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听安禄山说要于东京称帝,先是心内一惊,接着想道:我本以为他必先取东京,再取长安,等天下已在掌握之中才有称帝之举。想不到他却才入洛阳,河北局势还在反复,“李、郭出兵”军事正盛,鹿死谁手尚不可知,他却对这些全然不顾,只想圆他的皇帝梦。我若不赞成,恐怕自身不保,以后的一切就都不可图了;我若赞同,必落得天下骂名不说,恐怕家邦难安,同要落为千秋罪人。正在高尚处于两难之间,安禄山见他沉思不语,就厉声问:“究是如何,你倒说话呀!”这一声喝,才使高尚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心中暗说:罢罢罢,先混得眼前过去,以后再视局势而定。于是,他急中生智地说:“我是在想,大帅此举当是彪炳千古的非常之为,在下一时没有虑到,实是惭愧。不过,蒙大帅重托,在下怎敢不尽心竭力地同严大夫筹划?只是眼下……”他突然顿住不说。安禄山一听哈哈大笑说:“本帅称孤以后,你等就是佐命大臣,我等共享富贵,永荫子孙那还有假?你说‘只是眼下’,眼下怎么了?”高尚乘机说:“洛阳地处中原形胜之地,自周成王时周公营建雒邑以来,中经东汉、三国魏、西晋、北魏、隋(炀帝)、武周,为六朝故都,今城方圆近百里,跨洛水南北、瀍水东西,是各国商贾云集的大都市。大帅若于此称帝,必占尽天时地利。只是眼下洛阳大火三日不息,若一旦尽毁,日后再加营造,岂不是费工费时!”听到此,安禄山一下子从龙床上跳下来大叫:“你怎么不早说!”又向外大叫:“来人!”侍卫们答声“喏”,一齐进来,安禄山喊道:“传令下去,各部整顿秩序,立即扑灭各处大火,如有人再敢放火抢劫统统给我砍了!”侍卫们答声“遵命”,纷纷出去传令。安禄山这才转过身来对高尚说:“你快去和严庄商议建国之事,如有好的建策,及时来奏!”高尚连连施礼称是,心情沉重地退出。他到严庄府上通报进去,严庄马上满脸堆笑地出府来迎。二人进府分宾主入坐,严庄喊声:“奉茶!”高尚说:“大人不必客气,在下今日过府是奉命而来。”严庄惊问其故,高尚将安禄山要在洛阳称帝之事说了一遍,严庄只乐得手舞足蹈。高尚在心里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死到临头还不知做鬼何方!但却面带笑容地说:“既然大帅命在下向大人求教,不知大人将以何策教我?”严庄赶紧收起笑容施礼说:“谁不知大人是我范阳的文武全才,在下能和大人共为新朝的开国元勋,严某真是三生有幸!”他又话锋一转,接着说:“既劳大人不耻下问,在下也只好班门弄斧了。我军起于幽燕,问鼎中原,我看就称大燕朝罢!至于大燕皇帝登基的礼仪,一如隋、唐开国之制,不知大人以为如何?”高尚起身抱拳说:“大人果是高见,在下自愧弗如。既然这样,大人何不将此鸿策回复大帅?有劳大人了,在下告辞!”严庄心花怒放,心中暗想:高尚既然将这样的开国勋功让我独占,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自此,他内心对高尚感德,也就格外显得亲近。他一边想着,一边恭敬地把高尚送出府,自去回复安禄山。安禄山听了严庄大加恭维的一席建议后,喜不自胜,就令严庄和高尚商议,加紧准备,称帝大典越早举行越好。
高尚辞别严庄回到府上坐卧不宁,他想到自己和严庄同为安禄山的幕僚,严庄是河北镇州人,镇州现已为叛军沦陷区,他的家族暂且无妨。而自己家在灵武,是朝廷所依重讨伐叛军的朔方军的所在地,目下双方争战正当激烈,道路不通,自己又如何庇护家人?如若安禄山一旦称帝,我高尚就将被列入十恶不赦之列,毫无疑问要被满门抄斩,我即成为被天下唾骂的不忠不孝之人,又有谁能明白我的心迹?想到此,他通知门上不得放任何人进来,备香案先焚香祷告上苍,暗说上天必能明了高尚的一番苦心。然后,又向西跪拜说:“不孝儿有误二老,只能来世结草衔环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了。愿上苍垂怜,佑我家人渡过难关。”随后又哭诉道:“兄弟尚未成人,为兄在先只想从军建功,光顾门楣,却不料身入樊笼,成为对不起兄弟之人,愿兄弟逃过此劫,日后我兄弟再会,必会使为兄冤情大白于天下。”他就这样边拜边诉,心力交瘁地诉说着内心的苦衷。
