人们,心情复杂,“要不然,别人问东问西,挖出流人的事来,妨碍了那里的安宁,我就罪过了。”

穆如明光掩口失笑,“我以为他既是你的知己,必是惺惺相惜,一见如故,没想到,竟是如此心不甘情不愿的开场。你放心,流人已经够苦了,不会有人再去打扰他们。”

“哪有那么多一见如故,能患难见真情已是足够。”说完,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穆如明光转过话题,道:“过几日是你母后的忌日,忙完这些事,我们好好去拜祭一下,亏了她保佑你,今次能平安归来。”

“对了,我这块玉。”牧云天翊取出胸口的玉石,“母后留给我的,在我受寒时居然会发热,救了我一命。”

穆如明光拈在手里端详,“难道是火玉?”忽用手笼住,将玉石置身黑暗中,只见一道红光隐隐环绕,越来越亮。“真是火玉,有了它,不穿棉袄你也冻不死。”亲手为牧云天翊戴好。

“那夏天我不是要热死?”

穆如明光转念一想,“也对。你夏日既无事,这石头或许藏了其它奥妙。”牧云天翊笑道:“定是冬暖夏凉。”笑毕,怔了半晌,“……我想母后了。”

“我也想……”穆如明光握他的手静坐了片刻,她自幼蒙禹静皇后照顾,生母又战死,格外能体会他的心境。

“罢了,说些开心的事。我这回冰河也跳了,牦牛也骑了,还收了夸父,赢了乌里克,一路有惊无险,可惜你没能亲见我的威风。”

“谁说有惊无险?那一夜你是不是遇上了天罗?”

“不,我是被人劫出营的,军中有人……想我死。”

穆如明光知道此事背景复杂,不忍心地道:“的确不是天罗,你想不想我亲口说出害你那人是谁?”

牧云天翊深吸一口气,像是不愿意回忆种种蛛丝马迹,埋下头,良久方道:“让我猜猜,是——二哥吗?”

“你……你怎知?”

牧云天翊黯然,“临行前,皇后对我特别和善,我想,那时她已经知道,我回不来了。”

“你想怎么办?”

“如无罪证,我不会动他们。如果铁证如山,我将请父皇裁决。”牧云天翊幽幽地吐出这几句话,“二哥,真的想我死?”

穆如明光知道无法劝慰,便领了他在园中漫步,细细赏花游水。牧云天翊念着“思归园”的名字,想到她特意建园明志的决心,与二哥母子不怀好意的动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

厮混了大半日,他收拾心情,告别穆如明光,回到皇子府。风翔云看出他神色不对,也不多问,与他沽酒对酌。

“夜里我要进宫见父皇,要不要我为你讨个官职?”

“笑话,我只求做你的知己,不要做朝廷的奴隶。”风翔云把酒倒在喉间,爽快地道,“你要封就封盘域,让他能尽享天下美食。”

牧云天翊差点一口酒喷出来,心情好了许多,“他?再吃下去,他就要变成天下最胖的夸父。都是你纵着他,什么好酒好菜都塞给他,就怕吃不穷我。”

“是,我们就是一对酒肉朋友,生当一起喝酒吃肉,至于死……”

“你不会比我先死。如果我是天下的主人,就让你做我的骏马,去踏平那些尚未征服的土地!”牧云天翊突然豪气干云,捧了酒对风翔云道,“谁想我死,我就偏偏要好好活给他们看,你也一样!”

当夜,牧云天翊进宫觐见皇帝。

“你外公和媳妇,都见过了吗?”牧云显爽朗大笑,抱了抱儿子。

牧云天翊看着父皇,眼中隐隐含泪,“孩儿回来迟了,让父皇担心。”

“做父母的,只求子女平安为上,你能回来就好。”

“大哥、二哥可好?”

“你大哥在你失踪后忧心不已,食不知味,还没遇上夸父,就先折腾出了病。”

牧云天翊垂首,低声道:“是我不好。”

“与你无关。他这一路行军,早就没了意志,借你的事发作而已。后来遭遇夸父,他跑得比谁都快,又没体力,染上风寒,这会儿还在宫里养病。唉,没想到堂堂大端皇长子,只知诗书治国,临阵对敌,一窍不通。”

“二哥呢……”牧云天翊低头,心中情绪半点不露。

“他强得多,每日比我早起,比我晚睡,军机大事一件不放过,连巡营都跑得比领兵的将领还勤。”

牧云天翊勉强笑道:“二哥很好。”

“可是,我难道缺个跑腿吗?”牧云显大声道,“我要的是统观全局的将帅!”

