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郭子仪、仆固怀恩等大败阿史那从礼的同时，史思明见饶阳久攻不下，就命令狐潮、王福德率步骑一万又攻雍丘，自己亲领大军去攻饶阳。张巡闻报，就聚众将商议说：“贼军初来，必以为我等死守，我若领军邀击，出其不意，定可破之。若等他围城，扎营已定，再要破他，势必转难，我意主动出击为上。”大家一致赞同。张巡就令雷万春领五百军守城，自己亲领南霁云等三十五名勇将在前，其他二千五百名军士在后，出城于半路列阵等待。令狐潮、王福德领万人已近雍丘，见张巡领军在前结阵阻路，急忙令停军布阵。张巡哪能听任他们列好阵？乘其慌乱之时，立驰马高喊着领军冲过来。南霁云等三十五名勇士紧随张巡之后，霎时冲入敌阵，枪挑刀砍，两千五百名军士也跟着他们掩杀过来。令狐潮军哪还来得及布阵？前面的骑兵连忙回马后撤，后面的步兵尚在掉头，骑兵步兵自相践踏，军中乱成一团，死伤无数。令狐潮、王福德也只得在亲兵保护下骑马绕过自己的行伍回跑。张巡领军从后大杀一阵，也不远追，得胜后整军回城。
饶阳被围日久，城中粮草已尽，将士伤亡过半，守军能作战的只有一千多人。城中守将张兴本是束鹿人，力大无穷，武艺超群，深明大义。他和太守李系同心协力，竭力守城。军中号令严明，将士虽饿死，也不敢私入百姓家取一粒米，深得百姓爱戴。百姓们自愿协助他们守城，连妇女都手持菜刀、棍棒上城守卫。这次李系看史思明率大军来攻，城下足有两万人，而城中军民饥饿难当，只得掘老鼠、吃死人以充饥。面对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危急处境，他只是仰天长叹：“生不能做人杰，死亦可为鬼雄。”就在衙后柴屋中放一把火，自己端坐其中，活活烧死。此时，史思明正率大军架起云梯尽力攻城，城头石块、檑木、箭枝均已用完，史思明大军遂将饶阳攻破。又饿又累的张兴只领几人奋力巷战，自早晨至下午被叛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裹，亲兵全部战死。满身血污的张兴刀已卷刃，终力尽被擒。
叛军押着张兴来见史思明。史思明也爱惜张兴将才，就想劝他投降，于是说：“将军真是个壮士啊，能听我一言吗？”张兴说：“你且说来。”史思明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今两京已为我有，河北不日席卷。自古是得中原者得天下，将军能同我共富贵吗？”张兴笑道：“你能听我一言吗？”史思明大喜，以为他已心动，就说：“将军请讲！”张兴说：“上皇健在蜀中，太子已在灵武即位，灵武兵精甲天下，江淮富庶之地尽为天子所有，你怎敢大言得天下？主上素厚待安禄山，恩同父子，群臣莫及。他不知报德，却兴兵犯阙，涂炭天下百姓。大丈夫不能为国剪除凶逆，怎可北面向叛贼称臣！仆有一短策，足下能听吗？足下之所以跟从叛贼，只图求富贵，这却如同燕子在帷幕上筑巢，岂能久安！何如乘此机会取下贼酋首级，束身入朝，也是大功一件。这样足下可转祸为福，长享富贵，岂不美哉！”史思明大怒，心想，我本欲说他，却被他说了，于是恶声道：“你今已兵败被擒，尚敢空口说大话。如今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死，要么降，任你选。”张兴昂首答道：“我张兴生为唐朝忠臣，从无投降的道理。如今又多活了一刻，愿杀就杀，贼酋你发什么怒？”史思明直气得哇哇乱叫，连喊：“拉出去，拉出去！”随即叫人当街埋立一根柱子，把张兴绑在柱子上，命两名壮汉取大锯过来，命他二人一人拉着大锯的一头，把张兴从头到下身锯成两半。张兴一直到死，骂不绝口，连叛军中也有人暗暗赞叹张兴是条好汉。
