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仆固怀恩回到灵武后，立即回清水庄去拜见他母亲，照例问寒问暖后，就劝他母亲回城中府第去住，老夫人说：“我早年曾过惯牧居生活，自来到你家，你父亲为六胡州都督，牧场在灵州之北，游牧于灵州、夏州和盐州间。你父亲忙于公务，家业全由我管理，那时天下太平，我常于蓝天碧草之间游弋，倒也悠哉游哉。自你于天宝初为右武大将军同正员、特进后，朔方节度王忠嗣于灵武给你建宅邸，就因我过惯了山野清静的日子，不愿身居闹市，才将这清水河畔牧场赐予你，将我迁于此地居住。不过你在灵武时，庄园事多由你操持，我也只于府邸、庄园两头住，也为乐享天年。自你随军出征，庄园无人管理，我才长居于此，却也清静。芳儿她娘死得早，我又得她朝夕相伴，颇不寂寞。如今肃宗皇帝即位于灵武，各路大军云集，城内比前嘈杂，我就更不愿回城居住了。天下何处不养人，只要住得心安理得就是胜地，我得在此安享晚年，于心足矣，你何必强求我回城？”
原来仆固老夫人娘家早年也是铁勒部部落首领，家中骡马成群，羊只数千，全家人一直过着游牧生活。她的父亲和仆固怀恩的爷爷仆固歌滥拔延是多年好友，素常来往。到仆固怀恩的父亲仆固乙李啜拔长大成人后，歌滥拔延就替他向老夫人求亲，两家一说即合。两人结婚后，乙李啜拔因在都督任上，又因其夫人十分能干，就将家业全部交由她执掌。后来仆固乙李啜拔死，由仆固怀恩世袭都督，但其母一直住在牧场别庄。再后来，仆固怀恩的夫人在生仆固芸时死于难产，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军中，其母就将仆固芳、仆固芸姐妹接到清水庄居住，由其扶养。如今，仆固芳已渐大成人，仆固芸年纪还小，但二人和祖母关系极好。因仆固怀恩常年在军中，也顾不得照顾家庭，家中一切全靠其母料理，这样仆固芳、仆固芸反倒跟她们的父亲显得生分些。
仆固怀恩之母自从做了都督夫人后，随其夫学习，不但能断文识字，也颇读了些文化典籍，且深明大义。闲时，她就教仆固芳姊妹学习诗文、女红针黹。仆因芳人很聪明，对其祖母所教一学就会，渐在写诗作文方面超过了其祖母。仆固老夫人心内高兴，也就由仆固芳自己去学，但对她倍加珍爱。这仆固芳对于诗文、女红倒还罢了，尤其喜爱骑马射箭，这又为仆固怀恩所喜欢，认为仆固芳有自己家传之风，有空就悉心教她，仆固芳渐至成为一个文武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仆固怀恩更加高兴，对她的期望值颇高。现在听其母那样说，也不好勉强，只好由她，但一提起仆固芳，就问：“儿子回来，怎么没见芳儿和芸儿的面？”其母说道：“芳儿带芸儿出去打猎未回。”正在这时，家丁来报：“大小姐和二小姐回来了。”
说话间，仆固芳在鞍上抱着仆固芸，到厅前下了马，后面跟着黄芩，所打的野兔、山鸡、狐狸等猎物全驮在黄芩的马上。仆固芸今年才六岁，等仆固芳把她从马上抱下，刚一放在地上，她就笑着喊着跑进大厅嚷道：“奶奶，我们今天打了好多好多猎物。”仆固老夫人笑道：“还不见过你父亲！”仆固芸这才回头看到在她奶奶下手坐着的仆固怀恩，接着喊了声“爹爹”，就跑过去依偎在他身边。仆固怀恩笑着将她抱起，就见仆固芳一身清绿色箭袖戎装，头上浅粉色头巾裹发，一脚踏进大厅来。她一眼看见了仆固怀恩，忙上前施礼问好。在她身后跟着的黄芩前脚踏进门槛，后脚还在槛外，也一眼看到了仆固怀恩，这使他很为难，进来也不是，出去也不是。黄芩的尴尬情景，被老夫人看在眼里，她就笑着说：“黄芩过来见过芳儿他爹。”