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轻拂，漫过杨柳细腰，却拂不起丝毫枝叶，只吹乱了飘摇的硝烟风沙，皎洁月光，光辉弥漫，却不见昔日土地，只散在如山躯体之上，不，应该说是尸体之上。
在这美丽月光之下，一切都暴露无遗，那是一派宛如地狱一般的景象，千疮百孔的城墙下，堆积如山的尸体上，闪着血光的狰狞獠牙，还有几乎布满整个城墙的殷红与坑洼，无不昭示着此前的疯狂。
城墙之上，曾经的青砖灰墙也刷上了一层血色，而在那粘稠的未凝固血浆上，是无数疲惫不堪却强自坚持的身影，或站或靠，或持刃或拄杖，但他们都做着同一件事，抓紧这来之不易的喘息时刻。
他们大多都已两天未睡，接连的拼杀早已使身体处于崩溃的边缘，尤其是攻防之后的宁静，更唤起了他们内心深处的疲倦，但，没有人睡着，身体上的疲惫不足以压垮他们的意志，作为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最后的幸存者，无不是最优秀的士兵，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在这两天的猛烈攻势下守住城墙，但也仅是堪堪守住，为此还付出了大量的鲜血。
即使如此，也没有人想过屈服，因为，这是一场许胜不许败的战争，即使胜利的希望───说好听点，近乎渺茫。
这是一场种族之战，生存之战，他们的背后，是人类最后的营地，最后的火炬，也是人类仅存的希望。他们无处可退，只能持刃而立，以身躯构筑最后一道防线。
此时，那道道人影中，正有一少年，有些麻木的盯着如玉般的月，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大叔，你说我们能赢吗？”，他看向旁边，那是一个中年大叔，他正用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刮着胡茬，咋一听到这个问题，有些愣住了，这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也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只是，对这样一个正值年少，不，应该是对于所有幸存的人来说，都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答案清晰可见，却无人愿意去面对，因为那太难以让人接受。
“当然能赢！”大叔以他最高昂的声音说着，“哪怕再艰难一点，我们也一定能赢。”或许是之前听过太多次，无论是少年还是周围的兵士，都没有丝毫惊讶或者是别的什么表情。
周围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少年认真的盯着大叔看了许久，终于开口，“为什么你总是这样认为呢?”他低下了头，带着一副悲戚的语气继续说道，“其实我啊，一直都没什么信心呢。我一直觉得，这场战争，似乎不会有胜利的一天。”
虽然这样的话并不吉利，但这种时候，像那中年大叔一样充满希望的人，也没有多少了，几乎所有人都是在希望与绝望的交错中度过这些年，早年的希望早已被日复一日的流血与牺牲消磨殆尽，与其说少年说的是自己的心声，不如说是所有人的心声。
“早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就该死了，早在那个孤儿院的地窖，我就该死了……”少年还在继续说着，大叔却强硬地打断了他：“说什么胡话，如果那样的话，当年我救你是为了什么，别忘了，你可是我的接班人，少说那些没用的废话。”
“可是……”少年还想说些什么。
“没什么可是！”中年男人恼怒的说道，少年有些吃惊于大叔的愤怒，印象中，大叔似乎从来没有生过气。
看到少年又陷入了沉默，大叔叹了口气，“其实啊，以前的我，也曾像你一样，直到后来，我遇到了司诀……”“司诀？”少年有些疑惑，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从来没有出现在大叔骄傲的“想当年”中。
似乎是看出了少年的疑惑，大叔补充道：“说起司诀，你也见过很多次，她其实就是……”说到这儿，大叔却顿住了，在少年追问的眼神下摇了摇头，“我答应过她的，不能说出她的身份。继续说，那是我23岁那年的事了……”
在大叔追忆年华的时刻，城中的神殿中，却有着与城墙之上不同的气氛。
“大司祭，你不能这样做，阵列还处于实验阶段，贸然使用，后果不堪设想啊。”一名身着淡蓝色法师袍，面露焦急神色的男人正看着面前的身影，那个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人。
“莱恩，不用多言，现在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既然有胜利的希望，就一定要试一试。况且，我也并非对其一无所知，在你来之前，我就曾实验过，效果非常出众。”大司祭看着面前的神殿长明灯，目光坚定。
不大的告解室内，终于迎来了片刻的安静，如死寂般的安静。
男人，或者说莱恩，这个百年来最天才的研法者，感到了一丝寒意，他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艰涩的问道：“什……什么……什么结果？”
大司祭沉默了许久，直到长明灯的灯油逐渐见底，摇曳的火光即将熄灭，她才平静伸出左手给长明灯添上灯油，开口道：“魔法的消耗太大，没有多少人能放得出来，就算是我，也只够坚持二十分钟。”
“副作用呢？”
“没有什么副作用。”
“不可能，这个阵列还没有完善，不可能没有副作用，快告诉我！”莱恩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全无以前的半点风度。
然而，对于莱恩的追问，大司祭却显得无动于衷，“没有什么副作用，如果硬说有的话，就是消耗太高了。”她面无表情的说道。
不可能，不可能，莱恩低着头在告解室来回走动，嘴里不停的念叨着。突然，他目光灼灼看向大司祭，快步向前，抓住了大司祭隐藏在神袍下的右手。
这只右手，自从他进来后，就不曾露出丝毫，哪怕是在添灯油时，也是使用了单手，而不是更为恭敬的双手，直觉告诉他，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然而，在他抓住手的那一刻，熟悉的触感并没有传来，反而是有一种宛如牛皮般的感觉。他瞳孔微缩，不顾大司祭的挣扎，强硬的拉开神袍，然后，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原本应该晶莹如玉，滑嫩如脂的右臂已然干枯，褶皱，山丘沟壑徘徊起伏，暗红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为什么？”莱恩感到嘴里干得厉害。