杀了张兴后，史思明怒犹不止，下令士兵将饶阳幸存的军民统统集中起来，先剥下他们的衣服，然后统统杀死。史思明又令军士押着强征来的挑夫，把剥下的饶阳将士的铠甲及百姓的衣服全部送往范阳。本来，史思明这时已萌异志，每攻下一城，就将城中人的衣服、财物和妇女掠夺一空，强迫强壮男子挑着衣服、财物，押着所掠妇女全部送往范阳，然后任其将士挑选妇女，赏赐给他们为妻为妾。任凭这些妇女哭喊，得到她们的将士就像牵羊拖狗般地强行把她们抢回帐，尽情地发泄兽欲。但这次饶阳却是例外，他竟下令屠城，不分男女老幼统统杀光，以泄他心头之恨。令狐潮数日来，几次领大军攻雍丘不下不说，还屡败于张巡之手，他愤懑不已。史思明屡屡写信切责，又命李庭望领军万人助令狐潮攻雍丘。令狐潮和李庭望所领人马已近三万，但不敢临近雍丘下寨，他们经过商议后，就在雍丘北（今河南杞县）筑杞州城，以断张巡的粮道。张巡数次发兵来争，将士拼死向前，令狐潮、李庭望却屡战屡败。其时，张巡部下除伤亡之外，战士仅有千余人。他凭千余人却能屡败令狐潮、李庭望数万人，这无论在官军中还是在叛军中，将士们都颇为不解。
当时，河南节度使、虢王李巨领军东屯彭城（今江苏徐州）。时彭城四环汴、泗水等，地当南北要冲，易守难攻，江、淮的贡赋等都要先到达徐州，再分入成都和灵武，因此唐肃宗就以李巨兼领巡先锋使。但他只能保守彭城，不敢率军离境，这样他辖境内的鲁（今山东曲阜）、东平（山东今地）、济阳（今山东菏泽）等地，先后被叛军攻下。叛军中大将杨朝宗就率马步军两万西进，打算袭破宁陵（河南今地），以断张巡后路。但足智多谋的张巡早已参透杨朝宗的阴谋，就主动率雍丘军民撤出雍丘，到达宁陵等待他的到来。张巡深感自己兵力不足，就连夜到睢阳（今河南商丘）去拜见睢阳太守许远。张巡当时的官职只是一个真源县令，许远职位远在他之上。许远虽也是很有才能的人，但他悉知张巡守雍丘的一切事迹。他以为张巡仅以千余人，却能数败令狐潮等数万大军，才能远在自己之上，就肃然起敬，待张巡如上宾，两人一见如故。张巡也顾不得过多谦让，就对许远说：“宁陵正当雍丘和睢阳要冲，宁陵一失，不但雍丘不保，睢阳也成为一座孤城，它外无障蔽，防守固难。在下之意是约太守合击杨朝宗，只有打败叛军，睢阳方可固守。”许远说：“一如君言，下官也正有此意，敢不一切听君所教！”张巡谦虚说：“仆正仰仗太守之力，共败贼军，何敢言教？”许远笑道：“兄不必过谦，国破家亡，君辱臣罪。今当天下艰难，你我兄弟同心赴国难、雪国耻，正是臣子之节，弟必当诚心事兄，兄若再谦，似有妄自菲薄之嫌。”张巡笑道：“兄言是也。”于是两人约定，只要杨朝宗率叛军一到，两地同时出兵夹击。
不两日，杨朝宗带兵迂回到宁陵西北，他假意要攻雍丘，实际上却要突袭宁陵，不料张巡已率千余将士出城等他。他心中暗惊，却见张巡手下才有千余人，遂不以为意，心想，我以两万军破他，并不在话下。使他意想不到的是，正在他暇想之时，张巡已率雷万青、南霁云等三十六勇士及千余军士直冲过来，杨朝宗急忙领军接战。却见张巡领三十六人和千余人进入敌阵，如虎入羊群，拼命冲杀，杨朝宗虽竭力指挥大军围攻，自己行伍已被冲乱。正在这时，许远领军五千已到杨朝宗军背后，从后发起猛攻。杨朝宗军尾部被击，抵挡不住，只得向前军所在处退，而前军又受到张巡军攻击，要向后退，一时挤在一起，军中大乱，进退不得，被动挨打。两军大战一昼夜，叛军大败，被斩首万余人，其他大败者互相拥挤，纷纷掉入汴水被淹死，尸体顺流而下，堆积起来，连汴水都被堵塞。杨朝宗只身带数人，连夜逃遁。
