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穿着件连身裙,挽了个妇人的圆髻用根长簪子插住,默默的站在滕王身后。秀美的脸上半分表情也无,盯着江面,眼里却有了几分笑意。
滕王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她。
知秋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她突然想到,岑三娘是自己的主子,掉进江里,她应该悲伤难过着急慌乱才对。可是……已经迟了。知秋的眼眸慌得乱闪,嘴里却道:“奴婢记得三娘子会水的……”
话未说完,喉咙已被滕王一手扼住。他掐得并不紧,手指摩挲着知秋的颈,淡淡说道:“你服侍她还不到两月,你怎知她会水?”
知秋手足冰冷,却知道一句话不慎,今日便是自己的死期。她颤抖着回道:“府里六娘子七娘子都会凫水,奴婢也会。隆州靠江,奴婢便想着三娘子也会……”
滕王松开手,吩咐身边近侍:“回别苑。”
许氏和百草在睡梦中被撞开门从床上拎了起来。两人穿着白色的单衣,披散着头发,满脸惶恐的跪着。
滕王缓步从两人身边走过,居中坐下,拿起了案几旁的茶盏。只看了眼,便知是冲泡的散茶。岑三娘喜欢喝散茶,不爱煎茶,是以她住的院子里备的全是上等湖州龙芽。睹物思人,滕王憋了一晚的火气终于控制不住,扬手将茶盏砸得粉碎:“岑三娘可会凫水?说!”
声音如同平地惊雷,骇得百草的身体簌簌发抖。
许氏左右张望着,没有见着岑三娘的影,嘴里发出一声悲怆的哭声,使劲的磕头:“王爷求求你,三娘子不懂事,你放过她吧!”
“三娘子……三娘子呢?”百草仿佛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猛的抬头瞪着滕王,“你把三娘子怎么了?”
我把她怎么了?滕王恶狠狠的看着两人。只见许氏没几下额头便见了血,还一口一声请王爷饶了她。百草则咬着唇,一副想跳起来咬自己几口却又不敢的模样。滕王站起身喝道:“疯妇!再不老实回答本王,本王就撕碎了她!”
许氏骇得不敢再磕头,百草也软了腰,跪坐着,像孩子似的尽量的偎依着许氏。
滕王背负着双手居高临下看着二人,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来似的:“岑三娘可会凫水?”
“不会!”许氏和百草异口同声答道。
她不会凫水……滕王愣了愣。他相信她会,相信她像鱼儿一般自在快活的游出了他的掌心。那样,他就能再把这条鱼捉回来。煎着吃煮着吃片成鱼脍,都由得他肆意处置。
她不会凫水。心尖上的一点酸涩不知不觉的弥漫开来。等他发觉时,那股酸涩竟已冲进了鼻腔深处,难受得让他咬紧了牙。
“三娘子自小体弱,老爷夫人前面夭折了两个哥儿,就她一个女儿,哪敢让她去江里湖里凫水嬉闹。”许氏伤感的答着,又一个头重重磕下,“王爷,可是我家三娘子惹出了什么祸事,还请你饶了她这回吧。看在三娘子日夜不休替你做礼物的份上,您饶了她吧!”
百草不知原委,也跟着许氏磕头。
滕王站起了身:“她酒后摔进江里了,我已吩咐沿江找寻。”
他盯着许氏和百草,希望她们露出一点端倪来。他绝不会怪罪她们与岑三娘同谋……他不知道他眸子里已染上了一层希翼的光芒。
许氏重复了遍滕王的话:“……摔进江里了。三娘子呀!”
许氏放声大哭,一副悲怆的不想活了的模样。
百草杏眼里一片茫然,“三娘子怎么会摔进江里,她不会死的……”
滕王只觉得心沉沉的下坠,他再也不看这主仆二人,径直去了花厅,一脚踹开了门。
蒙胧的月光照进去,花厅正中隐约看到一片巍峨的亭台楼阁。
“掌灯!”
灯光霎那间将茶厅耀得如同白昼。
他问她:“这么神秘,还讨了两个婆子看守,现在还不让我见?”
