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哥，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依我看着，人家小黑真没咋着，他对那几个丫头就和对咱哥儿几个一样，客客气气的，啥也没多，真没看出他对小红有啥意思，我看，是小红紧着这那的，上赶着和人家凑近乎。”说话的是小五，从进府第一天，他自我介绍说他在家排行第五，小名就叫小五，大家就都习惯这样称呼他。小五个子不高，小圆脸上有股鬼机灵的劲儿。
“是，这我还看不清楚，唉，可就是……”山子又说不下去了。“山子哥，我知道，你是心里说啥也放不下小红，对不？”出来抖机灵的是大明。“可说是呢，都是好兄弟，我也不瞒你们，我这心里，还真放不下第二个人。”
山子说，一副很是难受的样子。
“山子哥，就说你，要相貌有相貌，在这儿混得也不错，走哪儿都该是人家追你的份儿，何必这么死心眼儿？”心眼儿活的是小五。
“这话说着容易，我也知道，依咱们现在这样儿，要说个有点子模样儿的媳妇，咋说也不太难了，唉，可我就是放不下她呀，明知道人家心里想的是别人，还这样，我能好受吗？”
“山子哥，你是从啥时起就惦记上她的呀？”大明问。“我就这么告诉你吧，要说发小儿，我和小红才是发小儿呢。”“咦，这是怎么说的呢？山子哥，快说说，你们咋成发小儿了？”小五不解。“我们都是一个孤儿院出来的，香山脚下那个。”“真的？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你这可是第一次说，那你们是一块儿进府的了？”小五又问。
“那倒不是，她比我早10多天吧。夫人先把她领走了，估计是觉得她好用，就又去挑人，把我挑上了。”“要不是小红，你还没准儿在哪儿扛大个儿或者要饭呢吧？”大明开玩笑说。“那倒也是。”山子是实诚人，回答得也实诚。“所以你就一门心思的，想一辈子和人家在一起了？”大明也乐。“我倒想不这么想呢，可这心里哪儿由我自己做主呀。”“这事儿，是难，要不然人家有学问的人说啥‘多情反被无情恼’呢。”小五来了这么一句。
“哟，看不出你小子狗脑子还能记住这呢。”大明坏笑着对小五说。“我是觉得这话说山子哥特合适，一下子就记住了。”“咱就盼着山子哥哪天能如了意就好了。”大明很哥们儿义气地说。本来，他也是喜欢小红的，只是得有个先来后到不是？另外他也比量着，自己也确实比山子要差一些。
“不容易呀。”山子还底气不大足地叹了口气，挺高大一个汉子，又正当最精壮年华，此时竟显出某种虚弱来。
如果山子能和小黑有点儿交流的话，他的底气多少会壮一些。或者，他要是知道女主人和未来的亲家在谋划什么的话，他怕会喜不自胜了。小黑和英堇的事要是成了，小红自然不得不彻底地断了念想，心灰意冷之中，她未必不会重新审视自己的境况和周围的男子，那时，山子必是第一人选。当然，这是说如果小红的芳心定要有所属的话。
遗憾的是，这十分机密的情报，他山子一个下人，从何得知呢？目前，他自然是只有单相思的烦恼，看不到一丝曙光。不过别说他了，那件密谋中的事，就连所涉及之第一重要人物小黑，也全然蒙在鼓里呢。
和山子一样，小黑此时心里也虚虚的，尽管从表面上没有人能看出来。自从小时候听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那句话，他就从中引申出了对自己的高要求——男儿有苦不轻诉。他一直是努力那样做的，多苦，多累，多委屈，他都往肚子里咽，他只恨自己不能为已经为他付出那么多的姐姐排忧解难，怎么还能让她再多操哪怕是一丁点儿心？
要说张太太真是眼毒，就那么一瞥，就一切了然于胸：小黑和大鼓姑娘荷花就见了那么一面，环境还先是险恶，后是匆忙的，可就是这样，也敌不了那不可阻挡的一见钟情的波澜。坐着黄包车前往张府的路上，小黑从书包里掏出本子，撕下一张纸，在轻微颠簸中给荷花写了个条儿：
很高兴认识你，虽然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的大名。
我叫金海英，从小没了父母，是姐姐贵英把我带大的，从东北到北平，我一直和她一起生活，再过一个月就中学毕业了。
虽然我们从此可能天各一方，但谁说我们就不能重逢呢？你看，还没分手，我就开始盼着那一天了，好笑吧？别笑我，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不知怎么搞的，你让我觉得咱们以前就见过，尽管那该是不可能的，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见如故吧。