张巡每败叛军，都派使到灵武行在入朝报捷。唐肃宗见张巡数败叛军，心中大喜，就下敕书，以张巡为河南节度副使，命来使将敕书带回。张巡接到唐肃宗的敕书，派人广为散发，倒不是因此沾沾自喜，而是要以此来激励河南士民。张巡因将士拼命杀敌，就写信给河南节度使兼巡先锋使李巨，备述将士功绩，请求他给自己若干份空白告身，由自己按功填写应封官职，并给予一定赏赐，以鼓舞士气。这空白告身，是肃宗朝在特殊时期的一种特殊文书。有功将士为国建功立业，朝廷一时不能立封，可由主管官员先按功封官填写，待日后局势安定，有功者可持空白告身奏报朝廷，朝廷再确认加封。但李巨生性贪财吝啬，只给了张巡折冲、果毅下等军官空白告身三十份令来使带回，且不给赏赐之物。张巡见状大怒，就写信严厉谴责李巨，让他加以改正，但李巨置之不理。后李巨为太子少师兼河南尹、充东京留守、判尚书省事、充东畿采访军使等，终不改贪财吝啬的毛病，横征暴敛。唐肃宗至德三年（758年），剑南东川节度使、梓州刺史段子璋反，李巨被杀。
却说郭子仪领得胜军回到灵武，唐肃宗率文武群臣出城去接。郭子仪远远看见，约住三军，亲身近前滚鞍下马，跪在当道奏道：“臣何德何劳，敢烦陛下大驾前临？”唐肃宗也和群臣下了马，上前双手扶起郭子仪笑容满面地说：“爱卿为社稷不辞辛劳，今凯旋而归，朕并非远足，有何不可！”郭子仪叩头谢恩道：“即已见圣驾，不敢让三军再扰行在，就此辞别陛下，直接去往驻地。”唐肃宗说：“爱卿大破同罗部，朕当为爱卿摆宴庆功，何辞之速耶？”郭子仪说：“庆功之说，实不敢当，等陛下回銮京师再言功未迟，臣还有细事要办，就此告别圣驾。”唐肃宗听说郭子仪有事，也就不勉强，只说：“有劳爱卿，待日后朕与卿等欢宴。”说着就上马回城，李泌等文武大臣也一一过来和郭子仪见礼，然后告辞，上马而去。郭子仪知道仆固怀恩要回家省视母亲，就准他假先行，然后命韩游环率大军先回石沟驿，自己轻身往城西而来。
郭子仪说有事，是因自己答应雷万春照顾路氏和玉卮，自己自率大军移屯石沟驿，已好长时间没有到行在来了，也无暇前去探望，今正好得空去看望她们。当他到达雷万春外宅，听到室内传出弹琴声，但见窗外站有一人背身在听，十分专注，并没有觉察出他的到来。郭子仪从背影已认出听琴之人正是建宁王李倓，他哑然失声而笑，蹑足悄悄退出。
唐肃宗既以路氏夫人享留后之遗属待遇，就为她建府。府第建好，虽不高大，却也幽雅。路氏夫人不听玉卮再三劝阻，题匾额曰“雷府”，就和玉卮同住。李倓今天随唐肃宗出城去迎接郭子仪等，唐肃宗回宫，他便到雷府来看望路氏及玉卮，当然他的心意还重在玉卮身上。近来不知怎么的，自上次见过玉卮后，一闲下来时，玉卮翩翩而来的身影总在他脑中闪现。每当这时，他就觉得血往上涌，耳热面潮，禁不住想立刻见到她，可总脱不了身。今日回城不知怎的，他有意拉在大队人马之后，得便顺路就来到了雷府。当他步入外庭，就听见伴着七弦琴声，传出玉卮银铃般的吟唱声，曲调悲怆凄厉，如泣如诉。他不忍打断，就驻足细听，却听弹唱的是汉末蔡琰的《胡笳十八拍》，正当第九拍，歌中唱道：“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情怀兮谁与传？”