高尚祖籍幽州雍奴(今河北武清东),隋文帝杨坚于开皇三、四年(583年—584年)命司农少卿崔仲方先后征发三万、十五万人,在今灵武北,西起黄河,东至绥州,南出勃出岭,绵亘七百里筑长城,以阻遏突厥南侵。其祖上遂在征发戍守之列,做了一名小头目。隋末天下大乱,其高祖不得还乡,就定居灵武东北六十里的长城脚下,以耕牧为业。到他父亲这一辈时,高氏族人已发展到五十多户,近三百口人,人们称其居地为“高家庄”。唐时,朔方气候温暖,雨量充沛,高家庄一带草木茂盛,宜耕宜牧,且广有土地。高尚的父亲名高志兴,也从事耕牧,家庭却也殷实。高尚幼时,高志兴于家中设馆,请了一位坐馆先生教高氏族人的五六名学童入学,高尚也逐渐粗通诗文。高尚有个弟弟名叫高固,虽也进过几年学,但他不但喜文,却更喜欢骑马射箭,到十二岁时就到处游猎,高志兴也只得由他。高尚到弱冠时,辞别父母到外面游学。像他这种出身于平民的无名之辈到京师求学,自然无人理睬。两年过去了,高尚所带盘费用尽,在学业上又一无所成,他觉得无颜回乡,就在京中悦来客栈当了一名伙计,以糊口度日。安禄山为捉生将时,奉平卢节度使张守珪之命入京献功,住进悦来客栈。安禄山是个大有野心的人,很注意招揽人才,树立私党。他见高尚少年老成,口齿伶俐,在工余时间,常常秉烛苦读,就从内心喜欢他,有事没事地约他叙谈。安禄山逐渐了解了高尚在东京与人佣工的原因后,对高尚的遭际深表同情。于是他慨然解囊,出资助高尚烛火费,供他读书。高尚得安禄山资助,囊中银两有余,得以广买诗文书籍,博览强记,因此也从内心感激安禄山。
安禄山京中事一完,准备回范阳,就劝高尚和自己同行,发誓保证让他博得功名。穷困潦倒的高尚在京中见朝廷虽开科取士,但特重门阀,自己一介平民书生,无力攀援名重朝野的座师,更无钱参与士子们的赞礼,对入仕已无望。今突得安禄山倾心提携,大出意料,自是喜出望外,怎不答应!他就辞别店家,随安禄山去往范阳。到达范阳后,安禄山先将高尚留在自己帐下。高尚见范阳军重武轻文,自己要由此取得功名,如长期为军事门外汉,看来是不行的。于是他就跟从安禄山等人习武,渐至能军前出阵。高尚本是读书人出身,学习兵书战策自然得心应手,礼乐典籍更不在话下。安禄山和他谈兵法,常常见他语出意外,以之为奇人,这使安禄山更喜,就以他为“军师”。
安禄山常率军“捉生”,杀人无数,高尚从私交出发,就劝道:“杀伐过度,必遭天谴。将军还须放眼长远,好自为之。”安禄山口虽答应,但出边后依然如故。高尚见劝也无益,渐认为他终难有大作为,心也有些冷了,可又不忍心背弃他,从此两人间的关系总不似先前那样亲密。等到张守珪要杀安禄山,最终赦免了他时,高尚才又劝他改弦易辙,从正道立功。这一次似有成效,安禄山有所收敛,高尚心中也喜。可说到底,既要立功,何为“正道”?连高尚自己也说不清楚。所以,安禄山沉寂了一段时间后,又故态复萌,高尚要想使他改变现状,竟觉得力不从心,也就听之任之。
安禄山为兵马使后,狡黠善媚的本性充分显露,凡唐玄宗派往平卢的使者,安禄山都大肆贿赂,他们回朝后都交口称赞安禄山的边功。开元二十九年(741年)八月,唐玄宗就以安禄山懂六蕃语言、骁勇善战为由,擢他为营州都督,充平卢军使,两蕃、渤海、黑水四府经略使。第二年正月,唐玄宗又以安禄山为贤臣良将,晋他为平卢节度使。对于这一切,不离安禄山左右的高尚深感惘然,却又为此高兴,认为得他提携,日后更大有出头之日。此时,史思明为平卢兵马使,他和安禄山狼狈为奸,更有孔目官严庄相助,常发大军攻奚、契丹等,以此虚报边功。身为掌书记官的高尚为此常善言相劝,安禄山哪里肯听?其后,为阻止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入朝为相,李林甫、杨国忠屡劝唐玄宗给安禄山加官增权,竟致其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节度使,有兵十五万。