牧云天翊面有戚色,黯然跪下,“都怪孩儿失踪,扰乱了父皇的部署。”

“说了与你无关,起来!”牧云显喝道,心有余悸地道,“这都是天罗害的……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牧云天翊不敢违逆,站起身来,听到天罗两字,欲言又止。他再次低下头,不去反驳皇帝,“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醒来时,已经身在瀚州,听说了……听说了兵败之事,才想到要往宛车一行。”

“让我看看你……”牧云显拉过儿子,仔细端详,“他们说我是偏爱你,才会方寸大乱,打了败仗。要是真相如此,我也博个慈父的美名。可惜,战场瞬息千变,出了昏招,有时就是难以翻身。大军的踪迹是被塞迦人透露给夸父的,塞迦临近黄花城,两地的蛮族和夸父间停战已久,时有来往。在得知我大军临境的消息后,有人泄了密。那人的首级在勤王令发布后,由塞迦族长亲手交到我手中,他们奋战半日,保大军撤入瀚州。我……不能再惩罚他们。”

牧云天翊轻轻地道:“时势变了。父皇,中州与瀚州虽然一海之隔,但不身临其境,仍然不知道那里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牧云显点头,“对。今次这个仗,不应该打。就算要打,也不该是这个打法。我错了。可是你很不错!能够审时度势,不受我的牵累,独自应对辉玛那只老狐狸。很好,我没有看错你。”

“那是多亏有老三……”牧云天翊兴冲冲一说,心下一想,正好趁机提起风翔云。

“哦?”牧云显饶有兴致地问,“老三是谁?”

牧云天翊心念急转,一边圆谎一边讲述,把他如何流落瀚州,遇到当地牧民风翔云的故事说了出来。牧云显其实早已听过穆如横空的禀报,对那个少年很是好奇,当下又仔细问了问。

“有他在你身边,我就安心了。”皇帝似乎想到什么,黯然神伤。

牧云天翊抬起头,深深凝视神情憔悴的父皇。牧云显彼时三十六岁,正当壮年,然而眼中沧桑,已然不惑。

“你知道我为何要带你们三兄弟一起亲征?”

“父皇说过,有胆睁眼看完一场战事,就算是好汉。”

“在你们,是锻炼自我的良机,在我,却是挑选继承者的甄试。在皇宫里试不出治国治军的君王。”牧云显缓缓说道,眼中恢复了挥斥八极的气概,“如在盛世,举国安康,轩宇、花月,就连你五弟尘熙那花花架子,都能作太平皇帝,你二哥锦亮甚至能担个中兴之主。可是如今虽非末世,却是豺狼四伏,海内无宁。要想安定社稷,非有大魄力者不可为。”

牧云显忽然炯炯双目凝视儿子,“你有这个决心么?”

牧云天翊心中顿起波澜,坦然迎上父亲的眼,道:“既生在帝王之家,孩儿注定不会像寻常人那样庸碌一生。”

“好!好!只有你,将帝位视作一个责任。我要十年,再给我十年培育你,做一个千古帝王!”牧云显微笑地抚着儿子的头发,“一个比我更强的皇帝。”

可惜他没等到那天的到来。在深宫中彼此交心的一对父子都不曾想到,这一句承诺,成了两代人最深的遗憾。

在新入天启的风翔云眼中,这城市像永不收场的华筵,即使夜晚也喧嚣如昼。除了不知所踪的谷玄门外,荒城外郭有十一门,墟城九门,数不清的街道巷陌,如人生蔓延出的无数可能,时常令他迷惑。他无法在帝都的高空自由飞翔,每当独自穿梭在街巷,听着天启百姓倨傲自豪的中州口音,充斥俚语和尾音的话语蹦豆子似的冒出,令他听得晕头转向,怀念起少年皇子字字清晰的标准官话。