“阵列的消耗实在太大，我初次使用，没有控制好，消耗过量了，又没法就此停下，只能拿‘生命’弥补。”大司祭摆开莱恩的手，向告解室外走去。
“别岔开话题！你知道我在问什么！”莱恩吼道。
大司祭的脚步略微停顿，随即又继续向神殿大厅走去，莱恩追了上去，挡在了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又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告诉我你的右手……右手……已经……已经……”后面的话莱恩说不出来了。
“有用么？”
“什……”
“就算告诉你，又有什么用，难道你有办法解决么？”大司祭打话犹如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莱恩的心上。的确，这不是普通的老化，是“生命”流失的表现，关于那只手臂的“生命”已经流失，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救，哪怕是莱恩这样的天才研法者，也不可能创造出弥补已流失的生命的魔法阵列，这已经是属于神的领域，是不可能被人所掌握的禁忌之力。
莱恩愣住了。
的确，我没有能力解决，他想，可是，可是，为什么心里总是很难受，明明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为什么心里就像破了一个口子，痛得厉害？
“一个月，再给我一个月，不，只要半个月，半个月我就可以改进它，只要半个月……”莱恩语气激动地说道。
“我们有半个月么？”大司祭打断了他，“现在的情况是，我们连一天都等不起啊。”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大司祭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灭了莱恩的最后一丝侥幸，但他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让大司祭，让这个他曾经最爱，现在更胜以往的女人就这样走向战场，因为他知道，大司祭一旦走上去，便再也没法下来。
“我们……我们……我们还可以寻求援助，对，寻求援助……”莱恩开始来回踱步，“……寻求援助的话，精灵族，没错，精灵族不是一直保持中立么，我们可以把他们争取过来，那样的话，我们不就有时间了么？”
大司祭叹了口气，“莱恩啊，你看看这四周，看看这神殿还剩下些什么？”环视四下，莱恩才恍然发现，不知不觉中，最高贵的神殿如今也唯有空荡四壁，就连墙壁镶嵌的宝石，挂着的油画都已荡然无存，只留有坑洼若干，印痕几许，唯一剩下的，只有那燃烧了他至今所有光阴，从未熄灭的长明灯，仍在黑暗中扑忽闪烁。
“看见了吧，”大司祭看着坑洼的墙壁，深吸了口气，“这么些年打下来，我们已经一贫如洗，拿什么去换取精灵族的支援呢？尽管兽人和精灵并不友好，他们也没有必要冒着战争的风险来援助一个即将灭亡的种族，不是么？”
莱恩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有些无力的坐到了祷告台的台阶上，双手抱着头，“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
大司祭叹了口气，绕开了莱恩，向神殿外面走去。
“我们逃吧。”突然，莱恩这样低声说。
“什……你说什么？”大司祭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们逃吧。”莱恩抬起头，又重复了一遍。
“逃？逃到哪儿？精灵族么？哼，那倒是可以，那城中的民众呢？弃他们于不顾吗？”大司祭怒道。
“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活下来，能一起活下去，别的什么都不重要。”莱恩站了起来，挥着双手激动地说道。
“啪”，响亮的声音响了起来，火辣辣的感觉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摸了摸自己的右脸，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怎样的话。
“莱恩，你别忘了，你是贵族，有责任保护领地内的子民，就算是现在，子爵也要有子爵的样子。”大司祭教训道。
“我只是……”莱恩盯着大司祭的白色神袍一角，带着些许黯然说道，“……只是想我们两个人，能一起活下去，又有什么不对么，司诀？”
此言一出，大司祭——或者说司诀——愣住了，然后又转为愤怒，“不要再提那个名字！我早就舍弃了！”她摆开神袍，转身走向神殿出口。
“你舍弃的了么，那些时光你都忘了么，我们一起努力的日子，一起历险的经历，你忘得了么？”莱恩有些声嘶力竭地喊道，然而，司诀一直没有回头，她走过大门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莱恩无力的瘫坐在地。
“司诀，你忘得了么……”他喃喃道。
——我当然没忘，永远也忘不了，只是，对不起，没办法回应你啊。
司诀靠在神殿大门旁，用力捂着嘴，尽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泪水早已止不住的流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选了我当大司祭，为什么我就不能回应他呢，我是多么多么想告诉他，我一直一直，都喜欢你啊。
月光皎洁，映在司诀梨花点点的脸上，闪出晶莹的光芒，越过神殿大门，洒在莱恩的身上，分外凄凉。
“欸，你是说你喜欢司诀么？”少年似乎有些感兴趣，然而大叔却摇摇头，“那不是你以为的喜欢，司诀那时候，还是个小女孩，跟你一般大小，我……我那时候可能……可能是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了吧。”说这话的时候，大叔的脸上闪出回忆的光芒，一瞬间，少年好像在大叔的脸上看见了一丝他从未见过的温柔，那是隐藏在玩笑不恭的面具下的情感。
但少年对于大叔的情感经历却失去了兴趣，转而问道：“你说她是你见过最漂亮的人，那她和大司祭相比，谁更漂亮？”似乎对司诀的美丽没有概念，他把她和自己所知道的最美丽的人相比较。
“咳咳……”大叔努力的咳了两下，有些尴尬地说道：“差不多吧……”
“什么嘛……”听出了大叔的敷衍，少年有些不高兴地嘟起了嘴。毕竟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孩子气的样子倒显得非常可爱。