李倓听够多时，玉卮弹唱已罢，又听她叹息一声吟道：“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嘶酸皱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川为净其波，鸟亦罢其鸣。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长安城连东掖垣，凤凰池对青琐门。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李倓听到此，暗想道，这是当朝诗人李颀于开元年间所作《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一诗，诗中对蔡琰的身世、经历及遭遇多有描述，不过这首诗是李颀写给房琯的，对房琯其人我多不喜欢。他正这样想着，忽省悟道：我此时置身于玉卮内室之外，任人看见多有窥伺之嫌。想到此，就拍手道：“好一个‘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玉卮听到门外有人，刚才自己吟诗已被人听见，只羞得面红耳赤，只得出门来看。
玉卮见是李倓立在门外，忙含羞万福道：“原是王爷驾临，民女有失远迎，乞望恕罪！”李倓惊问道：“路氏夫人不在家吗？”玉卮答道：“路夫人适有事外出未回。”李倓听后心喜，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原来，自雷万春走后，李倓不负所托，过路来探望过她二人两次，有时也派人送些生活用品过来，自此不忘玉卮，有空总想过来见见。玉卮也不是那种矫柔造作、惺惺扭捏之人，今见李倓到来，就邀他到前厅就座奉茶。玉卮微微叹息说：“王爷见笑，民女想到父亲已遭不幸，叔父久出杳无信息，我只和路夫人相依为命，有国无家，无以归所，心中深感悲伤。刚才偶想起父亲早年所教《胡笳十八拍》琴曲，曲中所叙正和民女命运相似，故弹唱一曲，又联想到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声》一诗，随口吟来。”说着眼圈又红了。李倓急忙劝解说：“你父为国忠烈，满朝尽知，等回京后，我当奏知父王加以追封。至于令叔，抱定为国效忠之决心，正在前敌杀贼，眼下鱼雁不通，难以寄家书回来。吉人自有天相，望小姐静心等待，天下一平，你叔侄自有相聚之时。”
李倓不等玉卮回答，为转移她的思绪，又说道：“听小姐说到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声》一诗，又名《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房给事即给事中房琯，此人素喜空谈，说话大而不当，我一直不喜欢他。”他有意用我称呼自己，特意和玉卮显出不同于常人的关系，却听玉卮说：“这个我倒不知道。”李倓又说：“诗中赞董大弹奏《胡笳十八拍》技艺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不过我听小姐弹唱此曲，把蔡文姬被掳、思乡、别子、归汉等一系列坎坷遭遇及战乱中一个才女的离合悲欢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我虽没有听过董大弹唱《胡笳十八拍》，但听了小姐的弹唱，想来必不亚于董大。”玉卮惊问道：“王爷已来多时了？”李倓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不相瞒，我已到一会了，但可惜的是未听到小姐弹唱全曲，不知我可有幸得听小姐从头至尾弹唱否？”正说着，路氏夫人已回，她见李倓在座，忙过来见礼。三人闲谈了一会，李倓就起身告辞说：“我离宫已久，不敢久待，就此告辞。”路氏夫人和玉卮送李倓出府，辞别而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