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伏云寺五年多了,每日里除了读读佛经,灵犀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小院里那一曲流水边,看着水流潺潺,想想从前的事情。
从前在皇城里,父皇宠着护着,姐姐们娇着惯着,就连比自己小半岁的六皇弟,对她从来都是百依百顺,颇有照拂。
从前在慕府里,她总是缠着那个与她同岁的少年,他本是喜静的性子,每次瞧见他被好动的自己拉着上蹿下跳折腾之后的一脸无奈,她便觉得心里都是欢喜。
从前的她,是皇城里最小的公主,美丽而精贵,受万人宠爱。从前的她,是那般火热的性子,喜欢什么人,便定要让他知道,要与他大大方方在一处。
那些从前,与如今的她隔了不过十余年,如今回想起来,却恍若隔世一般。
不过五年,她在这寺中与青灯古佛相伴,却仿佛已经耗尽了她一生一世。从前还有怡景姐姐陪着,日子不至于那般难熬,可如今,这小院里只剩了她一个人,这世上,她茕茕孓立,无人依靠。每日里看着那流水落花,心中的苦闷却不能消减分毫。
每每想到此,她都觉得恨,恨那场内乱,恨那个至高的皇位,恨那个为了坐拥江山,斩杀了自己亲姐姐的男人。
她恨他毁了自己安定的生活,恨他不顾手足之情,她更恨他将她推到了这般没有退路之径,让她再也不能见那个自己喜欢了一个年少时节的人,断送了她一世的幸福。
佛前跪了五年,经文抄了百卷,心中的恨意依旧难以磨灭,似刀如铁,凌迟着她的心,却如何也不得解脱。
如往常一般,诵了一遍经文,上了清香,如今着了青灰道袍的静云师太本想如从前一般去打扫小院,推开门看到柴扉半掩的院子里站着的三个人时,惊得连手中的铜盆都没有拿稳,落在地上敲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慕绍远本是不愿意过来的,虽说他与慕青璃的确是偶遇,可是还是该避避嫌。只是,慕青璃非要他同行,见的又是从前的故人,他便也随着一起来了。
算起来,他与灵犀公主,已有六七年没见了。在他的印象里,提起灵犀,不过是那个总是喜欢赖着自己陪她玩的小丫头罢了。看到门口那素衣灰袍,眉目清浅的女子时,他也是一愣。
“灵犀姐姐,你可还记得我?”二人惊诧愣神之际,一旁的慕青青已经开口,也不唤她法号,只是眉目含笑,亲切地喊了一声。
“璃妹妹……”那脱口而出的称呼,却卡在了最后一个字上,被她唤得回过神来的灵犀俯身捡起了摔落的铜盆,只是朝着外面的三人做了个礼,“贫尼法号静云,皇后娘娘是不是唤错人了?”
“姐姐入寺多年,妹妹之前一直没能来探望姐姐,姐姐可是在怪妹妹?”这灵犀公主算的上慕青璃少时最要好的朋友,记忆里的她们几乎是无话不谈。便是之后淡了联系,可是连翻看记忆的她都能体会到慕青璃这些年对灵犀的牵挂,想来,在灵犀心里,慕青璃也该是很有分量的。
“入得佛门中,便已尽断前尘,这小院里如今只有静云,没有你的姐姐,你还是去别处去寻吧。”若说她恨极了白轩羽,那么,对眼前这个嫁入皇城的昔日好友,她也是满怀怨怼的。
她们从前那般的要好,她知道慕青璃喜欢白轩羽之后,她还常常将慕青璃和白轩羽凑到一处去成全他们,自己也与她说好了,日后要过府做她嫂子。虽说长大后因着身份的关系往来渐少,可是,她总以为慕青璃是将她当朋友的。
却不曾想,五年前她一袭红嫁衣风风光光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登上了那母仪天下的宝座,统领六宫。她本以为,她们终于可以在皇城里再做如从前那般要好的朋友,有她在,白轩羽对自己或许还有几分顾忌。
却不曾想,她入宫第三日,自己便接到了加盖凤印的懿旨,要她与四姐怡景一起去伏云寺为国祈福,带发修行。她刚刚才亲眼看着自己的皇兄斩杀了自己的三姐,如今又被自己的好朋友一道懿旨送进了伏云寺。她知道那懿旨是白轩羽借慕青璃之手下的,她只是恨慕青璃在那般时候,尽是没有想过要替她求情。当时的她,才十七岁啊,那般青葱美好的年纪,便被他们两个一起,活生生断送在了这禅院之中。
“既然师太是我佛门中人,又在这伏云寺里修行,不愿听他们这些旧人说话也无妨,不知道愿不愿意听贫僧说几句。”被强拉着来得珈蓝此刻冷得不行,跺了跺脚,朝着灵犀行了一个佛礼。
“你是……”听他这么一说,灵犀也才注意到跟在他们两人身边的是个年轻的僧人。等他把风帽放了下来,瞧见那张略显清瘦的脸时,灵犀才认出来这是新来的主持珈蓝,他接管伏云寺那日,还特意来此拜会过,“主持有什么话要与贫尼说?”