“说了你也不明白。”大叔开始摆出大人的样子，以一种老气横秋的语气说道，“这种事等你以后长大了，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后，就会明白了。”
“哼，别骗我了，你每次都拿这套话敷衍我。”少年撇过头，对大叔的话嗤之以鼻。
“你小子，真是越活越……越……越……哼！”大叔挥着手指，却是半天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只得以一记冷哼收尾，随即背过身去，竟也是
一副孩子气的模样，只是，用一张沧桑的脸演绎十二岁的少年，却是令人无法直视。
不过，大概也只有这样充满童心的人，才能在这种绝望的时刻，笑脸相迎，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教出少年这样优秀的剑士，不仅是战技上的优秀，还有心理上的坚毅。
“欸，大叔，再说说嘛。”看见大叔陷入沉默，少年开始怂恿。
“说什么？”大叔没好气地问道。
“就是司诀嘛，再说说你和她的故事嘛。”少年讨好地给大叔锤起背来。
“咳咳……”大叔清了清喉咙，吐出一口血痰，满意地点了点头，“听好了，我可不说第二遍。”
少年也好，周围人也罢，都开始聚精会神地听着大叔的传奇经历，仿佛此时不是在战后的城墙上，而是在温暖的壁炉前，他们坐着的，不是粘稠到令人作呕的血浆，而是软绵绵地贵族摇椅。
或许这就是大叔的魅力，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他都能轻易地将氛围转变，哪怕下一刻就是天崩地裂，他也能让它变得仿佛是昨日晴空。
“……那时候，我还以为我就要死了，结果啊，是司诀，是她的话语，给了我活下去的力量……”大叔轻笑，露出怀念的表情，“那时候的她啊，真是无比可爱……”
正当他满意的看这四周陷入幻想的一群人时，突然发现少年的视线弯弯地绕过他，直直地指向他右边，他咽了咽口水，僵硬地转过头，“司……司……司……司祭？”他惊道。
少年奇怪的看了大叔一眼。就算是大司祭，也不必这么惊讶吧？他想。
“卡尔，你又在说什么东西，不会又是……”大司祭的语气有些不善。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然而，大司祭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叔——卡尔洛斯——以一种奇怪腔调的笑声打断了她，“我可没有说什么喔。就算是艾洛克那小子求我，我都什么都没说喔。”
“喂，大叔。”少年——艾洛克——有些不高兴的撇过头，“没必要这么快就拿我当挡箭牌吧？”虽然我已经习以为常了，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嘘——小声点。”卡尔拉过艾洛克，压低了声音，“要是被她听见了，我俩都得完蛋……啊，疼疼疼……”话还没说完，大司祭却已走上前来，揪起了他的耳朵，硬生生地打断了他的话。
“轻点，轻点……”卡尔洛斯苦着脸，连连告饶，大司祭“哼”了一声，才意犹不满地松了手。
“说吧，什么事。”卡尔洛斯揉着耳朵，一边问道。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大司祭其实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走到这儿了。
“这样啊……”卡尔洛斯叹了口气，“我带你去四处看看，我想，士兵们会很高兴大司祭能来看望……咳咳……”话没说完，卡尔洛斯又咳出了一口血痰。
“没事吧？”大司祭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慌乱地问道。
“一点老伤，没事。别说了，我们去转转吧。”说着，他撑起身子，艾洛克急忙上来搀扶，却被他推开了，“虽然有点伤，也还没到这个地步。”他笑着说。
艾洛克有些疑惑，平日里，就是走几步路，他也总是喊着疼，然后趁机指使自己去为他办事，虽然自己也明白，这是他装的。只是，像今天这样，要求自己不要跟着他，却是很少见。似乎是在大司祭刚刚继任时，他曾有过一次，好像那一次，他也是陪同大司祭吧？
在艾洛克的疑惑中，卡尔洛斯已经走远了，大司祭就跟在他身后。
“说吧，又发生了什么。”不知走了多远，卡尔洛斯突然重复了之前的问题。
“你在说什么啊，我当然没发生什么事啊，就是来看看嘛，怎么，不欢迎我？”大司祭笑着说。
卡尔洛斯叹了口气，才悠悠地说：“就算是莱恩，也没有我了解你啊，你每次一有事情，总是喜欢用笑容掩饰，做出一些很孩子气的行为……”他摇了摇头，“……你以为掩饰的很好，但也只能骗骗艾洛克那个小子，可你别忘了，在我这个游历多年的人面前，破绽百出啊。”
大司祭陷入了沉默，良久，才开口问道：“你不也是，总是喜欢用孩子气的行为掩饰么？”
“可你别忘了，我一直就是如此生活着，而你，自从接手大司祭之后，有露过一次笑容么，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的你，却突然和我打闹，嗯——东方有句古话，事出反常必有妖，你能明白么？”
大司祭——不，应该是司诀，现在这个时候，她是作为司诀而存在着的——叹了口气，“还是瞒不住你啊……”卡尔洛斯哼了一声表示回应，“……其实，我一直都有疑问，我真的适合大司祭这个职位么，虽然他选了我来继承，可我……”她看向皎洁明月，“……我好像并不能胜任。而且，对于莱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捂着脸，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湿润了眼眶。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卡尔洛斯转过头，盯着司诀的眼睛，“我问你，你想和他在一起么？”
司诀点了点头。
“那和他逃到精灵族，怎么样？”
“那怎么行！”
卡尔洛斯笑了，“我认为啊……”他抬起头，看向司诀身后连绵起伏的房屋，“……当我们的存亡开始交由一个人决定的时候，我们就离灭亡不远了……”他又看向司诀，“……无论你选择什么，最后的结果，你都没有任何责任。你的选择，只要对你负责，别把自己绑在人类的存亡上。”
“我再问你，愿意去精灵族么？”卡尔洛斯语气凝重地问道。
司诀扭过头，看向身后的无数简陋不堪的屋子，微微摇了摇头。
卡尔洛斯深吸了口气，又徐徐吐出，“走吧。”他边说着边沿着城墙向城门走去。
“谢谢。”司诀跟在后面，低声说。
卡尔洛斯摆了摆手，“当初你回答了我一个问题，我也回答几个，不用道谢。”不，我该谢谢你呢，他想，你的那个回答，给了我新的生命呢。
司诀笑了，这一次，是真诚的笑。
——每次都是，只要一有事，自己总是愿意找他商量，而他，也从未让自己失望，或许，潜意识里，自己就是如此的依赖卡尔洛斯。