黄芩知道面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仆固怀恩了，就忙上前施礼说：“晚生黄芩见过都督。”仆固怀恩愕然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仆固芳说：“你这不就见过了吗？这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仆固怀恩更觉惊诧，问是怎么回事，仆固老夫人就把黄芩如何到庄上，夜间又如何退敌等情向他简述一番，临了说：“因他孤身一人，四海为家，我就把他留在庄上，待为客宾，今儿陪芳儿她们打猎刚回。”仆固怀恩听他母亲这样说，眼见仆固芳和黄芩那种亲密无间的情景，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似很不是滋味，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正当这时，家丁又报：“清水障史将军过府来访。”仆固怀恩说声“请”，黄芩就乘机施礼出来。
这史敬奉和仆固怀恩在朔方军中非只一日，两人也曾多次一齐出战，仆固怀恩很佩服史敬奉颇有孤胆英雄之举，在军中对他很是另眼相看，所以两人关系很好。史敬奉听说仆固怀恩回庄，一则想过来见见面，叙叙旧；二来自己既为清水障镇将，清水庄就在自己辖内，上次叛军散骑曾来骚扰过清水庄，就想当面向仆固怀恩道歉。他跟着庄丁进大厅时，遇到黄芩从厅内出来，二人也只得互相施礼，寒暄一番，黄芩才告辞出去。史敬奉进得大厅，见仆固老夫人还在，就忙向上施礼说：“末将见过老夫人。”仆固老夫人笑说：“史将军多日不见，一向可好？”史敬奉说：“多谢老夫人动问，末将祝老夫人安康。”仆固母笑道：“罢了，你二人有话要说，老身告退。”说着扶拐杖起身，退入后堂去了。
史敬奉送走老夫人，这才过来和仆固怀恩见礼，又致歉说：“末将一时防护不周，日前让老夫人受惊，还请都督恕罪！”仆固怀恩忙还礼说：“说哪里话！前日鄙庄受扰，多亏将军救护，本都应向将军致谢才是，何敢言罪！”史敬奉忙说：“实际那一晚是大小姐和黄芩领贵庄庄丁退敌，末将领兵来迟，只是凑了番热闹，非末将所为。”仆固怀恩又笑说：“将军素有不掠人之美的品德，令人佩服！”两人客套一番，又说了些仆固怀恩随郭子仪征战河北之事。仆固怀恩就问：“看来将军和黄芩有熟，其为何许人也？”史敬奉听他这样说，先是一愣，接着迟疑了一下，这才说：“末将和他曾在日前庄前会过面，要说熟也熟，要说不熟也不熟。他既在都督庄上住，都督日后必能了解他，何必要向末将下问？”听史敬奉这么一说，仆固怀恩也不便再问，忙令奉茶。
茶罢，史敬奉见自己礼节性的拜访已了，便起身告辞，仆固怀恩这一夜就住在庄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黄芩和仆固芳并马而出、并辔而回的影子老在他脑中闪现，挥之不去。他想，黄芩是一白丁，且又来路不明，母亲怎能听任芳儿和他来往？今看他二人的情景，青年男女，感情日笃，长此以往，可怎么好？但母亲既已把黄芩留在庄上，若将他逐走，又用什么理由、什么办法？若将他留下，芳儿必情不他移，前途岂不毁在他的手里！他越想脑子越乱，总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天刚亮，仆固怀恩还没有起床，庄丁就来报说：“朝使在大厅等候。”他急忙下床，匆匆梳洗一番，急步到大厅来，却见陈振国起身迎上前来，二人略一施礼，就听陈振国说：“圣上宣召，都督急忙回朝。”仆固怀恩诧异道：“我昨天辞别圣上回庄时，朝中还没有什么事，怎么今天公公来得这么突然？”陈振国说：“圣上五更上朝时就令李公公急召都督回朝，李公公命奴才速去速回。奴才一路快马加鞭急驰而来。至于朝中究有何事，奴才实不知晓，都督回朝便知。”仆固怀恩心下狐疑，只得到他母亲卧室隔窗辞行。这仆固老夫人身板硬朗，一向勤俭持家，此时正由一个中年仆妇侍候起床，她就说：“朝中急召你就去吧，反正庄中也没什么事。”仆固怀恩说了声“是”，就带了两名亲兵和陈振国出了庄。
