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后,离珞和易风离开了碧灵宫,踏上了回中州的路。
她终究是不可能一直呆在碧灵宫,她与冷壁秋做别的时候,他依然不肯摘下纱帽,他说离珞肯叫他一声父亲,他便死而无撼了。
离珞努力了好半晌,依然唤不出一个爹字,从出生到现在,她都没有叫过的字,是真的叫不出来。
冷壁秋不肯勉强她,微笑着跟她道别。
她跟着易风下山。
易风说:“也许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知道,我真的想喊他,可是,我叫不出……”
易风自己很能理解这种情绪,就像他对着叶氏夫妇的墓,始终叫不出父亲二字,是的,人生中已经太多的时候没有这个角色作陪……“要不,我教你?”他问道。
离珞愣住了,觉得易风可真是个……“这也可以教?”
易风莞尔,“为什么不可以,学堂里的学生学‘生字’的时候也要夫子教不是吗?”
离珞怔怔看着他,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觉得他说的很对。
易风停下来,对着碧灵宫的山谷朗声说道:“爹爹!”
离珞明明十分想笑,觉得易风突然之间如此幼稚可笑,可是,他很认真很真诚的看着她,她笑不出来,她咬咬唇,努力了好几次,都在即将要说出来的时候又泄气了,她突然发现,她真的是说不出来那个字。
易风看着她紧握的双手,知道她这应该是心理障碍,于是深呼吸一口,对着山谷大声喊道:“爹爹,娘亲!”
离珞看着他,落下泪来,是的,这四个字就是她所有的心霾。
易风继续大声说道:“爹爹—,娘亲-!”
离珞看着易风一遍遍的喊着,终于对着山谷,轻轻喃了一声:爹、娘亲、”
易风回过头来,看着她,“声音再大些,他还能听到。”
“爹爹,娘亲。”离珞第二次说道。
“爹爹――爹爹――我走了,爹爹――”离珞对着碧灵宫大声喊道。
易风看着她,笑了。
山上的冷壁秋扶着一棵树,老泪纵横而下,他从来不是一个好父亲,“小浅,如果有来生,不要再做我的女儿了……”
离珞抹去脸上的泪水,对易风说道:“突然想抱抱你。”
易风上前一步,把她抱入怀中,离珞伏在他胸口号啕大哭。
易风轻轻拍拍她的肩,老怀安慰,她的心结,这次应是真的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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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是乘马车,去时,却是骑马。
离珞担心他的伤。
易风摇了摇头,“已经没有大碍,我们现在需要时间。”
离珞默然,在碧灵宫那些日子,易风从来没有流露出想要急着回中州的意思,她回味过来才明白,那是因为他在由着她。
她不由生出一些歉意。
易风笑了,“不用觉得抱歉,我自己也需要养伤,不然,估计这会儿也骑不成马。”
“我们去哪儿?”
“去最近的赢者分局。”
“平州?”
“不是,平州离碧灵宫最近。但是,我要去的是离天魔城和九宵门都最近的赢者分局。”
离珞心里一跳,“他要回来了吗?”
易风看她一眼,点头,“最迟一个月后,他就会回来。”
离珞默然。
一路两人纵马而驰,十天之后,便到了洛川赢者分局。
洛川分局的赢者接待了他们。
易风简单扼要地交待了一些事情之后,歇了一晚,便又与离珞向北而行。
“去哪里?”离珞问。
“华山。”易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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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
危崖林立。
一崖畔有一茅屋。
屋中只有一方石案,案上供着华山开派先祖的画像,案下有蒲草编的坐垫,有个年轻人面壁而坐,已一月有余,他,是徐一恒。
两个多月前,他从青龙堡回了华山,当时青龙堡发生的事情已经让徐一恒相信,易风所述当年事是真的,他师父错了。
但是,回去之后,他却没有见到师父,因为封楼闭关了,要一个月。
此等大事,他必须跟师父说了之后才能告诉派中长老及弟子。
否则,人心若乱了,华山也就完了。
因此,徐一恒只默然等着师父出关。
当时各派纷纷发出的江湖令虽然让华山的弟子们也猜测不已,但是,因为当时在青龙堡的徐一恒一直没有说什么,这些谣传也渐渐淡了。
等到封楼出关那日,徐一恒与众弟子跪到了门口迎接。
封楼让他起身,看着华山一如往昔,便对着徐一恒淡淡笑了笑,携了他到堂中议事。
封楼屏退其他弟子,独留徐一恒说话,要他将那日青龙堡发生的事情细述一遍。
徐一恒也有此意,便一应都说了。
说完之后,徐一恒先跪下叩首,说道:“我没能护好柳师弟,请师父责罚。”
封楼长叹一声,说道:“这个易风,当真是不简单啊!”