她提起宽大的神袍，小跑着追向逐渐远去的她的人生导师——卡尔洛斯。
在****两方偃旗息鼓之时，遥远的低语之森。
“哥哥，你……不去么？”精灵女孩坐在生命树的枝桠上，看向身旁的她最爱的哥哥——瑞尔德罗。
瑞尔德罗抬起头，繁星闪烁的清冷光辉，脑海里一幕幕与那女孩相处的片段如走马灯般闪过，虽然只有寥寥数日，但她在他心里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这些年来，虽然无时无刻不想前去找她，但长老会的压力，不，与其说是长老会，不如说是他的责任感让他不得不呆在月歌营地。
你是我们精灵族唯一享誉大陆的战士，你的态度代表了所有族人，一旦你参战，我们就再也无法独善其身了。这是长老会的原话，只是这一句话，就足以让他动弹不得，他不能让所有族人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而陷入险境。
“我也想啊……”他低声说，“……但我要对族人负责，我们的生存原本就很不易，这么多年，才有了三个营地，我不能把我们置于风暴中心。
“莉亚，我该怎么办？”他痛苦地抱着头，弓着腰的身影隐藏在树影中，显得孤寂而落寞。
“哥哥……”莉亚轻唤，纤细的双手抚上瑞尔德罗的脸，把他搂进自己怀里，“……哥哥你总是把自己放在族人的方面考虑，这些年来已经失去太多了吧？我不希望你将来后悔……”她停了一会，继续说道，“……那次大姐姐来的时候，你去接待她，没有看见，我和她亲卫队里的一个大叔聊过，他说，你和司诀是很像的，总是喜欢把什么事都放到自己肩上……”也许，这就是你会被她吸引的原因吧，这话，她没说出来，“……其实这样很不好，两个人，总有一方要主动一点吧？而且大姐姐对你……不过，你不努力的话，就一点机会都没有哦。现在，莱恩也一定在为她战斗，你不去，真的行么，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她看着他痛苦的面容，心如刀绞。
“我……”瑞尔德罗还在犹豫，在责任与个人情感中徘徊不定。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不是很好选么，反正她喜欢的是莱恩那个家伙，精灵也不会因为我陷入战火，这多好，只要……只要……只要……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说不出口？只要……，这一切不都可以达到么？
“哥哥，你还好吧？”莉亚担忧地看着看着他。
他用力的摇了摇头，仿佛要把所有的思绪都甩出脑袋一般，“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先回去吧。”他闭上了眼，没有看莉亚。
莉亚叹了口气，“父亲那里，我去看看，他也要为族人考虑，你……算了，你再想想，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后面的话她没说完，她轻轻地跳下树枝，担忧的回头看了一眼，幽蓝的天空中，哥哥的身影是那样孤独，那样的令人揪心。
咚——
突然，沉重的鼓声传来，这是长老会的紧急召集。
她抬头看向生命树的上方，哥哥的身影已经不见，心猛地一跳。刚刚哥哥才和父亲吵一架，现在就召开了长老会议，她总觉得这有些不对劲，直觉告诉她，有些她不想要事会发生。
当莉亚赶到长老会的时候，却发现哥哥站在会议桌的一端，盯着他们的父亲——位于会议桌另一端的长老，最权威的长老。
四周一片寂静。
她不安地在哥哥与父亲之间来回变换视线。
“你做的决定吗？”瑞尔德罗的声音带着寒意。
“没错。”
“为什么？”
“你的意志已经不再坚定，不适合再当守护者，会议决定，收回你守护者的身份，同时，因为你有可能将精灵带向不归路，所以，长老会决定，将你逐出月歌，从此刻起，你已经不是我们的族人。”
“什……”莉亚感到一阵晕眩，刚刚她听见了什么？
“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瑞尔德罗发出了冷笑，随即又转成狂放的大笑，“什么长老会的决定，还不是你的决定！老头子，别自大了，没有我，你以为凭你，可以保全月歌？”
“咳咳……”有长老干咳了两声，“尊重……尊重……”他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重复着。
瑞尔德罗冷哼一声，“别以为你装模作样养了我们几年，就能上天，莉亚尊重你，那是看你年纪大，我可不会。”
“哥哥，你在说什么呢？”莉亚挤了进来，一边拉开他，一边向父亲道歉。
“你别道歉！”瑞尔德罗吼道，“这家伙没资格。”
“说完了？”那人平静地问。
他冷笑着转过头去。
“那就上路吧，我亲自送你。”那人面无表情。
“父亲，这不是真的吧？快告诉我，这是在开玩笑吧？”莉亚带着最后一丝希冀问道。
“莉亚！”哥哥的喊声已经让她明白了一切。
瑞尔德罗盯着那人的眼睛，语气微冷，“我原本还想着，不能把我们拖入战火，还一直为此而烦恼。”他摇摇头，“我真蠢，精灵族有你这种人，迟早要完，还不如……”他吐了一口吐沫，毫无精灵的一丝风度，“我会看着你，我会在外面看着你的，我要看看，你会把这个营地搞成什么样。”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屋里的人都没动，只有莉亚追了出去。
“哥哥，哥哥……”莉亚喊道，瑞尔德罗停了下来。
然而，莉亚什么话都说不出。
“陪我走走吧。”最后，还是瑞尔德罗开了口。
他们开始沿着小径漫步。小径风景优美，无数翠谷花沿途开放，据说，吃过同一朵翠谷花的情侣会得到幸福，只是此刻，无人有心于此。
半晌。
“哥哥，你真的要走？”莉亚不安地问道。
今天的事实在是难以置信，从她出生开始，就没听过有谁被驱逐。这事来得太突然，太毫无前兆，太……不对劲了。
瑞尔德罗叹了口气，“好好照顾自己。”他停了一会，“你说得对，再不去就没机会了，老家伙反而帮我下了决心，这样也好。”
“什……你在说什么啊？”莉亚感到哥哥的话有些奇怪。
他摆了摆手，向圣殿走去。
那里，他的父亲已经在等他了。
“老家伙，你动作够快啊。”瑞尔德罗面带厌恶的说道。
然而，被称为“老家伙”的那人，却面色如常，丝毫没有一个被儿子指着骂的人应有的反应，有些冷静的过了头。他没有说话，却伸出了手，那动作再明显不过——请上路。
瑞尔德罗盯着“老家伙”看了好一会，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错过“老家伙”的身体，走向圣殿中央的传送阵，“我走了。”他说，只是这话，又是对谁说的呢？
莉亚紧紧捏着手，担忧地看向哥哥，她似乎还有这话说，但只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莉亚。”反而是瑞尔德罗最先喊了出来，他顿了一会，继续说道，“好好照顾自己，别总是睡那么晚，练习也要注意，哥哥不在，没人替你把关，别伤了自己……还有……你也不小了，别总想着我……”