我没法和你联系，只好请你给我写信了，让我知道你在哪儿，让我知道我们仍然可能再见，好吗？今后我会日日祈祷，求上苍保你平安，求上苍赐予我们重逢的机会。我衷心企盼着那一天的到来。请你一定写信来，好吗？别忘了，有人在日夜盼望着呢。我的地址是：北平天坛西福长街五条XX号在张府吃饭时，小黑趁别人不备，将纸条塞到荷花手中。荷花马上掖到衣襟里，同时看了小黑一眼。那深情的目光，在以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真成了小黑的精神食粮。那是一只美丽孱弱的小鹿，用她柔美的双目发出的迷人电波，他觉得，其中寄托着她对生活仅存的希望，尽管那期望十分遥远，甚至近乎不可及。在那一瞬间，他真想将她搂在自己宽阔的怀抱中，永不放她走开。
尽管从小就总有许多女孩子争着和他好，他也从没动过心，更别说有这种冲动了。可这冲动就在那最不可能实现的时刻，像潮水般汹涌而起，无情地击打着他。
他能做什么呢？即便是在遭受着情浪的第一轮，也是最强的那轮冲击之下，他也没昏了头，他明白，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没有任何力量，去留住他心爱的姑娘——此时他已经认定她了——他别无选择，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不知走到哪个天涯海角去，不知何日再相逢。从这一刻到荷花离去的短短的时间里，充其量也就是半小时吧，他强忍着正无情烧灼他的痛苦，那刚刚相识就要遭受的凄切别离。有好几次，他觉得憋闷已极，真想大声叫喊，想冲上去拦住荷花。然后又能怎样呢？还好，这个问题使他终于不止一次地克制住了自己，直到荷花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不用说，从第二天起，他就望穿秋水地盼啊盼啊，尽管他知道，怎么也得过上好几天，才可能来信呢，这一个城市里，寄封信还得好几天呢不是，何况荷花是往城外走呢。这些他都明白，他就是管不住自己，去想，去盼。
他终于在第18天收到了这封信。他记得真真儿的，一天一天数过来的，是第17天又过了一天。那内容他记得更是清清儿的，几遍之后，每个字都铭刻在他的脑子里，铭刻在他的心中。
海英哥：
你好！
谢谢你，那天在天桥，出来帮助我。我们走江湖的，常受人欺负，能有人出来帮我们，觉得心里暖乎乎的，觉得这世上还有好人，让人再苦也还有个念想。
我姓黄，大名和小名一样，都叫荷花。我没你文化高，没上完小学，就上不起了，得出来挣口饭吃，不过我觉得还挺幸运的，总算能看点子东西，写几个字，要不然咱们咋通信呀？
我们到了涞水，准备在这儿待几天看看，再合计往哪儿去。没个定地方。你没法给我写信，我得机会就给你写吧，咱们争取别断了线儿。
海英哥，真的谢谢你，我也真的好想你。你想我吗？
你的荷花妹妹别说这样一封信了，就是比这还淡得多的一封信，哪怕只冷冷地报个平安呢，也会让小黑浮想联翩的。这最后一句话，简直让小黑这心里如开锅似的。难为的是这烧锅的柴还不用再蓄，只要一想那句话，那无形就变了有形，搅得他处于一种无以名状的亢奋状态。活到这么大，他第一次觉得，他的心不属于他自己了，不听他自己的了，无论在干什么，总忍不住地想她。这明明对着书本呢，眼前却是她那好看的影子，书里讲的东西，真是一丁点也进不到他脑子里去。
谢天谢地，老天爷的安排真是救了他，幸亏张先生看上了他，用他当差，不然，真要接着念书，以他这种状态，还不活活辜负了姐姐的苦心？进张府后，他十二分努力地干，皆因心里充实，目标明确：以前，他只是要报答姐姐，现在，又加了一样，为了和美丽的荷花有个好日子。这么说着，十二分的努力怕还不多呢，可不是嘛，有双重目的了，那劲头不也该加倍了？小黑心里乐呵呵的，就盼姐姐来看他这一天，也是双重念想，一是看见姐姐，二是看见信。要说荷花就好像了解他的心似的，几乎每个月都能有封信来，把这精神食粮给小黑蓄上。偶尔一个月没信，就看小黑心里那份忐忑，生怕她是出了什么事，可反过来说，要是碰上一个月他能收到两封信的时候，他的心花那份儿的绽放，自也是不用提的事。就这么时苦时甜的，前者还要多于后者，他竟然能知足。需要说明的是，他的知足，主要是从胸有朝阳这个角度说的。这是做梦的年纪，如梦的年华，美梦足以让人醉卧不起了，不像饱经世事的人，哪怕是美到天上去的梦，只要还差一丝就实现了，也不敢得意的。
