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坐了半年多牢，经过逃跑再自首，我似乎找到了点坐牢的感觉。我自信智商和情商都不比猪三他们低，唯有不如他们心狠手辣，两面三刀而已，但我有自己的长处，我想以我之长，是能够克彼之短的。想到了这一层，我身上的伤也好的格外快。劳动的时候，我再也不让别人帮我码台了，我说大家都是坐牢的，完全平等，不能让人家替自己做事。但与几个有特长的犯人，我保持了更多的接触。比如陈天才，刘刚。他们都是从小在社会上晃荡，积累了丰富的生存经验。陈天才十二三岁晃到社会上去后，遇到了一个老偷儿，见他机灵，就收他为徒，教了他一手摸口袋拎包的技术。早几年，大家都叫他神偷，他觉得太张扬，不让叫。但看得出，在心里，他一直以有这点绝活而自豪。这小子三十出头，身高不到一米七，光看长相，其貌不扬，平常话也不多，但接触多了，他也能说几句平常听不到的话。
那天等水坯时，他又夸我胆大心细，我说哪里，跟你比差远了。你说你这一身绝活是怎么练出来的？他们都把你说神了，真有那么神吗？
“说神了，也是扯蛋。但首先得眼里有活。”
“什么叫眼里有活？”我问。
“走在街上，人那么多，动手之前，你得知道谁身上有钱，钱放在哪里。要不怎么下手？”陈天才颇有些自得地说。
“啧啧，你真是天才。这也看得出来？你是怎么练出来的？”我半是恭维半是真心的说道。
“这是入门的第一课，很难上手。但上手以后，就凭经验了，有了经验了，再找目标，就能做到八九不离十。”
“你教教我，我叫你师父。”我真的想学这绝活，不为真的偷东西，光是练成了这手艺，也足够我高兴的了，再说坐牢的生活实在单调，有个事混着总比无所事事好。
“这一行也有这一行的规矩，没有祖师爷点头，谁也不能私自收徒的。”他分明不想教。
我正想继续求他，水坯来了。
那些日子，我成天琢磨学手艺的事。但陈天才这小子还真买起了大官子，他不仅自己再不提这事，也不接我的话茬，让我找不到恭维他的机会。没有恭维他的机会，就更不能激发他显摆自己能耐了，我想学技术更没门儿。
半个多月以后，机会终于来了。
那天中午监狱“打油”，也就是加餐。说是加餐，就是菜里有点荤腥，这对犯人们来说，就是好日子了。陈天才嫌管分饭的清洁员打少了，要求加些油水。清洁员都是干部的亲信，横得狠，平常就连猪三他们都不敢得罪的，哪里把陈天才放在眼里？不仅不加，还张口就骂。陈天才想理论几句，结果人家照头就是一勺子。陈天才舍不得碗里的菜，忙转身把碗放在墙角，回头要跟他见下高低。犯人之间打架，只要干部不在场，一般是没人扯的，假使有人扯，那多半也是扯偏架。清洁员在中队向来都是吃黑的家伙，人缘肯定不好，但由于他不是一个人在吃黑，而是纠集了一帮人，这帮人相互之间就成了帮凶。一旦他们中的某个人与圈外人发生矛盾时，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所以通常是不会有人胆敢对他们公开发泄不满的。陈天才可能是猛然间被打蒙了，才不计后果地要与人家决斗。果然，他们俩刚交上手，眼看着陈天才就把清洁员放倒了，清洁员的那帮同伙就出来了，他们打着维护中队秩序的名义上前扯劝。这时其他人更不敢上前帮陈天才，眼看陈天才就要吃亏了。果然，那帮家伙一上前，就把陈天才与清洁员隔开，他们围着陈天才拉手的拉手，抱腰的抱腰，让陈天才动弹不得，而清洁员趁机上前狠狠地给了他几拳，踢了几脚。站在一旁，眼看着那帮家伙没有停手的样子，我便边大声劝，边快步跑上前去扯清洁员。谁知那家伙打起了兴，没想到公然有人敢破坏“规矩”，前来帮他的对头，他仗着人多势众，对我也动起手来了。我的手刚接触到他挥向陈天才的右手，他就转过身来，照着我的裆部一脚。这时另一个家伙也转过来想抱我的腰。我练了几年洪拳，对付这点小动作当然不在话下。见他一上来就给我使阴招，我就势来了一招怀中抱月，屁股往下一坐，人成半蹲的姿势，一方面两手轻轻把清洁员踢过来的右腿往右后方一拨，另一方面屁股把身后的家伙给撞倒在地。就这个动作，外行人根本没看清路数，他们俩人就全倒在我身后了。还没等他们一伙再围上来，干部终于过来了。他上来就漫无目的的吼骂一通，见没发生什么严重后果，就回到小房间去继续喝酒了。