“哥哥！”莉亚又羞又恼地打断了他。
瑞尔德罗笑着挥了挥手，走进了法阵。
随着他的步伐的停下，分布于法阵四周的四根圆柱开始散发出银白色的光芒，将圣殿中的黯淡烛光尽皆压去。“老家伙”的手里也开始闪烁着银光，与法阵交相辉映，竟使得昏暗圣殿亮如白昼。
这时间，有轻吟咒语之声于耳畔响起，瑞尔德罗循声望去，却见“老家伙”双目微眯，口唇微动。
他叹了口气，已然明白，这不是传送，而是跳跃，空间跳跃——一种无需目标法阵的远距离位移手段。
“这个老家伙，陪我演了这么久，没想到，最后还来做这些事。真是个……老家伙啊……”他有些无奈的想到。
伴随着最后音节的落幕，一道宛如破晓之箭的光芒从法阵中突射而出，直冲天际，刺破了这一片如墨夜色。
待光芒散去，黑暗归来，圣殿之内，法阵之中，已空无一物。
“咳咳……”在这寂静无声之时，却有人撕裂了这片寂静，正是那刚刚释放了磅礴魔力，构建了玄奥魔纹的“老家伙”，此时，他佝偻着背，止不住地咳嗽。
“父亲……”莉亚神色复杂的看着哥哥口中的“老家伙”，泪水湿润了眼眶。刚刚父亲的行为，还有之前哥哥的话，以及命运女神给她带来的一丝直觉，让她明白了这一切。这些月来，哥哥与父亲的矛盾，还有今天，这突如其来的事件，都有了解释。
她看着“老家伙”，内心悲伤之意更胜之前，“父亲……”她轻喊。
夜色渐褪，旭日欲起，遥远东方的地平线上泛起了柳木白，将明的天色照亮了这一片大地，带来的却是更加残酷的现实。
愈发鲜明的血迹刺痛着每一个人的心，那种刺痛，仿佛是死神镰刀下被刺穿的心，那种被锋利弧刃割成一瓣一瓣的惨绝感，让人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未来的黑暗，还有度过这一天的渺茫希望。
城池四周的一片平原之上，黑压压的兽人群中，传来了铿锵的打铁声，偶尔还能听见低沉的咆哮。然后，滚滚黑烟悄然升起，平静上升的黑暗中却隐藏着杀机，那是兽人的暗影蝙蝠，遁迹于黑暗之内，杀人于无形之中。而本应该消散于空中的浓重黑烟却是凝而不散，径直朝着最后希望之处袭来，所过之处，再无生息。
“预备……”
城墙之上，传来了铿锵的传令声，伴随着话音落下，几名身着破烂法师长袍的人挥动了手中的法杖。
于是，有灰暗的光芒在他们面前显现，并逐渐会聚成庞大的奥术球体，而颜色也愈加透露着它黑暗的本质。
霎时间，狂风骤起，搅动着空气，乌云随之而动，破损的战旗肆意摇摆。
四周，一片寂静。
黑暗禁咒——虚空，蓄势待发！
“……放！”一声令下。
然后，
城墙之上，天地之间，地狱始现。
灰暗色的奥术球开始以一种缓慢而又绝对的速度不断向前，所过之地，空无一物，不仅仅是表面的空，而是成为一种绝对的虚无，成为任何有意义事物的禁入之地。
“真厉害啊……”艾洛克躲在城墙垛后感慨道。
“没见识！”卡尔洛斯撇着嘴不屑道，“等下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厉害……欸……等等……来了来了！”他激动地喊到。
艾洛克探出头，一阵肆虐的狂风迎面袭来，他急忙遮住眼，在手指的缝隙中，那灰暗的禁绝之地，他看见了一个漩涡般的暴风眼，不断被吸入的厚重黑烟清晰地描绘出了它的模样，而所有被吸入的东西都消亡于虚无之下。
风系禁咒——风暴眼！
禁咒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然而在每个看见这一幕的人眼中，它仿佛持续了无数岁月。那禁咒相互配合所形成的强大破坏力，深深地震撼了他们的心灵。
在这短暂的数分钟内，原本被浓烈烟尘掩盖的天空，现出了它原本的模样，那是一幅蔚蓝色的图画，一幅给了无数诗人以灵感的图画，充满自由与幻想。
“好厉害！”艾洛克又一次感叹道，“这下蝙蝠就全灭了！”
卡尔洛斯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吧，该我们上场了。”他的语气凝重，神态严肃，手轻轻握住了身旁的剑，猛然抽出，一时间，火焰肆意，映红了艾洛克和他自己的脸。
火焰之剑，剑名赤焰！
在这黎明时刻，它骤然喷薄而出的火焰，携着无上的威势，引燃了周围人的战意。
“此战，必胜！”卡尔洛斯沉声说道。
没有人回他，他们的行动已证明了他们的态度。
所有人都明白，这将是最后一战，没有失败的余地。
战鼓已起，杀戮将始！
“已经开始了么？”坐落于城池中央的神殿中，莱恩低着头轻声说，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只杯子，一只他珍藏了许久的高脚杯，现在，它盛着一杯碧绿色的液体，看起来似乎是剧毒物，实际上却是饱含生命元素的高纯度浓缩物。
“准备好了么？”大司祭身着一袭浅蓝色的衣裙站到他面前，柔声问道。
他抬起头，沉默地看着大司祭。
“准备好了么？”大司祭重复了一遍。
“嗯。”他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声音。
“走吧。”
“等等……”
“什么事？”
“你……你把这个喝了吧。”莱恩指向了放在放在圣讲台的杯子。
“这是？”
“我调制的药剂，暂时增强对精灵的感知和亲和。”
“仅此而已？”大司祭盯着莱恩的眼睛问道。
“仅此而已。”莱恩面无表情。
“这样啊……”大司祭小声嘀咕了一下，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真难喝啊。”她边抱怨着边喝完，“好了，喝也喝完了，走吧。”
“等等……”莱恩又出言阻止了她。
“又怎么了？现在可没时间做多余的事啊，你不是还要……”然而，她的话却被莱恩打断了，“对不起……”莱恩如是说道。
“你……你……你说什么？”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对不起。”莱恩重复了一遍。
“喂，你……你在说什么啊？”她感到一丝不安，开始缓缓后退，摆出戒备的姿势。
“我骗了你，对不起。”莱恩低着头小声的回道。
“骗了我……什么意……”话还没说完，一阵疲惫涌上心头，她一下子明白了，“你……你竟然……”话依旧没有说完，强烈的疲惫瞬间砸倒了她。
莱恩闭上了眼，深深地吸了口气，蹲下来搂住了大司祭柔弱的身子。
——对不起，司诀，我还是没办法让你去，我还是没法说服自己。
——司诀，好好活下去，我会给你争取到充足的时间来完善阵列。
——司诀……
——再见……
他轻轻地将大司祭放在了神殿的长椅上，凝视了一会，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吻，随即，转身离去。
在他转过神殿一角的时候，他视野的盲区，闪过一道人影。
“大叔，右边！”艾洛克喊道。