牧云天翊不时叫上车马带他在城中兜风。风翔云最为流连东西二市,扯了他问匾额招牌上书写的店名。有时这家自称“天下第一酒馆”,转个街角就看到另一家“天下第一酒楼”,没多久又有“天下第一酒肆”,风翔云就起了促狭的心思,向牧云天翊讨了笔墨,偷偷添上几笔,把后两家改成“第二”、“第三”。

牧云天翊的马车上本就设施周全,他见羽人爱玩,也不阻拦,反而变本加厉备了恶作剧的器具。两人或是把一对不相识的青年男女斗篷缝在一处,或是往鞋店的靴子里丢几粒弹珠,或是跟踪某个欺行霸市的恶棍,踩好点后,两人调好腹泻的药汁,由倒霉的侍卫不辞辛苦地潜伏过去下药。

于是三皇子府车马所经之处,多少风波迭起,这两人却乐此不疲。好在风翔云不欲出名,行事又快捷,到底没露出马脚,总能在事败前拉了牧云天翊远走高飞,抹去一切证据。

如此混了数日,少年皇子十足成了纨袴子弟,大管事督恩听了马夫暗中禀告,忧心忡忡,不得不去寻穆如明光告密。大抵周围的人对牧云天翊都有个共识,唯有穆如明光才制得住这位三殿下,花季之年的明光不免屡屡充当母亲或姐姐的角色。

穆如明光听了督恩的来意,安抚了他几句,便派家将去寻两人。牧云显家教虽严,但在外开府后的皇子只要不触犯大端律例,并无太多约束。皇子们每日进宫点卯听政,重臣轮流侍讲辅助皇子精进学业,皇帝不时抽查文武功课。午后至晚间则任由皇子们自由行事,不必陪侍在宫中。

牧云天翊因是嫡子是身份,自小受牧云显器重,读宫学时就与其他皇子不同,能入牧云显书房读书,时常聆听父皇庭训,讲述诸如治乱兴衰、纳谏用人等治国处世之道。牧云天翊也是自小被压抑得狠了,与风翔云瀚州这一路野下来,一时收不住性子。穆如明光明白这点,并不想施压逼迫,反而约两人去清波楼听书。

清波楼的胡麻子有妖气,据说他过目不忘,无论是前代典故还是本朝秘史,如洪水爆发,浩浩汤汤一泻千里,竟可说上三天三夜。牧云天翊和风翔云入楼时,胡麻子正眉飞色舞讲着太祖“冰镜台封爵”的故事,五公九侯十四人爵位名字共八十八字一口气说下来,纹丝不乱,若无其事地继续开讲,惹得全场轰然拍掌。

风翔云听了新鲜,惊叹此人气息绵长,牧云天翊撇撇嘴,打了个哈欠,“还不如去隔壁听小曲,这会儿正唱《醉太平》呢!”

穆如明光笑道:“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个,别急,胡麻子今日有好手段,你且等着。”她语声刚毕,台上呼啦啦落下红色大幕,楼阁如云烟腾空而起,又有数十骑飘飘而来。风翔云称奇不已,定睛看去,原来是一根根竿子挑了彩服丽装,傀儡面目如生,气势夺人。

牧云天翊叹道:“冰镜台封爵没什么好玩,太祖领兵奇袭那一出‘冰上飞渡’才叫精彩!”他拉过风翔云,指了清波楼前的水池,“看到那池子没有?顶好看的是水傀儡,里面造了机关,傀儡会在水上游走。上演那出戏时,水面当真如结冰一般,什么鱼蟹鲛人,一齐冻在海底。我牧云部踏冰过海,直穿天拓海峡,直插中州腹地!”

他说得意气风发,穆如明光看了笑道:“是,太祖真是大丈夫、大英雄!神兵天降,让人措手不及。”这夸赞落在牧云天翊耳里,不觉听出别的意味,他心虚地看了她一眼,安静下来,乖乖坐着听书。

风翔云笑眯眯凑到他耳边低语:“掌柜的,是不是挨媳妇教训了?”

牧云天翊瞪了他道:“还不是跟了你胡闹的结果?”

风翔云啧啧两声,“总比那些王公大臣逛青楼好。我要是和你去那些地方,明光更要揭了你的皮!”

“你——”牧云天翊拼命使眼色,“噤声!这是能随便胡说的吗?”