原来，阿史那从礼率领五千骑，窃得长安唐宫中的两千匹骏马反出长安后，又怕唐肃宗怪罪他追随安禄山反叛，也不敢到灵武入朝，就直奔灵武经略军之北的东受降城，连夜派人去请唐太宗时就已归附唐廷，被安置在灵州之北至夏州一带的铁勒部落九姓及朔方六胡州一带的部分原薛延陀、回纥等部落的酋长到东受降城商议紧急军情。各部酋长都已被唐王朝分别任命为九都督府和六胡州各州都督府都督，已承平日久，他们也知阿史那从礼已率同罗部随安禄山反唐，今同罗部忽然回到东受降城来招他们，却不见朝廷有令。所以这些酋长们有的不愿应招，有的也觉奇怪：阿史那从礼既然从安禄山反，今又返回朔方究是为何？今见他派人来请，便想听听他说些什么，就应邀而去。阿史那从礼见部分酋长已到，就把他们请进帅帐，一一见礼落座后说道：“去年我不该误听安禄山之言随他起兵。安禄山历来狡诈，今已称帝，我等为他部下不容。我等本是薛延陀、回纥旧部，自归唐以来，只落得个为他守边。今天下大乱，安禄山既能据洛阳称帝，我等何必受他人羁绊？漠南、漠北地域广大，我等既不受唐辖制，也不受燕国调遣，自由往来，岂不痛快自在！”酋长中有人说：“我等归唐已久，无故叛之，恐怕不祥。”阿史那从礼按剑而起，厉声呵斥道：“如有谁不从，我先率各部攻他，看他祥是不祥？”其他酋长一齐起身劝道：“将军息怒，大家不妨从长计议。”阿史那从礼这才又坐下，换了一副面孔缓声说道：“我等本是一体，没有分裂的道理。我只想为大家谋福利，并不想为难谁。诸位既然应邀而来，不妨多住几日，我同诸位好好叙叙旧。”就下令招待诸酋长，大家共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阿史那从礼又和他们共同打猎游玩，他是想用这种办法留住诸酋长，逼他们就范。大家看同罗部早有准备，且兵强马壮，也就勉强答应。
再说，同罗部反出长安时，安禄山由于狂淫暴饮，双目已看不见东西，浑身疼痛不止，整天卧床不起。安禄山本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安庆宗已死，尚余二儿子安庆绪、三儿子安庆恩。这安庆绪和安庆宗都是安禄山的原配夫人令狐氏所生，算是嫡出，而安庆恩是安禄山后娶的段氏所生，为其庶子。段氏不但年轻貌美，而且聪明伶俐且能歌善舞，深得安禄山宠爱。她生下的儿子也眉清目秀，口齿伶俐，安禄山视他为掌中瑰宝。相比较之下，安庆绪豹声蜂目，生性愚纯，安禄山多不喜欢他。可按照中原的历朝之制，是要立嫡立长，安禄山意欲要废长立庶。安庆绪无奈，因和严庄历来亲近，就送重礼给严庄，向他求计。严庄让安庆绪暂且忍耐，以待时机。安禄山病重在床时，心绪烦躁，动不动就拿左右出气，轻则打，重则杀。服侍他的太监、侍女几乎每天都有被杀而抛尸荒野的，就是高尚、严庄也动不动被他骂得狗血喷头。严庄就劝安庆绪独掌兵权，美其名曰“为父王分忧”。安禄山是何等狡猾奸诈之人，他怎能识不破安庆绪、严庄之心，尽管在病中，又怎肯把兵权放在安庆绪之手！严庄见状，就有撺掇安庆绪“弑父篡位”之意。