闻言，卡尔洛斯没有多想，而是将剑反转半圈，一记反手剑向右刺去，剑身上骤然喷薄出一片赤红，将右方来敌燃烧殆尽。
“小子，不错啊。”他边挥着剑边竖起一个大拇指，尽管这非常困难，甚至会有生命危险，除了地面上的各类兽人，还有天空中的翼人族在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带走任何一个放松警惕的人，然而，他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动作，这大概是出于一颗饱经风霜的大叔的心吧。
艾洛克没有什么回应，他不像大叔那样拥有超凡的剑术，也没有赤焰那样的神兵利器，他没有任何资本去做多余的动作，只有拼尽全力才能杀敌，也正是如此，他才得以在众多战役中幸存，当然，这也是大叔的教学功劳，他一直都明白。
刺出，斜劈，回收，转身，落砍，上提，前跃，全力突刺，敌毙。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停顿。
骤一看，仿佛是碾压般的战斗，然而，这是对付一只行动缓慢的牛头人，如果换成敏捷的猫族，他没有一丝胜算。
再一只，艾洛克略微停顿，吸了口气，缓缓吐出。
放松，放松，放松……他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然而，紧绷的右臂却将他的内心暴露无疑。
突然，一道黑影从他面前急速落下，并伴随着惊惧的喊叫声，他瞳孔微缩，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几乎瞬间，那喊叫声便淹息在兽人铁蹄的践踏中。
——可恶！
他狠狠地锤在城墙上，但他没有任何办法。
这景象，他见过无数次，然而没有任何一次，他能有所作为。
轰——
带这磅礴气势的轰鸣声传来，他抬起头，却被一阵扑面而来，混着腥味的风沙吹迷了眼。
在距离城池约半里的位置，一道原本不存在的墙壁赫然屹立，将战场分割为两块。
土系禁咒——圣壁！
与光明系的“避难所”不同的是，“圣壁”并不是圆形，而是直线，看似毫无作用，实则不然，最后的城池三面环险，仅南方有不大的路面可供通行，在这圣壁的阻隔之下，前推到城墙下的所有兽人便陷入困境。
轰轰轰——
更加磅礴的轰鸣声传来，那是物体与空气高速摩擦的结果。
正如艾洛克所意料的一样，那是土火两系高阶魔法——陨石天降，由莱恩所创立，不同以往的多系融合型魔法，与圣壁一样，是战争催化下的产物。名字是随意取得，等级也只是高阶，然而威力却是禁咒级别。
多亏如此，兽人并不敢一拥而上，而这最后之城，也是如此才得以坚守。
轰鸣渐息，余火退去，圣壁之下，仅余焦炭，翼人一族，也已退避。
嗅着空气中焦糊的气味，艾洛克却高兴不起来，前日，翼人族以巨大的代价击杀了数名咒术师，以至于陨石天降的魔法施放间隔大幅上升。失去了它的威慑，兽人的攻势势必更将猛烈。由于严重缺少具有大规模杀伤力与强大空中威慑力的魔法的施放者，如果通过小型法术除去翼人，余下的魔法将无法应对圣壁之内的兽人，而无法排除空中威胁，法师又不能出战，只能由战士去击杀所有被圣壁困住的兽人，而如此一来，伤亡必将惨重，这也意味着，灭亡的接近。
“小子，做的很不错嘛！”卡尔洛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艾洛克的身边，拍了拍他的头。
如果是以往，艾洛克一定会跳起来抱怨，然而此时他却毫无动作，“大叔……”他停顿了许久，“……我们……我们是不是……会输啊？”
卡尔洛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他下意识伸手摸烟，却是摸了个空，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快休息一会吧，圣壁就要结束了。”他想了许久，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
极东之处，太阳已完全露出了身形，那如血一般的鲜红，并不能给谁带来一丝希望。
片刻，圣壁的崩塌接近尾声，透过残垣断壁已经可以看见黑压压的一片，隐约中，仿佛还能听见低沉咆哮，没错，是隐约听见，与记载中愚昧暴躁，只知蛮力的兽人不同，这些年来，他们遇见的，都是极具纪律的兽人武装。
强大的个人战力配上智慧的头脑，人类没有胜利的希望，除非，拿出压倒性的力量，只是，有吗？
这些不是艾洛克考虑的东西，他要考虑的是如何分配体力，如何击杀更多的兽人，如何……活下来。
兽人的脚步已经踏破圣壁，伴随着大地的震颤，一步一步靠近城壁，艾洛克由小指往上依次握紧了剑柄，缠绕在剑柄上的干枯灯绒草传来粗糙的触感，给了他少许信心。
“我一定可以。”他小声地给自己打气，右手提剑而起，与肩相齐，他在等待，等待第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兽人。
大门被石块堵住，所有的兽人都是爬墙而上，借助的是最初攻城巨弩在城墙上射出的坑洞。
脚下的城墙在颤抖，没人知道它还能坚持多久，但在它倒下之前，他们不能倒下。
耳边传来魔法的吟唱音，还有火球的爆裂声，艾洛克知道，这是法师唯一能为他们做的——尽量逼退翼人，接下来，就要靠他们拖到下一个“陨石天降”。
砰——
一只戴着钢铁护甲的手砸在了城墙上，艾洛克没有犹豫，右臂肌肉一紧，剑已送出，没有击在钢铁披被的手臂或身体，而是精准的刺进刚刚探出的猩红双眼。
兽人嚎叫着跌落下去，艾洛克的目光向右一扫，却发现卡尔洛斯已经不见，他瞳孔一缩，纵身跳上城墙，果然，在城墙之下，一朵鲜艳的火焰花已然绽放。又有兽人登墙而上，艾洛克不得不退下来，举剑以对，对大叔的担心也只得暂且按下。
兽人不像之前那样有所顾忌，源源不绝地冲上来，意图在这片刻时间中冲破防御。
对兽人来说，这是片刻，对艾洛克来说，却像是数年，他只记得，他不停地挥剑，刺剑，手臂酸麻，小腹阵痛，头晕眼花，脚仿佛已经消失，但他还在挥剑，他看不清，听不见，所以只能大开大合地挥动手中的武器。他的剑并不是特制的，在与钢铠擦碰的过程中，逐渐变钝，但他并不在意，刀刃在对付重甲敌人时毫无用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过去，艾洛克的身上多出了几条血淋淋的伤口，外翻的皮肉沾染了战场上浓重的硝烟，强烈的刺激带来剧烈的疼痛，但艾洛克似乎感觉不到。他挥刀的动作越来越慢，周围聚集的兽人越来越多。
突然之间，世界仿佛慢了下来，他原本丢失的感官又回到了他身上，这一刻，他看见了数把巨刃封住了自己所有的退路，才恍然明白，自己似乎又陷入了那种麻木的境地，而这次的代价，就是死亡。
“大叔，对不起，没能好好活下去……”他有些黯然地想到。
轰——
仿佛是听见了这心声，他四周猛然爆发出一圈炙热的火焰，将兽人身上的重甲烧得通红，他们嚎叫着在地上打滚，紧接着，一道白光闪过，他们安静了下来。