陈天才捂着起了个大包的脑袋，一个劲地感谢我。他也算个跑江湖的，知道刚才我那一手有内容，便对我的态度更谦恭了。下午回到坯场，他特意跟我在相邻的巷道码台，得空就向我打听那一手叫什么。经他一问，我才想起，昨天我问你，你不说，现在轮到你问我了，我得琢磨琢磨这事。说实话，刚才出手帮他，我真没想过这多，我只想他和我一起劳动，平常关系还说得过去，再说，我向来看不惯恃强凌弱的家伙。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事还真能帮上我。于是，我便把自己过去学洪拳的事向他炫耀了一番，为了更好地吊起他的胃口，我把我的师父说成是洪拳高手，我自己学了十几年，是他的关门弟子，得了真传的。末了，我还故弄玄虚，要求他保密，说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免得惹麻烦。
果然，这家伙的胃口吊起来了，他显然来了兴趣，说：“我要是有这功夫，刚才还不把那帮家伙好好教训一顿？干脆，我们互相学习，你教我洪拳，我教你扒窃技术，行不？”
“你能私自收徒弟吗？不会犯了行规吧。”我故意调侃他。
“在监狱里，哪能顾得上外面的规矩啊，再说，多门手艺多条活路嘛。你说干不干吧，你不是一直想学吗？”陈天才有些急了。
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于是我开始学起了扒窃手艺。
“外人说起小偷，总有些作残人的口气。其实入了行你就知道，这碗饭也不是好吃的。这是门技术活，得脑子活，身手快，能吃苦才行。我们这行和别的行当不同，别的行当都是徒弟相中了师父，求师父教手艺的，我们这行当，是师父挑徒弟，找合适的人来传手艺的。这入行第一课，就是学习行规。任何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不能坏了行规。要不，轻则被赶出行，重则被废了功夫。”
“废了功夫？”我不懂。
“就是砍了手脚，或是挑了手筋脚筋。”陈天才静静地说。
“啊，这么厉害啊。”我没想到这一行的行规如此之严。
“没有办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果没有严厉的帮规，坏了规矩的人一多，我们这行还能生存吗？”
想想也是。
“帮规都有些什么？”
“各地的帮规不一样，但都大同小异。无非是不能吃独食，不能到别人的地盘上做事，自己暴露了，不能出卖其他人等，具体情况以后再教你。”
十六
从这天开始，我们互相当起了师父，往往是他教我一点扒窃知识，我教他一点洪拳知识。至于练习，就是各人自己找时间去下功夫了。
第一课讲了扒手的规矩后，第二课他教了我怎样做到眼里有活，也就是怎样发现目标。这一行真是吃的技术饭。走在街上，从满街的行人中，好的小偷一眼就要发现谁身上有钱，钱放在什么地方，或是哪个口袋里。
“没有目标，指望瞎猫逮死耗子，你能生存吗？”陈天才回应我的质疑说道。
“到底该怎样学到这一手？”我急不可待地问道。
“这不是一天两天能练成的功夫，得一步一步来。”陈天才要紧不慢地说，“首先，你得判断哪些人身上有钱，哪些人是穷鬼。一般初学的人认为衣服穿的好，有派头的人身上一定有钱，那就大错特错了。这要分年轻，性别，职业，个性等等。一般来说，真正有钱人因为身上长期放着大量现钱，所以即使身上揣个一万两万的，也看不出他格外小心谨慎的样子，而穷人身上总没钱，一旦有了三五百块钱，就觉得钱多了，生怕弄丢了，走起路来都东张西望，生怕小偷就在他身边。这些就靠自己天长日久的去积累经验，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
“那不是白说了吗？”我有些失望。
“现在我们身边都是些坐牢的穷鬼，也没个有钱人在身边让你实习实习，是难为你了。”陈天才笑着说，“教你点入门的吧。一般说，入门的人在商场或自由市场最容易下手，因为那是买卖东西的地方，谁有钱谁没钱，一眼就看得清楚。还有，在公共汽车上，你得看哪个的口袋鼓，哪个的口袋瘪。从人的神态上，也能看出，一般有钱人看东西，有种自信或不屑一顾的表情，而穷人在想买的东西面前，就有一种怯怯的神态。”
我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这回事，又问：“那你怎么能看出人家的钱放在哪个口袋里？”
