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桀没有回答她的话,盘子以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触犯了他心中的禁忌,于是安静的望着他。
他缓缓站起来,走到窗边,微微仰起脸,看不清情绪的目光静静凝视着前方,这样的姿势维持了很久,夜幕的黑影一点一点遮盖霞光,在昼夜之交的时刻,天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祈福的礼乐响彻了整片长恨天,在这所寂静的宫殿中也能感受到节日的繁华和温暖。
晚上,千家万户都吃起了团圆饭,点燃了七彩灯,所有的艺人都聚集在热闹的街市上展现自己高超的技艺,或是杂耍,或是歌舞,或是比剑比法术,等等名目繁多的节目让人目不暇接。
过了这个晚上燃灯节就会落幕,然而在落幕之前,才是人们翘首以盼的狂欢。
可是对于长桀来说,在这之后,只剩下反复无穷的孤独,以及思念。
他突然手指握成拳,藏在衣袖中的整个手臂都簌簌颤抖,他的脸已经苍白得看不出血色,又过去良久,他才从袖中拿出一只玉萧,旁若无人的细细把玩。
盘子意外的发现他容颜苍白,脸上虽无表情,但眼中却是流溢而出的痛苦,薄唇紧紧抿着,似乎在刻意隐瞒什么。
她想起下午在天坛发生的事,因天坛大火,他独自驾驭烛龙,不顾重伤,失血过多依旧坚持灭火,那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摇摇欲坠了,这才过去一个时辰,他应该好好疗伤才对,确实不应该跑到这里来。
“你的伤,现在怎样了?”盘子终于忍不住换了一个此刻她更加关心的问题,她心里愧疚不已,又有些难过,长桀会受伤,都是因为她让烈焰失控放火烧了天坛。
“不碍事,我吃过药了。”
长桀轻轻咳嗽几声,强行运气逼退冲到喉咙的一口淤血。
他本是右肩上受了伤,在驾驭烛龙的时候又强行运气使得伤势加重,气血紊乱,灵力四窜,伤及了心脉。
这其实也不甚碍事,只需要即使调理便能很快恢复。
但是在半个时辰之前,长桀刚送走雪溟,囚禁着殷离的天牢就被人打开,侍卫死伤一片,殷离不知所踪,就连殷元良也不打招呼就离开,长桀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当场喷了出来,吓得众人立即跪倒在地上,一口气都不敢喘。
他想过是殷元良救走了殷离,但是这绝不可能,天牢重地,有重兵把守,又有重重结界,殷元良的道行还没有高深到能够不声不响的打伤守卫,打破结界,一声不响的就带走殷离。
除非他在长恨天的天牢里有内应,里应外合或许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带走殷离,如果真是如此,这个内应必定不是一般人,否则怎么有本事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潜伏这么久,他突然眯起了眼睛,眸子里的寒光闪了闪,内应也许不是一人,也许是两人,或者更多。
另一个疑问又出来了,殷离当初是自愿进入天牢的,他答应自己三天之后鬼族发兵之日才会出天牢,别说时机不到,何况剩下三枚风晴珠还在自己手里,他为了花陌的性命,不会这么容易妄动。今日若不是他自愿被带出天牢,就是被人逼迫不得不走,那这逼迫他的人是殷元良还是另有其人...
长桀盯着手中的玉萧,想得入神,盘子盯着他的脸,看得也入神,他回头的瞬间,注意到盘子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十分专注。
长桀愣住了,盘子慌忙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在被子里,她发觉这个人连一言不发的时候都有一种让人心悸的魄力,他的容颜虽然好看,他的轮廓虽然俊逸,但是过于平静,甚至冷漠,仿佛雪夜里结了冰霜的窗户上的玻璃,怎么看怎么都暖和不起来,盘子真想伸出双手去帮他捂热了。
他沉默一会儿,用手指抚摸着玉萧表面凸起的纹路,淡淡开口,“你如果不介意,想不想听我吹首曲子?”
“那...你想吹什么曲子,我十分愿意当你的听众,但是,我听了你的曲子,你也要回答我刚才的问题,这样才公平。”
长桀轻轻叹气,“你倒是一点亏都不吃。”
盘子理所当然的点头,“我不能冒险啊。如果你吹得极为难听,我产生了心理阴影,我怕日后都欣赏不了美妙的音乐了,这样可就太不划算了。所以,我们把它当成谈交易,你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我哪怕是冒点险,受点心理摧残也不打紧。”
“交易?”长桀笑了起来,原来刚才她眼睛里的专注是自己的错觉,他收起玉萧,淡淡的语气里夹着三分冷意,摇头道,“罢了,吹箫本是怡情养性之事,我也只是兴之所至,觉得心中郁塞,想要借此舒心排遣而已,若你要把它等同于交易,我不吹也罢。你想知道的事,我改日再告诉你。”
说罢,在盘子呆呆不知所措的目光中,长桀就这样离开这间房子,门在他身后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就像盘子缓缓跳动的心脏,毫无防备的,“砰...”,
被他亲手推开,又亲手关上。
她的脸颊发烫,眼中的失落一览无遗,只是无人发觉,连她自己也不曾知觉。
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个日落黄昏,她再一次眼睁睁看着这个人离去的背影,心脏也这般砰砰直跳,那时的她想起今天的场景,摸着眼角湿滑的泪水,才终于明白,是她自己错了...