艾洛克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寒冷的地窖。那时候，原本绝望的自己面前，也是飘出了同样的一片赤红，将一切尽皆焚去，那一道白光，一直指引自己走过这些年的残酷岁月。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一时间，热泪盈眶，“大叔……”他轻喊。
“小子，没事吧？”卡尔洛斯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自然地问道，他没有想到，这样的身影对那少年来说，就像是黑夜中的灯塔，从过去到未来，一直指引着他前进。
艾洛克摇了摇头，才意识到大叔并没有看他，他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一声巨响所打断，或许是今天听见的巨响实在太多，他并没有多少惊讶，只是有些奇怪，似乎“圣壁”还没到时间吧？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地狱一般的景象，暗沉的天空，漂浮的黑云漩涡，太阳的光芒艰难的透过云层，有黑色如柳絮的莫名物质飘落，天空之中，有人一袭黑衣，踏立虚空，纵然遥远，也可料想其衣正猎猎作响。
艾洛克转过头，看向大叔，大叔神色复杂。
“终于还是用了么……”卡尔洛斯闭上了眼，“那家伙……”
“大叔，那是……”艾洛克有些恐惧地问道，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恐惧，仿佛是天生的一般，一种由心底窜起来的恐惧感。
兽人似乎也是如此，所有目光可及的地方，都停止了战斗。
“不用担心，那是莱恩。”卡尔洛斯看着空中的黑衣人，叹了口气，“那家伙，还是用了这一招……”他停顿了一会，仿佛是在解释一般继续说道，“……那是我年轻时在一个上古遗迹中发现的，原本只是一块石板，却富含了大量的魔力，而且是暗属性的魔力。好奇之下，我把它带给了莱恩，没想到，他竟然成功破获了它的秘密，听他说，是魔族的东西，好像是记载了一种操纵灵魂的魔纹阵列，没想到，他会用到这个。”
“只要能击退兽人，什么魔法不都可以么？”艾洛克疑惑地问道。
“代价太大了，毕竟不是完整的阵列。”
“那……”
“会死！”
沉默……
“没别的办法么？”艾洛克有些艰涩地开口问道，毕竟，莱恩是唯一愿意教授他魔法的人，而且，是在知道他毫无魔法天赋之后，他，不想他死。
“没有。”卡尔洛斯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艾洛克低下了头，“那……”他还想问些什么，抬起头看向大叔，那一瞬，世界仿佛都停止了。
一个兽人，一个高举战斧的兽人，它的前方，是大叔！
大叔背对着它！
艾洛克下意识的扑向大叔。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动作，让艾洛克后悔了一生。
卡尔洛斯是谁？前任剑圣的唯一徒弟，这代剑圣的候选人，他能力非凡，剑技卓越。
只是一个兽人，哪怕是从背后偷袭，也毫无胜算！
他继承的剑技是由前任剑圣自创，不是为了单打独斗，而是为了纵横战场，他还没有到前任剑圣收发自如的地步，所以为了避免伤害自己人，他总是跳进兽人堆中。
而这次，如同以往，他下意识的提剑，向左横斩，意想中，兽人会就此一分为二，然而，不同以往的是，有人扑向了他，而那人，扑进了斩击线，那人是他唯一的徒弟——艾洛克。
他瞳孔一缩。
“给我——回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怒哄着抽动左手，同时双脚登地，向后退去。
噗——
卡尔洛斯吐了口鲜血，怒哄着转身一记竖劈结束了兽人的生命。
他低着头，看着从背后穿过整个左胸的斧刃，虚弱感第一次袭击了他。
心脏已破，无力回天。
之前，赤焰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艾洛克，然而，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他突然想起了收徒的那个晚上，莱恩曾跟他说，那小子会要了他的命，当时，他很不屑。
而如今，预言已现。
“切——”他吐了口吐沫，依旧不屑。
莱恩浮在空中，浮在那黑云漩涡之下，聚精会神的盯着自己前伸的右手，那里空无一物，但在他眼中，却遍布魔纹，他仔细的牵引着精灵按照阵列排布，他并不担心翼人，在“恐惧之阵”的作用下，没有人会来打扰自己。
还差一点，只要一点，阵列完成后，所有的幽魂都会听自己号令，战死的兽人之魂也会倒戈相向，而以自己的魔力储量与生命强度，足以维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产生的幽魂数量足够阻挡兽人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他们没有有效对付幽魂这种非物质体的方法。
这就是他推延时间的方法，他相信，以自己生命换来的时间足够司诀完善阵列，只要那个阵列能大幅使用，他们终将获得战争的胜利，哪怕是处在这样的劣势中。
他边想着边牵引最后一组精灵。
突然，一阵强烈的违和感袭击了他，精灵开始四散，就连已经固定过的精灵也开始蠢蠢欲动，甚至是已经释放过的漂浮术也出现了波动。
他面色阴沉地从天上落下，“出来！”他喊道，没有点名，但他知道，那人一定知道是在喊他。
静默领域——精灵族最广为人知的魔法，通过控制元素精灵的状态以打乱阵列排布，进而阻止魔法施放，而这，也只有精灵族人才能施放出来，因为他们与元素精灵具有天然的亲和力，这也是“精灵族”这一名字的由来。
果然，有人分开人群，站到了他面前，缓缓摘下了遮挡头部的兜帽，一双尖尖的耳朵跳了出来，他用淡蓝色的双瞳看着莱恩，“好久不见。”他说。
“是啊，好久不见，瑞尔德罗。”莱恩带着敌意恨恨地说道，“为什么阻止我？”
“我猜，你一定是想召唤一些幽魂之类的东西吧？那样是能阻止兽人一段时间，不过，兽人能等得下去么，他们也没时间了，一旦被幽魂挡住，必定会攻击我们，彻底击败我们需要时间，不过，抓走几个精灵还是很简单的，那时，这些幽魂也就很好解决了，我不能让我们一族陷入危机。当然，更重要的是，有人叫我阻止你。”瑞尔德罗平静地说。
“是……”
“是我！”人未至，音先至，此音一出，莱恩色变。
“你怎么……”他惊道。
“我怎么来了？是吧？”边说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过台阶，走上城墙。
“大司祭……”众人开始小声嘀咕。