高尚对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致力于实现自己的计划。阿史那从礼随安禄山起兵时，安禄山就把他的侄儿阿史那常吉留在身边，说是要找人教他读书，重点培养，实际上是把他留作了人质。同罗一反，高尚立即找来阿史那常吉对他说：“乃叔已返回朔方，足下如不急急脱身，就有性命之忧。”他惊说：“望先生教我！”高尚说：“安禄山父子分裂之势已很明显，若安庆绪一旦即位，史思明父子领大军在外，怎能服他，眼见大燕败势已定。足下不如乘安禄山一时还没有顾及你之机，回到乃叔身边，岂不是万全之策！”阿史那常吉似有为难之处，就问：“我如何出得了洛阳？”高尚笑道：“这个不难，我已为足下准备好腰牌一面，足下只要交城门守卒一验，即可出城。”阿史那常吉大喜，施礼道：“先生真是常吉之再造父母！”高尚说：“足下不必如此，事不宜迟，快快行动！”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包裹交给他说：“我已为足下准备好了一套平民衣服，出了河南界，足下即刻换上，乔装打扮。内中还有两封书信，一封是要足下送到灵武行在李泌处，一封送交清水庄仆固怀恩长女仆固芳处。足下只说代人下书，不可停留，也不可留下姓名。这两封信对乃叔及同罗部至关重要，万万不可有失，否则足下及乃叔以致同罗部后患无穷。”阿史那常吉说：“先生放心，一切在下铭记在心，定不负所托。但先生务要小心，在下很为先生担心。”高尚笑道：“谢足下关心，你尽可放心而去，我自有安身之策。”说完，就将安庆绪宫中腰牌一面交到他手，打发阿史那常吉出城。
阿史那常吉依高尚所教，在城门口说：“世子派我出去公干。”守卒验了安庆绪府中的腰牌，顺利放行。他出了河南界，立即换上高尚为他准备好的商人服装，一路马不停蹄地往灵武而来。他到达行在宫门口，只说为李泌下家书，将信交给宫门守卫就返身上马往清水庄而去。李泌无家无业，成天就住在元帅府，元帅府就设于行在后宫的隔壁，有一门相通。门卫将给李泌的信送进，说有人为他下家书。李泌惊愕地问：“来人何在？”卫士答道：“他留下书信就走了。”李泌只得打开来看，却见署名是“高尚拜上”，他大惊失色，立即看信的内容，就见上面详述高尚如何在安禄山处做朝廷的内应，如何于范阳驿馆外教小儿唱童谣以暗寓安禄山反之事报信朝廷；又如何于近期策反阿史那从礼率同罗部反出长安，返回朔方；安禄山病情又如何重，安庆绪想篡权，叛军内部将四分五裂等。李泌看罢，正在沉思，却巧广平王李俶走进来，李泌就将信交给他看。李俶看完后大惊说：“想不到高尚有此忠心，我等却不知。”李泌说：“不如你我立即晋见陛下禀明情况。看来必得赶快招抚同罗部，事不宜迟，迟则恐有变。”李俶点头称是，二人即刻入宫。
唐肃宗听说李泌、李俶求见，立刻出前殿召见他们。李泌一礼之后，顾不上多说，立即将高尚的书信呈上，唐肃宗看罢惊问：“书中所言当真？”李泌答道：“同罗部五千骑既已返回朔方，陛下不妨立即遣使去安抚，见着阿史那从礼，一切即真相大白。”唐肃宗大喜，就命李辅国即刻派人去宣召仆固怀恩入朝，又对李泌、李俶说：“若书信中所说都是真实的，朕枉杀了高尚父母，实在对他不起。”李泌说：“事情必有个明了的过程，臣在此之前也把高尚列为贼首，此乃臣不明之过。”李俶奏道：“父王不妨厚葬其父母，大力表彰高尚忠君爱国之举，以为他正名。”李泌说：“万万不可，高尚目前尚在安禄山之处，倘若这样做，岂不是要安禄山立杀高尚。为今之计，只可保密，切不可走漏丝毫风声。”唐肃宗点头称是，这就是唐肃宗立召仆固怀恩入朝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