盘子失力一般躺回被子里,侧过脸盯着窗外发呆,四周的走廊和屋檐下都挂满了七色彩灯,窗外的一片夜空下,缤纷多彩的天灯在缓缓上升...那么多的祝福都被放飞,那么多的祈祷都有它们自己的归处,长恨天居民无数,在这个晚上,家家户户都能团圆,每盏天灯都有它的意义...
过了片刻,盘子看着那些天灯无奈的想,今早出了藏书阁,自己和长诺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就只是想要简简单单的为娘亲点燃一盏天灯,没想到遇到苏子笑,还为了释放出烈焰竟惹了这么大的祸。
苏子笑这个人倒是祸到临头跑得快,烈焰在镜域迷阵中失控发狂,好不容易带着自己逃出来,他却提着莲灯就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下次见到他不教训他一顿难以消除自己的一口恶气。
盘子这边还在发呆,两个士兵突然就推门而入,这两人长得也奇怪。一个肥头大耳一个骨瘦如柴,一个白衣白发一个黑衣黑发,他们脸色灰白表情僵硬,若非这两个人一人佩剑一人佩刀,盘子差点以为自己见到黑白无常了。
“你们是谁?”盘子用力抓紧胸前的被子,眼睛紧张的盯着两人。
“我是展白。”肥头大耳身穿黑衣的人上前一步。
“我是展黑。”骨瘦如柴身穿白衣的那人恭敬地弯腰。
盘子很想问为什么穿黑衣的要叫展白,穿白衣的却要叫作展黑,还不等她开口,两人就一左一右架起盘子,准备离开这个房间。
“谁让你们这么做的?”盘子着急的大喊,努力的挣扎,但她身体还没有恢复,四肢使不上力气,只能人又这两人摆弄。
展白把她扛到肩上,回头冲她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灿烂,语气轻快,“姑娘别怕,是我们城主听说你要受雷霆三击之刑,特意吩咐我们前来救你。”
展黑在前面开路,闻言快速的回头看一眼盘子,露出一个微笑,客气礼貌的说,“城主对今日新得的宝贝爱不释手,他说如果你在他眼皮底下受罚,他会故意不去的。”
幸亏展白的肩膀厚实,如果换了展黑把自己扛在肩上,盘子觉得自己不死也要被他颠去半条命。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盘子脑袋发晕,想半天才想起来,长诺好像是叫过苏子笑什么烟水城城主来着,但是这大晚上的,他不让人睡觉是要闹哪样,莫非要把自己绑回他的老巢?
“姑娘,我们城主说了,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带你去哪儿。”展白说。
“不过他也说了,我们最好能把你请回去做客。”展黑补充道。
盘子头更晕,心口发紧,觉得下一瞬就要吐出来,连忙推推展白的肩,虚弱的喊道,“你...你先...放我下来...”
展白回头见她一脑袋的汗水,是真的难受,就地小心的放下她。
盘子心里终于踏实多了,脚着地,失重的无力感就减轻许多,她休息片刻,大喘粗气,犹豫着要不要喊救命,但是瞧来瞧去,四周都静悄悄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她疑心是不是长桀给他们都放假了,还是说,他对自己太放心了,一心以为自己不会在受刑之前逃走,所以连半个守卫都不给她留下。
平时长恨天宫大小宫殿,各个角落都守卫重重,明里暗里布防的侍卫数都数不过来,按理说,燃灯节更加应该加强防守,没想到却让两个小毛贼闯了进来,还无声无息的扛着自己跑了一大段路,
现在连喊个救命都要计算机算方圆几里内会不会有人听到。
几百米外的对面就是法华阁,里面灯火通明,长桀不知道会不会在里面,可他不在里面又会在哪里呢,盘子往法华阁大门口瞅了好几眼,没有守卫,只有两盏硕大的彩灯,灯影明灭,静若微尘。
盘子深吸口气,最后看一眼法华阁的灯影,安静,沉默,冷漠,多像那个人啊,果然是他的地方,一灯一影都是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