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无非一步一步走上听雨楼,有限的阶梯却像心底无止尽的痛苦,无比漫长。他的身份注定他很难有朋友,易风是唯一的一个,却被他亲手扼杀……
他用最大的毅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再咳,真是奇怪的病,只有在他的意志松懈时主宰他的身体,咳的他无力站直。
终于走完最后一阶,扑面而来的夜风与白纱让他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他弯身对着那个负手而立的人行礼,“父亲。”
欧阳廷没有回身,良久,方道,“为什么不追上去杀死他?”
“我可以杀他,但不能斩下他的头颅。”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不补上一刀,你敢保证他必死?”
“至少,我不以为他还能活着。”
“你以为?”欧阳廷冷笑,转过身,冷冷地盯着欧阳无非,“我才是武林盟主。”
欧阳无非低头,“这是不争的事实。”
欧阳廷看出他与往日有异,尽管努力自持,仍有颓然的痕迹落在他父亲眼里,“你后悔杀他?你怀疑我的决定?”
“没有,如果怀疑就不会执行,只是儿子当断臂以自立。否则诛杀朋友之恶无颜再立于世间。”欧阳无非抬起头,平静温和的目光与声调,仿佛说的是最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欧阳廷一惊,目光有些复杂,平时温文的儿子原来也有这样狠厉的一面,有些赞赏,有些惊异,有些不喜,有些心疼,还有不易察觉的一丝敬畏,对于自己做不到的事,他保留自己的敬畏,虽然对方是自己的儿子。
欧阳廷道:“如此说来,你找到了他的尸体,确认他已死?”
欧阳无非道:“没有找到。”
欧阳廷冷道,“没有找到你怎么认为他必死?不要告诉我他受了怎样的伤,流了多少血,只要没找到尸体,他都有可能起死回生。”
闻言,欧阳无非眼睛一亮,没错,也许还有希望。
欧阳廷若有所思的瞧着他,轻轻叹息,背过身去,淡淡道:“易风若没死并不是件好事,你以后就会后悔你的决定,不过做为父亲,我也希望他还没死,去休息吧!”
欧阳无非却不动,久久注视着父亲的身影,几乎不敢相信先前所听到的话,心中渐渐温热起来,几乎要湿了眼眶,原来父亲也是关心他的,他们不仅仅是盟主与从属的关系啊!
欧阳廷见他不走,转过身皱眉道:“怎么?”
欧阳无非忙低头,转身离去。
青龙堡的清晨,晨露未曦。
晚开的花树尚在抽枝,杏花已如雨般落尽,早起的鸟儿已经飞上枝头,叽叽喳喳叫得好不讨厌。
莫殊清梦正酣,不耐烦的睁开眼睛嘟囔着,“谁把窗户打开,叫老夫不得好睡?”
倚窗而立的莫幽月回身应道:“是我。”
莫殊揉揉惺忪的双眼,坐起来,轻轻抬手,莫幽月递上一杯茶,莫殊大口饮了,将杯子递给她道:“那你也该体谅为父连日奔波而来之苦,叫为父多睡一会儿,最起码等日光下来吧!”
莫幽月道:“盟主为什么突然要杀易风?”
“说来话长。”莫殊见避无可避,只得轻轻叹息。
“那便请父亲慢慢道来。”莫幽月为父亲挪了个靠垫,坐好,正色道。
莫殊又是一声长叹,道:“你可知道铸剑世家张家?”