岑三娘撒娇:“这不还未做好嘛,做好第一个请你看。”
他曾戏谑的对她说:“我原想把别苑扩建,沿江再起一片楼阁,能登高望远。可惜洪州财政吃紧,银子不够。你好好学做生意吧,没准儿将来本王还得靠你赚钱替我修园子。”
她真的替他修了一座恢宏的园林。
青山掩映中,一幢幢楼阁飞檐如弯月,精致小巧。正中主楼是一幢七层的高楼。耸立在江面,外有回廓相连,栏杆精美的用不断头的回字相连。他能想象站在其中俯瞰整条赣江的惬意。
滕王目光移动,看到主楼旁边的浅坡,一色绿意,架着秋千。秋千上站着一人,裙袂翻飞。秋千不远处站着几人,有百草,有空青,还有自己。
他伸手将秋千上的人儿拿了下来,不觉一怔。一尺来高的人,梳着垂绍髻,扎着两根缎带,缎带的末端缀着流苏,轻轻垂在她的脸颊上。面目栩栩如生。她撇着嘴,脸微微偏着,像似看什么不屑之极。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到自己。戴着金色的冠,穿着件白色长袍,腰间结着玉带,悬着只小巧的荷包。再仔细一瞧,背负着的双手上拿着东西。
滕王拿起自己的模型,背转身一瞧,手里拿着个书本样式的东西,封面写着蝇头小字:滕王姬证明书。他卟的笑出声来。
他轻轻将岑三娘放在秋千上,将自己也放了上去。小心摆好,满意的看着两人在秋千上对望。
他看到了主楼前面的江水。
金色的芦苇滩护着一弯清碧的江水。
木板刻有浅槽,刷成了蓝色,盛满着清水。
滕王用手指拨了拨江水,再也不看。将主楼小心的捧了起来,递给身边的侍卫:“本王要在江边照此建楼!”
他出了花厅,头也不回的下令:“封了,不准任何人进。”
遣退了左右,滕王独自去了后院。
秋千静静的伫立在月光下。滕王坐了上去,仰起脸闭上了眼睛。晚风吹拂着他的脸,他想起第一次看到的岑三娘:她独自站在漫天金花银雨中,仰起来脸,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美丽的像谪落凡尘的仙子。
岑三娘会凫水,而且游泳技术相当不错。
在她遥远的家乡小县城,几乎人人都会凫水。岑三娘几乎是水里泡大的。她平躺着能飘浮在水面,想沉都沉不了。能在水流不是特别湍急的河面上,踩着水渡河。
她趴在栏杆上吐的时候,酒劲上头,一瞬间有了远离这一切的冲动。她任由自己摔了下去。江水扑上身体的霎那,她自然的放松了身体,顺江飘下。
就在这时,她看到空青跳下了画舫,朝自己游来。岑三娘下意识的不想回去,往前游得更快。
身板瘦得像小鸡仔儿似的,游了百来米就累得浑身酸疼。她没有办法,只得游向岸边,跌跌撞撞的进了芦苇滩。
身后水声响起,岑三娘绝望的回头,空青已经上了岸,朝着她走来。
岑三娘望着他,知道不可能再逃走。最好的解释就是醉酒意外摔进了江里,被空青救了回去。
一念至至,她放松的仰倒在地上,望着头顶那轮清月无力的喘息。
空青手里攥着她的披帛。他死死的捏着,好像一松开,岑三娘就顺水飘走了。这时,他听到了轻轻的笑声。她在绝望的,悲伤的笑着。空青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蹲在了岑三娘身旁,轻声说道:“葡萄酒也会喝醉的。”
岑三娘愣了愣,从地上坐了起来。
空青扭头看向前方,岑三娘也扭过头去看。
百米开外的画舫灯影闪动,显然已经惊动了滕王。
空青说,葡萄酒也会喝醉的。他是在向她保证,绝不会提她凫水想逃的事情。
空青向她伸出了手。
岑三娘往后退缩:“求求你……”
明明她只要跟他回去,这件事就是一场意外。岑三娘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神使鬼差的向他哀求。
空青是滕王的心腹,贴身小厮。他怎么可能放过她。背主的奴仆,滕王杀了他也不为过的。
岑三娘只说了一句。她也只有一句求恳的勇气。她低下了头:“对不起,我胡乱说话……真是醉了。”
月光透过芦苇照在岑三娘身上,她浑身湿透,双手环抱着膝坐着,脸埋在了手臂上不敢看他,似是因为向自己提出了不合理的要求而感到羞愧。
“就当我没找到你。”空青看到岑三娘惊愕的抬起头,脸上突然有了光彩,美丽的像一朵在月光下颤抖着绽放的花。他的心一下子就被填满了。他绽开了笑容,“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