“大家……”大司祭伸出了手，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大家一直一来帮助了我很多，现在，你们还在为我们战斗，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脸再待在后方，我要和你们一起战斗！”她紧紧地握住了拳。
然而，没有人回应她，城墙之上，一片寂静。
许久……
“大司祭，您……您还是……还是……”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所有人都明白。
“我怎么样？待在后面，像胆小鬼一样躲在后面？”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说话的那人汗如雨下，面对大司祭，原本并没有什么好紧张的，更何况是这个他们看着长大的人，然而，这一次不一样，
他们都没法利索地说出想要的话来。
“算了。”大司祭摆了摆手，复又问道，“你们有办法结束这场战争么？”
“这……”没有人说得出来。
“我有！”大司祭信心十足地说得，“即使这样，你们也不允许我参加么？”
“这……”众人交头接耳嘀咕了半天，也得不出答案，其实，答案很明显，但他们不愿说出口。
就在这时，震耳欲聋的吼声传来，
“没时间了！”大司祭转过身，“不管怎样，我要上了，你们会知道该怎么做的。”说着，她就欲动身。
“等等！”莱恩喊道，看向沉默的众人，“你们就这样看着她去死么？”
“什……”
“莱恩！”大司祭怒道，“这是我的使命！你别忘了，还有那么多人要我们去保护，没时间和你争！”
“我……”莱恩还想说些什么。
“瑞尔！”大司祭直接喊道。
瑞尔德罗应声而出，持枪立于众人身前。
“你这家伙！要看着她死么！”莱恩拉着他的衣领吼道。
瑞尔德罗面无表情，推开了莱恩，“你们总是想安排她的人生，你们让她去学习魔法，她去了，你们让她当大司祭，她当了，你们让她出使我们族，她也干了，你们还想干什么？你们知不知道她在我们那儿生活的多快乐？你们有听过她自己的想法么？你们爱她的结果就是让她到了我们那儿才能做一个真正的自己么？”
莱恩愣住了。
“就不能尊重一次她自己的选择么？”瑞尔德罗继续说道，“她这样选择，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就算是死，我也尊重她的意愿。”
莱恩低下了头，一拳狠狠地锤在地上。
突然，有歌声飘起，那歌声，如此弥近，又如此遥远，仿佛来自亘古的呼唤，一声声透进人们心中，细听之下，却又像是耳边呢喃。
莱恩抬起头，潸然泪下，这歌声，他最熟悉不过，这原本就是由他所创作，用于启动那个天才般的阵列，没错，那是用歌声启动，究其原因，他也不胜明白，这是他从古籍中得到的启发，原本只是试试，却没想真的成功了。
然而，他现在却更情愿当初没有成功。
“咳咳……”
“大叔，你别吓我啊。”艾洛克哭喊着。
“切，不就是受点伤么，没事！”卡尔洛斯吐了口血痰，不屑地说道，“我活了这多年，受过的伤……咳咳咳……还没几个，人的一生，受的伤是一定的，没有受够伤，就不会死，我还早……咳咳咳……着呢。”他边说着边吐血。
“大叔，你快别说了，快别说了……”艾洛克泣不成声。
“小子……”卡尔洛斯艰难地拿起赤焰，“……你已经通过考验了，现在，它……咳咳咳……是属于你的了。”
“大叔，快别说了，我去找医生。”艾洛克低着头，泪流满面。
“快拿着！”卡尔洛斯怒喊道。
艾洛克颤抖的接过剑，泪水滴在剑身上，被瞬间蒸发，然而，握住剑身的手却感觉冰凉。
“小子……”卡尔洛斯举起手，指向前方，“去吧，兽人上来了，去战斗吧，我等你回来……”
“恩！”艾洛克重重地点了点头，抹干眼泪，起身向所指得方向跑去，泪水再次涌出，随着风向后蔓延。
“那小子……”卡尔洛斯摇摇头，侧靠在城墙上，突然，有歌声飘过，那歌声，如此熟悉，如此温暖，让他的记忆瞬间回首。
“哥哥，你为什么要跳下去呢？”
“哥哥，这世界很美好呀。”
“哥哥，我也没有父母哦。”
“哥哥，和我一起走吧，我当你的家人吧。”
那笑容，纯洁无暇，自此，伴他一生。
卡尔洛斯笑着摇了摇头，目视前方，在他目光极尽之处，司诀衣袂翻飞，双手合握胸前，双眸微闭，那姿态……
——真美啊……
卡尔洛斯这样想。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所有的法师都醒来在自家的房间里，并且身体虚弱，而关于那天的事情，都一片空白，所有的战士对此也是一概不知。他们只知道，兽人暂时退兵了，他们又有时间来重建这个城池。
而知道的人，此时正站在城池中央的神殿中，他的身后，是瑞尔德罗。
“就这样么？”
“就这样吧。”
“那我……走了。”
“走吧。”
话毕，瑞尔德罗转身走出了神殿，跨出大门前，他略微停顿，“我现在觉得，你有资格了。”他说。
之后，穿着司祭服的人走了进来，恭敬地站到莱恩的身后，“大司祭，请尽快点燃长明灯。”那人说道。
莱恩缓步走向了告解室，那里，原本应该长明不灭的灯已经熄灭，他细细地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忽然问道，“她一直都是这样么？”
那人沉默了好一会，“回大司祭……是的。”
莱恩想起那一天，已经灯枯油尽的司诀笑着对他说，要他好好活下去。他只觉得心中又破了一个口子，他拿起那盏长明灯，忽而摔在了地上。
“大司祭！”旁边的人惊道。
“原本说，神是保护众生的，可是，他连他的大司祭都保护不了……”莱恩平静地说，“……那要他何用！”他抬起一脚狠狠踩在长明灯上。
那动作，意思分明——弃神！
不是神弃众生，而是众生弃神！
“你怎么看？”莱恩回过头，平静地望向他身后的人。
那人没有一丝犹豫，深深地一鞠躬，“我，不，我们无比拥护您的决定！”隐约中，看见有泪水流下。
莱恩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大……人。”那人喊住了莱恩，“那我们是？”她问道。
“巫女。”莱恩露出嘲讽的笑，“就叫巫女，那家伙最厌恶的巫女！”他食指朝上。
“等等，等等。”艾洛克向正要踏上传送法阵的瑞尔德罗喊道。
“怎么，有事？”
“请问，你……您能不能带上我？”他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为什么？”
“我……我……我想出去看看……就像大叔一样。”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里又噙满了泪水。
没有去纠结大叔是谁，瑞尔德罗甚至不知道那大叔曾和莉亚交谈过，他只是笑着说，“来吧，估计下次战争还有段时间，我带你四处看看。”
“恩，谢谢！”艾洛克深深地鞠了一躬。
“别那么拘束，走吧”瑞尔德罗笑着说。
法阵光芒渐起，阻碍了艾洛克的视线，他深深地看了这城市最后一眼。
我会回来的，他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