安禄山得三个军镇大权在握,深得唐玄宗信任,朝内有李林甫、杨国忠援引,宫内得杨贵妃和韩国、虢国、秦国夫人相助,自是得意忘形。他屡次引诱奚、契丹部众到范阳会饮,用莨菪酒将他们灌醉后活埋,常达数千人。然后割下他们的首级,入朝谎报边功。高尚忙劝阻道:“大帅身率三镇十五万人,岂可失信于奚、契丹?上天有好生之德,善者可转危为安,不善者不但祸及自身,且延及子孙。在下为大帅计,当善处安边,岂永为镇将!”安禄山听罢哈哈大笑说:“你是说我可入朝为相。宰相是人做的,难道天子就永远姓李不成?”高尚听后,毛骨悚然。
安禄山既然野心膨胀,就修建雄武城,大造钱币、兵器,广泛招兵买马,逐渐看轻唐玄宗。安禄山又认为唐玄宗不久于人世,单等他一死,取唐朝江山易如反掌,杨贵妃怕不乖乖地做了自己的皇后?了解这一切内情的高尚忧心如焚。他想道:如有朝一日唐玄宗死,安禄山乘朝中大丧发动兵变,朝廷一时手足无措,天下危矣!但要阻止安禄山反叛,谁也无能为力。退一步说,就算除掉安禄山,还有史思明在,何况他们手下还有张通儒、孙孝哲、安守忠等一大批战将。他们无一不是劝安禄山反,自己好为新朝的开国元勋,尽享荣华富贵的。这就可能去了一个安禄山,还有史思明;再去了一个史思明,还有其他反叛者。为今之计是,有什么办法将他们连根拔起,一网打尽。他日夜盘算,把各种方案的利弊都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比较它们的利弊大小。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看来,只有乘唐玄宗还健在的时候,用计使安禄山早反,朝廷才可起用忠贞方正的谋臣良将,割除毒瘤,从根本上免除后患。想到此,他又有些不忍心:这样一来,天下百姓可就要饱受刀兵之苦了。可又转念一想:如不这样做,等到唐玄宗一死,安禄山反,天下大乱,得以称王称霸的岂止是安禄山、史思明,百姓之苦兴许远非现在可比。由此看来,祸害早来远比迟来小。这样一想,高尚的心思也就定下来了。他又精思熟虑,想到了一个双管齐下之策,于是就去游说严庄、史思明等人。
高尚到达史思明府门求见,门人入内通报。史思明正与宠妾辛氏逗小儿史朝清玩,闻报说:“叫他进来!”辛氏携史朝清入后堂回避。高尚在门人引导下进入大庭,向上施礼说:“下官有要事面禀大使,求屏退左右。”史思明摆一下头,婢仆们退下,高尚才从袖中拿出一个方胜逞上去。史思明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道:“两角女,绿衣裳;背太行,邀君王。羊入火,血满川;糖入咽,有化无。”他看后不解其意,沉默不语。高尚见他沉思,知道他不懂文意,就一揖解释说:“这是一首童谣,在下派人抄录在此。上天已垂兆于我,大使难道无意吗?”史思明惊诧道:“此话怎讲?”高尚回答说:“纵观历史,每到社会变动的关键时刻,上天都要借童谣垂示于人。近日范阳街头突有童谣出现,在下听到详解其意,得知大帅和大使要入主中原,所以急来禀报。”接着解说道:“‘两角女’乃是一个‘安’字,‘绿衣裳’‘绿’、‘禄’同音;‘背太行’面背太行,太行乃‘山’也,说要起事于太行山之东,这两句暗含大帅的尊讳。‘羊入火’,今年乙未年是‘羊’年,南方为‘火’,是说我将南下;‘糖’为‘唐’,‘入咽’‘咽、燕’同音,为幽燕之地,‘有化无’,是说唐将亡。”史思明听后大喜,立即派人去查,果然街头有五六个小孩在游戏,边跳边唱着这首童谣。原来,高尚思虑成熟后,就派心腹暗中在史思明和严庄府第附近找几个大一点的孩子,给他们钱,并教会这首童谣,要他们在小朋友中传唱,因此很快流传开来。