风翔云满不在乎,“行啦,我知道你是个雏。”

牧云天翊差点噎着,好在胡麻子声音够响够脆,听众的欢呼叫好远远盖过两人的话语。穆如明光盈盈浅笑,听书看戏,也不知听见没有。

少年皇子拽过风翔云,“走,更衣去。”不由分说把他从位子上拉开。风翔云笑嘻嘻朝穆如明光做了个告罪的手势,慢悠悠地随他荡了出去。两人避在角落,窃窃私语。

“不用苦着脸,在明光面前扮小孩就算了,都是男人,不要不好意思。”羽人故意流里流气地说道,“我已经连夜摸熟了这里的青楼,你真动心的话,我只能义气为先,对不起明光,勉强带你去一趟。”

牧云天翊伸手去拎他耳朵,可惜风翔云比他高,轻巧地就跳开了。

“小疯子!你这是要害死我!给父皇知道了,我可没好果子吃。”牧云天翊红着脸,像熟透的果子,停了一停,偷觑着不远处穆如明光,“你不会真去逛了?”

“嗯,我也是听你府上侍卫介绍的。”

“什么?我家侍卫这么胆大?”牧云天翊嘟起嘴,“一个个在我面前装正人君子……”

风翔云哈哈笑道:“你是主子,谁敢对你乱嚼舌根?”他靠近牧云天翊,神秘兮兮地说,“想不想知道,你都有哪些亲戚爱逛青楼妓馆?”

牧云天翊心中一动,很快眼观鼻鼻观心,正色道:“行了,不用为我安排陷阱,我不会上当!”

“掌柜的,这可是冤枉老三了。您高风亮节,不想抓他们把柄就罢了,我人卑位轻,还是喜欢那些热闹地方。”风翔云故作可怜地说道。羽人自从来到天启,很快学会侍卫们插科打诨的用语,牧云天翊有时为了逗他,由他说错也不去纠正,这会听他分辩,不由喷饭。

“行啦行啦,你要去就去,别冠冕堂皇拿大帽子吓人。谁去青楼,父皇心里明白得很,不用我去刺探情报,也成不了什么把柄。”牧云天翊叹了一句,不知怎地,被他的话撩拨得心里痒痒,想到端坐着的穆如明光,又微微脸上一红。

风翔云能窥人心意,也不说破,懒洋洋地道:“好,我既然走了出来,索性就去隔壁听小曲儿,起码是货真价实的美女,比这傀儡戏养眼。”他朝牧云天翊摆摆手,径自去了。

牧云天翊也不拦他,火急火燎走回穆如明光身边坐定,心猿意马。

台上演的是金戈铁马,他脑中绮思转着花前月下。青楼没有去过,多少见书上描述过,越是神秘越是引人遐想。料得那些庸脂俗粉,不会有明光这般倾城颜色,他痴想了半晌,凝视她明眸娇唇,情不自禁想伸手相抚。

穆如明光端着茶,被他灼灼目光所动,略一走神,险些跌翻茶碗。牧云天翊慌不迭替她扶稳了,两手抓着她的柔荑,哑了嗓子喊道:“姐姐……”穆如明光瞥见他眼中情意,如何不懂,见他顺势俯身贴过来,微微乱了心神。这时台下观者又是一声喝彩,牧云天翊倏地靠近,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他红了脸退开半步,穆如明光的秀靥亦是红彤彤的,两人坐的是二楼雅座,居高临下往着说书的台子,旁边一格格的厢房里非富即贵,不怕有闲人看见。饶是如此,两人久未如幼年那般亲昵,此刻初尝滋味,竟与陌生夫妻头回亲热无异,既新鲜又生疏,既羞涩又好奇。

穆如明光妙目流转,刹那间台上舞出的刀光剑影,密密匝匝倒映在心中,她嫣然一笑,按下急急跳动的心,对他柔声说道:“再亲一次。”

牧云天翊一双眼顿时着了火,哪顾得身在何处,抱了明光的香肩,往她玉颊上凑去。及近,被莹润的朱唇吸引,没等挣扎已陷落在那妩媚的气息中,如珍似宝地用嘴一碰。明光往后微微一退,仍被他抱紧在怀里,像飞蛾扑火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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