“这更是一门技术活。”陈天才拿起了架子，“当年，我师父就对我这一手夸的不行。这也因每个人的具体情况不同而不同，象刚才说的那些有钱人，总有种无所谓的态度，他们的钱多半不会格外放在让人难接触的地方。对他们，你就从屁股口袋，裤子口袋这些外面的口袋里看，而那些进城的农民，肯定不会把钱放在这些地方，他们不光会把钱放在内衣口袋里，有时还想办法用针把钱缝在内衣贴肉的地方。至于具体到哪个口袋，就主要凭眼睛去看了。当扒手，第一要眼睛毒，能看清东西。比如拿眼睛往身边人随便一扫，就应该发现他穿了几件衣服，是什么面料，有多少口袋，哪个口袋不平整，哪个口袋里面有东西。不光是外面的口袋，里面的口袋也一样要看得清。”
“哦！”
“这些都是练出来的。另外，入了这行，要听得懂行话。”
“就是外人说的黑话吧？”我笑着问。
“你莫看行话，它就是扒手之间联系的密电码，没有它，办事的效率会低得多。”
“比如说，上衣下面的左右口袋叫正二楼，将钱放在这里叫泼水，衣服上面的左右口袋叫正三楼，把钱放在这里，叫送红包。有些衣服的口袋有扣子，扒手下手就叫撤窝取卵，内衣内口袋上面叫内三楼，我们管这叫剥皮吃肉，西服是敞怀的，下手时一般以风衣等遮挡人家的视线，一手做别的动作吸引人家注意力，另一手留出空袖筒，腾出手来抠包，叫三手捻珠。这就是三只手这名称的由来。”
这样，在一年多时间里，从陈天才这里，我学到了全套扒窃技术，虽说没有实战经验，但基本技术可以称得上略知一二了。我知道，扒手一般不会单个人动手，集体出动不光效率高，安全系数也高，所以把破坏行规的扒手逐出行，等于端了他的饭碗。另外，我知道所谓行话，也不是全国通用的，一般是一个地方一个系统，大家各自独立，行内人一听就知道对方是哪个地方的。就是一个地方，行话也是不断更新变化的。这是因为公安打击很厉害，一些行话，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被公安掌握了，等于战场上让对方掌握了密电码，必须更新。监狱里只有几个干部身上有钱，为了试验学习的效果，我经常在干部集中，如开会时观察哪个干部有钱，哪个干部钱多，以及他们的钱放在哪个口袋里，让陈天才验收。时间一长，准确率也越来越高。当然，进入九十年代后，监狱里犯人身上的钱也多了，我不仅学习机会更多，有几次我和陈天才一起，还故意从几个吃黑的家伙身上弄了些钱出来，也算是我有所成了。不过，那是后话。
这一年多的日子里，我还有三个收获，一是我从时迁那里学到了开锁的技术；二是我从跑江湖的刘刚那里学到了不少野外生存技能；三是我得了三个季度表扬，再有三个，我就能减刑了。
时迁本来和我关系不错，自从那次在批斗会上批斗了我后，他一直觉得对不住我，总想找机会讨好我。后来又见我敢于为陈天才打抱不平，他更认为我值得一交。那天一个干部的钥匙又丢了，让时迁去开锁，时迁去了不大会儿就得意洋洋地回来了。我有些好奇，便问他：
“你什么锁都能开吗？”
“那不一定，这几年牢坐下来，外面的锁都发展到什么样了都难说。反正过去我见的的锁，没有我开不了的。”表面看，他还有些谦虚，实际上他还是在卖弄自己。
“你这牛吹的太大了吧，照你这么说，锁这么容易开，那还要它干吗？”我不信。
“你还别不信，这么跟你说吧。尽管锁的样子多得数也数不清，但从原理上说，不外乎弹子锁、电子锁、指纹锁等几种。你把它研究透了，它的外形再怎么变，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就拿最常见的弹子锁来说，一般的锁，我不用三分钟就能搞定，复杂一点的，象保险柜锁，时间要长一些，但也不是不能开。这么说吧，只要是人造的东西，一定是人能开的。”
为了证明他的功夫不是吹出来的，他还千方百计找来几把锁，没事时把我叫到没人的地方，开给我看。这样一来二去，我也差不多可以出师了。为了学的更扎实，我还托人从外面给我找来各种各样的锁，向他讨教。他知道我在偷学手艺，不仅不拒绝，还乐于教我。为了更好地开锁，他还教我制作各式各样的开锁工具。我想，有了这技术，今后回家，再不济也能凭这技术吃碗正经饭，便潜心研究，没过几个月，我熟练掌握了从制作开锁工具到动手开锁的全部技术。