高尚见史思明对他的谶言解释已深信不疑,就又提议说:“何不将孔目官请来共商此事!”史思明知道严庄是安禄山的“心腹”,点头同意,立即派人去请。严庄听说兵马使派人来请,一刻也不敢停留,马上前来。史思明也不管他施礼不施礼,急忙把手札递给他看并解释给他听。严庄听完后说:“这童谣下官也曾听说,只是不及大使聪颖善解。下官早就听世人传说,说大帅左脚有北斗七星痣图迹,此乃大富大贵之兆。再说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大帅是李隆基的克星,他必死于大帅之手。”高尚接说:“听说奸相杨国忠屡次在李隆基面前扳奏说大帅必反,只是李隆基不信。如若李隆基一旦回过味来,集天下之兵直指幽燕,我等岂不犹豫自误!”严庄急忙说:“是呀,图谶都已应验,现在又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我们还犹豫什么?”史思明把桌案一拍说:“说干就干,我们马上去见大帅!”
史思明带着高尚、严庄面见安禄山后,凭他说得能让死人动容的一张嘴,把高、严对他所说的一席话搬出来,直让安禄山拍案叫好,于是决定立即起兵,遂于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率军南下。当安禄山入居东京洛阳的唐玄宗行宫后,自认为天下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因此时史思明领兵在外,安禄山就命高尚、严庄商议他的登基大典。其实,高、严二人也不甚明了皇帝登基的各种礼仪,又不得不施行。他们就和孙孝哲、张通儒等安禄山依为心腹的人商量一番后,回复安禄山。安禄山也不管是否合乎礼仪,就于次年正月初一,于洛阳建大燕国,自称大燕皇帝,加号雄武,年号圣武。他以达奚珣为侍中,以张通儒为中书令,以高尚、严庄为中书侍郎。
这一来,可真把高尚放在火上烤了。他认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安禄山仓促称帝必然为天下人所不齿,必然会加速自己的灭亡。这时如彻底割除国家毒瘤,坏事会变为好事。但自己已为伪燕的中书侍郎,必然是众矢之的,可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但唐王朝的平叛战争打了八年,自此由盛转衰,却是高尚所始料不及的,这是后话。但此处需交代的是,高尚既留心于此道,竟成了一个制造谶言的行家。前文所及冯神威被软禁范阳驿馆时所听到的童谣也是他用这种方法编造的。不过其中的“函关马不归”的原意是以函谷关代指潼关。若朝廷能固守潼关,安史叛军必进不了关中,终究要兵败关下而不归了,是要提醒唐玄宗必得固守潼关。而“义髻抛河里,黄裙逐水流”,是要提醒唐玄宗,安禄山不仅要夺取他的君位,还要夺取他的贵妃。若安禄山兵败,宫廷内讳大白于天下,杨贵妃难于存世,却因此葬送了她。至于杨贵妃常以假髻为头饰、好服黄裙的习俗,也是高尚常听安禄山吹嘘杨玉环倾心于他而常常提及的,因此高尚才有这两句童谣。
高尚之所以教范阳小孩在驿馆外唱,就是要让冯神威听到,回朝奏报唐玄宗,令他急做准备,所以才劝阻安禄山不杀冯神威。可冯神威被禁,一时不得回长安,为保险起见,高尚又给安禄山出主意说,应传报京畿,就说冯神威还有事逗留范阳,以使唐玄宗不起疑心,也就不加防备。安禄山认为此计甚好,就让高尚去办。这样,高尚就派人传报达奚珣,由他转奏唐玄宗。后来,高尚有意撤走范阳驿馆的守军,令冯神威逃回,好将他编制的童谣带回朝,他认为唐玄宗既有文才又通晓音律,必解得其中之意。谁知唐玄宗直到安禄山反叛,还心存侥幸,并未把这首童谣放在心上。此后,潼关兵败的不是安禄山而是唐王朝,这也是高尚所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