“外面冷,我们进屋说。”搓了搓手,珈蓝也不等灵犀答应,只是拢了袖子便要往人家屋里走,走了两步,转头看了一眼想要跟上来的兄妹俩,“二位施主在外面稍待吧,花不了多少时间。”
见此,慕青青也只得止了步子,看着房门一关,这寂寂的小院里只剩下她和慕绍远两人,想起先前的事情,慕青青又有些紧张了起来,倒是有些后悔叫小满在下面等自己了。
“这珈蓝上师能说服公主吗?”将怀里的暖炉抱得更紧了点,慕青青状似随意地找了话题问道。
“珈蓝上师说服人的本事,怕是整个启元都没人能比得上的。”慕绍远微微一笑,想了想,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只是这陛下突然要公主回宫,到底是为着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他……陛下也只是吩咐了我来做,没有说缘由。”慕青青歪头想了想,“大抵是因着最近在筹备除夕家宴的时候,陛下念起旧情,想要接公主回去兄妹团聚了吧。”
这灵犀当初出宫修行的事情,慕青璃也只是在大婚后听白轩羽提起过一两句,当时白轩羽说的是她自请出宫,慕青青觉着,这灵犀大约是生白轩羽的气,所以赌气离开,如今过了五年,白轩羽想来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妹妹,便借着除夕夜宴的由头,让她将灵犀请回去。
“嗯。”对于慕青青的猜测,慕绍远也只是不置可否地答了一声,心中有担忧,看着站在身侧的慕青青,终也是没有开口。
这白轩羽怎会是个念情的人?若是他念及旧情,当初就不会杀了三公主满门,若是他念及旧情,这些年白云启何至于战战兢兢活得那般辛苦,若是他念及旧情,慕家何至于走到今日这般局面?
他知道白轩羽的冷血,若非是有用处,他不会这般劳神来请灵犀回去。他倒也不是担心灵犀,这些事情说到底也都是他们白家的事情,慕绍远担心的,是跟前这个自己的妹妹。
之前白轩羽那般对她,他本以为,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自己都有了那么大的变化,那她对白轩羽的态度应该也是有所改变的吧。如今听她那般猜测,不还是跟从前那个心思单纯的小丫头没什么区别么?
从前白轩羽不屑于理她,所以她怀着这般单纯天真的心思,在那深宫之中,在白轩羽身旁待了五年,还可以勉强保全,安然无恙。可是如今不同了,最近白轩羽为着扶留国的事情,对慕家的态度十分微妙。他只是怕,白轩羽终于还是把慕青璃当做为他稳固江山的棋子,若是那时,手中没有半分实权的他,又要如何去保全她。
“我听说过完年陛下便要随苏王子一起去扶留国了,到时候哥哥会随行吗?”先去白轩羽跟她提起过出访的事情,天子访邻国,这跟出巡一样是举国上下的大事。慕青青虽然有些害怕被慕绍远怀疑,不过此番出行,若是有他一起的话,她会更觉得安心些。
“我如今不过是个言官,天子出行哪里用得着我去。”说起这个,慕绍远摇了摇头,若是还如从前一样是镇国大将军的话,他自然是要随驾保护的,可是如今这般,他倒是听说,此番随行的有萧含玉的父亲,左将军萧淳风,“我不能去,你自己出门在外可要担心些。莫不然,我叫池暝随你一起去吧。”
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慕绍远算着出行前池暝应该能从万仙谷赶回来,到时候让他随行暗中保护,自己也心安些。
“别,别,别!”却不想听他这般说,慕青青赶忙摆手,“池暝不行,若是不小心让陛下撞见了,他要脱身就难了。”
且不说白轩羽想要从池暝口中套出那面具男子的身份。慕青青可是记得的,那夜在昭阳殿,白轩羽掐着自己的时候,池暝可是一柄长剑擦着白轩羽耳畔过去的。就白轩羽那样的脾气,保不齐见着池暝之后会以行刺皇帝的罪名将他给杀了。
“哥哥安心吧,陛下还指望着我们慕家作为说客,促成两国结盟呢,即便是池暝不在,陛下也不会让我遇险的。”白轩羽此番带着自己去,不过是因着慕家和王子的交情罢了,结盟达成之前,白轩羽必然不愿意让她出什么事情的。
“你的心倒是放得宽。”慕绍远叹了口气,刚还想嘱咐她点什么,却见那禅门打开了。
珈蓝身后,灵犀缓步走到慕青青跟前,俯身朝慕青青行了个礼,声音依旧清冷,目光扫过慕青青,落到了一旁慕绍远身上:“劳烦皇后娘娘回去告诉皇兄,本宫三日之后,想要回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到时候,还请皇兄以公主的仪仗来迎,适时,本宫想要慕大人做迎本宫离寺回宫的礼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