徐一恒伏身叩首,“师父,易风所说,是不是真的?当年,您……也去了天行宫吗?”他伏身而叩一直没有起身,他不能当师父的面问。
因为,这是问罪!
封楼沉默下来,屋中的空气都似乎凝固了。
他冷冷看着徐一恒,久久不语。
徐一恒便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
有汗珠落入地上青砖的缝中,封楼的沉默是一种逼视,但徐一恒的沉默何尝不是一种坚持?
身为徒弟他深知这种坚持本身就是罪,他敬师父,可是,他更敬道义。
封楼终于开口,说道:“当年不让你曹娶语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跪在我面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夜,为师心疼你,只得应了。而今,你重蹈覆辙,想逼着为师向整个江湖,向那个易风,害死你师弟的易风,认错么?”
徐一恒握紧拳头,柳剑南之死让他痛心疾首,“徒儿不敢。”
封楼冷笑,“不敢,不敢你这是在做什么?”
徐一恒道:“可是,徒儿想从师父这里知道,当年,那夜,您是否去了?”
封楼冷冷道:“想必你心中早有答案。为师已经去信说过没有,你信了吗?信了你还来问?”
徐一恒不再说话,是的,他心中已有答案,如果说之前还有几分不肯置信,但是,师父今日的态度已经是在很明白的告诉他答案了。
依师父的性情,如果真没有,此刻怕早已把他发落到戒律院了。
封楼说道:“百嗔死了,百贤死了,无涧寺闭寺十年,莫殊傻了,欧阳直接废了,凌中闭关……当年的人,已经都折在了易风手中,你想你师父怎样?”
徐一恒一惊,抬起头,“师父!”
他只想要个回答,却从没有想过,如果这个回答是肯定的,师父确然参与了天行宫灭门一案,那么,他的师父该如何自处?
他愿意替师父认错,他愿意为他赎罪,可是,他的愿意又让他师父情何以堪?
封楼说道:“当年,是叶雄错信了欧阳廷,带着我们杀到了九嶷山,杀的魔鹰门只剩一个独臂的张云,归云生救走了他。后来,如果不是叶雄传来的那封信,谁会知道,其实魔鹰门的那些恶行大多都不是魔鹰做的?叶雄居然想认错!当然,我知道你也认为应该认错,可是你看,连易风都不敢逼着他们现在就认错。为什么?因为,当整个武林正道都错了的时候,你让那些正道中正在成长的年轻人,比如你的师弟们,你让他们还能相信什么?做为一个江湖中人,谁没有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时候,谁没有一两个仰慕的大侠,如果你发现你所崇拜的大侠是个道貌岸然的刽子手,你还信一个侠字吗?叶雄错了,我们全都跟着他一起错了,可是他想认错,我佩服他认错的勇气,但是,我不能看着他一错再错。你肯定想认错也是错吗?是的,不论你的初衷如何,只要造成的结果是坏的,那么,就是错的!”
徐一恒看着师父,他觉得他说的有理,他无从辩驳。
可是,胸口里仍然有一股气,让他纠结郁郁。
“师父,徒儿想不明白。”他如实以对。
封楼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那你便到省身崖畔去想吧!”
省身崖畔的那间茅屋,是华山弟子禁足省身之地。
徐一恒低头而叩,是的,想不明白,应算身是自由,心,也是禁锢着的,那又何妨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