这么着过了有大约一年半的光景，有一个月没接到荷花的信，小黑的眉头不由就拧了起来，见到姐姐本该有的高兴劲儿自被冲淡了许多。
“她上封信说，可能还要往南走，奔郑州去，真到了那地方，南来北往的人多了，别又碰上啥坏人。”他忧心忡忡地对姐姐说。
“不至于吧，准是没安置好，所以耽搁了，那孩子，一落下脚儿来，准会马上给你写信的，你们俩这交情在这儿呢不是？这样吧，哪天她要是来信了，我马上给你送来。”金贵英试图冲淡弟弟的忧思。
“倒是的，姐，你看，就是让你还操心费力的。”小黑是真懂事。“你还用说这话？你是谁，我是谁呀？你的事不是我的事？告诉你，比我的事还重要呢！姐也就这样了，将来看着你能成一门好亲事，我这心里对咱爹娘才能有个真正的交待不是？”
嘴里这样说着，其实她并没把心底的话告诉小黑。她觉得，荷花那孩子是不错，长得也好，可就是……怎么说呢，她就是觉得，小黑找这么个媳妇不合适。荷花是唱大鼓的，这一点倒不必说，那是不得已的，但是她身上的那股子劲儿，就是干那行儿的人怎么着也免不了带着的那股劲儿，你说是媚也好，是啥也好，反正和平常人家的闺女绝对是两样的，再加上她那甜美的长相，实在是过于招人了，本分人家过日子，娶这样的女子，咋说也是不适合的。小黑喜欢她，甚至迷她，她全能理解，人见人这第一眼，还不全都看外表？那些丑八怪还喜欢俊的呢，何况小黑自己那么精神？而每想起大黑就心如刀绞的她，自然也不愿意出面去阻拦这事，将心比心，小黑那么听她的，她可不能轻易说什么不好。人生的好事本来就有限，她确实不忍心去扼杀小黑那份美好的感情。他们相隔万里，将来哪就真能成了眷属了，这中间不定出啥事呢。当然了，真要是他们有姻缘，她也只有由他们去，那就看小黑有没有本事守得住这样一个花朵般的媳妇了。她看着是够难的，所以从家长的角度讲，理智地去想，她倒真希望他们的好事别成，可她又不愿这事坏在自己手里，于是勤勤恳恳地为他们当着信使，心里又盼着能免去这份差使，不是怕辛苦，实因惧怕这两个人总拴在一起。这样盼着的同时，她心里又不落忍，真要是如了她自己的愿，小黑得多难受呀。她对弟弟那份儿心，比对儿子的心都重，小黑要是难受，她还不心疼死？于是，这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她是怎么着都是个难受。那咋办呢？思前想后的，她决定，听天由命。可不是嘛，人算不如天算，该老天爷管的事，她操心就有用了？
心里这么想着，她给他们传了一年半的信，随后见到小黑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心疼死了，不由心里有些改变，盼着荷花别和小黑断了联系。唉，成了也是好事，不然，看小黑这样，他能有心思找别人？看她自己呀，是咬牙嫁了别人，可心里装的还不是大黑？她是真怕小黑心里也犯这轴劲过不来，那人还不毁了？她含辛茹苦地养着他，结果再落个他过得不开心，她不全瞎心了？现在这理儿她是掰过来了，可还是不由她呀，她和小黑一起，一个在张府翘首以盼，一个在家守株待兔，心倒是往一处想的，可谁左右得了荷花那边的事儿呀？只有老天爷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从那以后，那柔美的大鼓姑娘就再也没了音信。
最初的几个月，去张府时贵英真有些发怵，本来盼着见小黑的，可真怕看他难受的样子，而且她知道，小黑一定还竭力忍着呢。不仅是对她忍着，他还要一天到晚，每时每刻的，对张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忍着。她了解小黑，那孩子从小就是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的主儿，心里再苦，他也会死扛的。
有一种说法，说只有时间能抚平创伤，这说法贵英不大信，就她自己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咋一想起大黑心里还是忍不住地疼？不过她也得承认，就是抚不平，减轻冲淡的作用还是有的。她只希望，小黑对荷花的心思能逐渐淡下去，哪怕是慢慢的也行，人总不能靠记忆过日子吧？咋着生活也要往前走不是？她希望，随着他对荷花的心淡下来，能有个好姑娘，占据小黑的心，让他重新快活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