刘刚过去跑江湖，走了不少麦城，经常走投无路，一个人跑到深山老林里呆上十天半个月。据说，他曾经拜一位退役海军陆战队员为师，学了几年才学来的。
向他学野外生存技术，也是因为洪拳。他见我经常和陈天才在一起比划来比划去的，也来了兴趣。跑江湖的人都知道，没有一些功夫，江湖是跑不开的。和陈天才一样，他也要和我互相学习，他教我野外生存技能，我教他洪拳。我想以一门技术换几门技术，这买卖值得，就答应了。但没想到，学习野外生存技术要难得多。因为在监狱里关着，没有单独行动的机会，更不谈什么野外了。刘刚就从监狱有的东西开始教起，比如他教我如何捉蛇杀蛇吃蛇，如何捉老鼠杀老鼠吃老鼠，如何在坯场周边的野草中发现能当药用的草，以及哪些草可以吃，哪些不能吃等等。过去，我从没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会生吃老鼠，这事想一想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但经过刘刚手把手的教，亲自示范的吃，我也敢吃了。不光敢，吃了几次后，我发现老鼠肉比猪肉更鲜更嫩更好吃。还有壁虎、蝎子、蚯蚓、蟥虫等等，都成了我的美味。从那以后，我发现，原来监狱的生活是很丰富的，这些在外面几辈子也学不到的技术，我不到两年时间全学会了。
监狱规定，一个季度评一次表扬，连续四个，累计六个表扬能得到半年以下的减刑。本来，我一个逃跑过的人，短时间内是很难得到季度表扬的。但我的运气好，我逃跑后不到两个月，中队换了指导员，新指导员是个刚提起来的年轻人，为了体现对过去的错误既往不咎，他在大会上说，从现在起，在他面前所有人一律平等，只要现在表现好，不管你过去如何，他都平等对待。我以为他只是说说，没想到他见我做事买力，真的给了我两个表扬。
中队也有人一年能拿三个甚至四个表扬的，但我在近两年时间里，能拿三个表扬已经很满足了。季度表扬是有指标的，一般不会超过犯人数的35%，象我这样没有人关照的犯人，完全靠自己能拿回平均数，说明干部还比较讲公正。有人认为那些表扬拿得多，事做得轻的人是给了干部好处，我不知道，反正我没给干部好处，我的表扬拿的不算多，也不算少了。至于工种，现在我已经完全适应码台了，就是干部要给我换，我都不愿意。不是码台，我哪能学到那几样技术？
心情一好，做事就不一样了。码台整天在太阳底下暴晒，人晒的像非洲人，但我想，我不是要学野外生存吗？先晒晒太阳，让皮肤适应阳光，这正是好机会。得空我还抬头看看天，天上或是白云朵朵，或是瓦蓝瓦蓝的，什么也没有，我觉得都很美。如果这时碰巧有一两只什么鸟飞过，那就是全体犯人幸福的时候，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看鸟儿在天空自在地飞翔。有人说，我要是也能象鸟儿一样飞来飞去该多好啊。这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但人不可能是鸟儿，人不能飞。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身体不能飞，精神还不能飞吗？我比他们多读几年书，懂得精神是怎么回事，所以，望着在别人看来空空如也的天空，我也能在心底升腾起某种隐约的感动。暴风雨来临的时候，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你看，刚才还是烈日当头，一丝风都没有，只瞬间，满天的乌云就从四周围墙外往天顶直铺过来，天立马就黑了，先是远处的树梢微微动几下，接着风越来越大，吹动了我们的衣裳，吹起了坯场的尘土，也只瞬间，就狂风大作，天空漆黑一片。这个时候，砖机是开不成了，干部就带领所有犯人到坯场来盖砖坯。有时还没盖完，豆大的雨点就下来了，看着我们辛辛苦苦码放整齐的砖坯被暴雨淋坏，我们一丁点儿的心疼感觉都没有，我们这时只体会得到被暴雨淋个透湿的快感。这个时候，也是收工休息的时候。通常，大暴雨后，砖机得停开一段时间，短则半天，多则几天，这就是我们难得的休息时间。其他人这时多半懒在床上，而我，不是向陈天才学扒技，就是向刘刚学野外生存技能，要不就是跟时迁泡在一起，我的日子没有无聊空虚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