“女儿看过《武林谱》,其中《兵器世家篇》中龙泉张家因为只铸剑而排在第一名,剑池更是出了许多名剑。”
“不错,比如说现在名剑山庄的庄主孙铭的父亲,当年只是张家一个烧炉的小工。”莫殊道。
这与易风有什么关系吗?莫幽月皱眉,却不接话。
莫殊看在眼里,笑道:“接着说张家。”
“为什么说张家?”莫幽月真不明白,一个已经只存在书上,现实中早已消亡的世家有何可说。
“因为魔鹰门主张云就是张家的后人,应该是第不知道几代的长房次子,现在关着的魔鹰之子剑少,应该叫张剑吧,也是。”
莫幽月一惊,一惊之后对于父亲这种不知道还要加在第与几代之间的说法不由头痛,想证明自己博古通今,还不好好看书!想要纠正,却灵光一闪——又是他转移话题的绝招。于是便只作不闻,道:“父亲接着说。”
莫殊见绝招不凑效,只得老老实实讲了下去。
“铸剑世家的起源与名剑山庄是相似的,张家的祖先曾是古时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小工,江湖传承逾五百年之久,然,兵器是死的,在侠者手中扶正除恶,在恶者手中便滥杀无辜,久而久之,有人便对铸剑之人恨之入骨,这当然不止是一个人,这些人联手灭了铸剑世家,张越与张超二兄弟逃出,但被仇敌一路追杀至西域。雄居天魔城的天魔教主救了兄弟二人,张超便加入了天魔教,并用极罕见的金属铸了天魔城镇教之剑乌魅——也就是现在的断剑乌魅。”
“五十年前,天魔教主进攻中原,九宵山凌中长老请出铸剑世家先祖之牌位,三寸不烂之舌生生逼得张超自杀。天魔教主伤心之余教众也失了气势,败回天魔城。”
“之后二十多年,九嶷山悄然崛起一个魔鹰门,门主张云,玉鸽帮多方打探才知道这张云便是张超之子,也是前任天魔教主之义子。”
“张超的哥哥张越一直下落不明,但直到三十年前归云生出江湖,盗走九宵山无极心法,重挫众多武林豪杰,主动结交了张云。玉鸽帮接了九宵山的委托查出这归云生正是张越的弟子。”
莫幽月为父亲倒了杯茶,打断了他,道:“父亲,我没有问剑少的来历。”
莫殊摇摇头,道,“这本是一件事。武林人都怕魔鹰门便是天魔教立在中原江湖的分支,更兼魔鹰门作恶多端,当时天行宫主叶雄,大侠燕九违,青龙堡主欧阳廷三人为首,广邀武林豪杰在二十五年前三月二十七日冲上九嶷山将魔鹰门剿灭,现在的正义盟成员大多都参加了,魔鹰门众全数被杀,只有归云生救走了断臂的张云和他妻子。”
“其后,武林平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天行宫被魔鹰灭门。”莫殊停止叙述,看着莫幽月。
终于讲到关键之处了,她还能平静,“易风是叶雄之子。”
“他不是。”莫殊道,很肯定的语气,几乎可以说冷硬。
莫幽月无法接受,她站了起来,“他不会对我撒谎。”
“那天在青龙堡他当众说喜欢离珞,是撒谎吧?如果不是撒谎,你还要问下去吗?”见莫幽月垂首,继续道:“他在冒充叶家的后人。”莫殊的口气肯定的让莫幽月绝望。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我认为他没有撒谎。”莫幽月不去想那些追问后面的答案。
“孩子,不要太天真了,真正的叶雄之子已经死在了灭门之案中,魔鹰门能杀得了叶雄与青黛,怎么会让一个小少年逃走,哪里有那么多赵氏孤儿?”
“如果他是呢?”
“他不是。”莫殊断然道。
莫幽月仍然不信,“父亲,如果这个词,就是因为它可能发生才被人们不断提及。”
“那不过是因为人们渴望它发生才不断提及。”莫殊摇头叹息。
莫殊下面的话才真正让莫幽月如随深渊。
“我可以接受易风是个杀手,但不能接受他将给武林带来腥风血雨,他肯定不是一个人,因为昨晚无非已经从离珞嘴里知道易风被人救走了,他有是备而来的。”
“你不用怀疑,天行宫被灭门震惊江湖。我也去了,我亲手抱起过那个十几岁的男孩,虽然已被火烧的无法看清面貌,但他就躺在叶雄的身旁,身上挂着天行宫世代相传的玉佩,父子两手相向。”
莫幽月闭了下眼,尽力摒去脑海中父亲所描述的悲惨场景,道,“可是除了我,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身份。何来冒充一说?”
“如果他真是叶雄之子,在青龙堡武林大会那天,他为何不当众说出,他在预谋什么?”莫殊反问。
莫幽月勉力站起,看着父亲,道:“好,就算冒充,到现在为止,除了冒充,他做过的哪件事值得武林盟悬赏万两白银诛杀。就算将来他可能血洗武林盟,但是那个可能到来之前,它仍然只是可能,您说过:不能因为某人将来可能会做某些事就扼杀他的现在。父亲,盟主这样想我不奇怪,整个武林盟都这样想我也不奇怪,可您不同,您怎么能因为‘可能’这样的罪名就认同盟主的决定。”
莫殊以为她会伤心,会哭泣,甚至崩溃,但是她却如此平静而冷静,她的话更如醍醐灌顶,莫殊一怔,唇角微有苦涩的笑意,“孩子,你是对的,爹老了,先入为主,因为不喜欢,想法便有失公允。但爹依然理解武林盟主杀易风而防止他血洗江湖的做法。”
莫幽月道:“我不接受。”握紧镂月剑,“我当向盟主讨一个说法。”
莫殊拉住她,“小妮,必杀令已经下了,你讨到说法又如何?再说易风可能没死呢?你等到他死再讨说法不迟,或者等他好了,看盟主所言会不会变成现实!”
莫幽月看着父亲的眼睛中的爱切之意,忍着心口的痛意,松开镂月剑,扯出一丝笑容,道:“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