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所的门被用力推开,撞击到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樊迪吓了一跳,赶紧快步走到公共办公区,向门口看去。已经失落了精英光环的千山峰一脸愤怒地站在门前,当他看清整个黑白律师事务所中败落的景象之后,惊讶地呆立在了原地。
“这是……发生什么了?”千山峰的疑问在空旷的公共办公区回荡着,让樊迪心理更加不是滋味。
“没怎么,算是,算是,算是”,樊迪一连说了好几个“算是”,终于找到了合理的形容词,“算是盛极而衰吧。”
“盛极而衰?”千山峰皱着眉头反问道,像是完全不能理解这个词一样,马上,这个落魄的男人就记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大声喊道:“风律师,风律师呢?”
“风律师不在!”樊迪厌烦地说道,本来她就并不喜欢这个所谓的峰总,之前处于工作需要,一直对这人的鲁莽的无知保持着克制,如今这种情况下,一切都没有了必要。
“胡说!让风律师出来!我求他帮我个忙!帮我打个官司!救我儿子!”
“都和你说了风律师不在!谁知道你儿子是谁!”
“风律师!风律师!风律师!以前的事儿一笔勾销,你现在救救我儿子!”千山峰大声吼叫起来,盼望着这位高级律师能从某间办公室中微笑地走出来,再给予他认真生活的信心。
由走廊到律所的公共办公区响起了皮鞋拍打地面的清脆声音,是蒋总。
“哟,峰总”,蒋总依旧面带微笑,礼貌地向千山峰打着招呼。
“蒋……蒋总”,千山峰咽了口唾沫,“我找风律师,我得让风律师帮我最后一次。”
“风律师辞职了”,蒋总笑着答道。
“真的?”千山潇打量着四周,依旧不敢相信。而樊迪坚毅的神情证明了蒋总的说法。
“那……金律师呢?”
“不是早和你说过了么”,蒋总走到一边的饮水机旁,用一次性纸杯接了半杯水,放到千山峰面前的桌子上,“金律师不认识你。”
千山峰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事,而樊迪确信这次他没喝醉。这个男人貌似有点晕眩,拿起水杯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狠狠地说道:“金律师怎么可能不认识我!两年前我离婚,还有……还有和我儿子断绝父子关系,都是金律师帮我办的!”
“亏你还记得”,蒋总的微笑渐渐消失,换上了一副冷峻的表情,“自那之后,金律师就不再认识你了!”
“怎么可能!”千山峰癫狂地拍着桌子,而蒋总不慌不忙地拿起纸杯,又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千山峰的视线跟着蒋总不断移动,大声吼道:“金律师能帮我一次,就能帮我第二次!要什么和我说呀!我能给的都给!”
蒋总猛地把水泼到了千山峰脸上,这总算让这个疯狂的男人冷静了下来,沉默片刻,蒋总低声说道:“现在,你还能给什么?”他指着金城美办公室门边的走廊窗户,“两年前,你老婆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换来了这两年里你想要的所有东西。现在,你想再让谁替你从这里跳下去?”
这番话彻底击溃了千山峰,这个可怜的男人木然地抹去自己脸上的水,怔怔地盯着那扇窗户,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他缓缓转身,走到门前,终于泣声如诉。
听着千山峰的哭声远去,蒋总又挂上了往日的微笑。
“都走了”,蒋总环视一周,看着站在一边楞神的樊迪,“走得好,走得好啊。”
樊迪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敬重、崇拜,可能还有一丝爱慕的强势男人,发现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看清过他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想法。她使劲抹掉含在眼眶中的眼泪,精致的眼妆在她的眼角变成了几根狰狞的尖刺,大声喊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蒋总转头看向樊迪,笑着反问道:“要是有一天真相就那么冷冰冰地摆在你面前,还去思考这是不是你想要的,明智吗?”
“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吗?”樊迪强压着自己的情绪,“难道你就没有想到今天的结果?还做出了那么一个决定?”
“不然呢?”
“你是不是应该至少向其他人”,樊迪一挥手,指着那么多空荡荡的座位,“向那些把这件事儿当做职业规划目标的人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樊总的笑容烟消云散,一股发自内心的、掩藏许久的悲痛在他脸上瞬间爆发,他指着风清扬的办公室说道:“这个人,以个人名义接了多少私人法务的活?那里面又有多少是为见不得阳光的、肮脏的罪犯开脱的工作?”他又指向金城美的办公室,“两年前,那个贺一敏就是从这间办公室跳出窗外,差一点让全北京、全国都知道这家律所的当事人当场自杀……”
蒋总向着樊迪的方向走了一步,极其痛苦地求索着真正的答案:“解释什么?难道我要要向他们解释,这两个和我一起走过十几年的合作伙伴,像明星一样被人崇拜的高级律师,一个追名逐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个沉溺在婚变虐恋里而精神分裂吗?”
“是吗!”蒋总吼道,“你是想听我这么说吗?”
樊迪沉默了。在这整件事中,有人抱怨,有人遗憾,有人处心积虑,有人惊恐不已,却唯独没有人真正站在面前这个男人的角度去考虑这些问题。
“他们都是优秀的律师”,蒋总的情绪缓和了下来,“你们可能会认为,决定并不难下,因为选择哪一个都是一样的。但是在我看来,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
蒋总走上前,站到樊迪的办公桌边,悲壮中带着释然,“结束这一切。”
应着这个恰如其分的时机,樊迪拿起自己的辞呈,交到了蒋总的面前。在这个男人看清辞呈的一瞬间,樊迪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对比那些令人震撼的事情——可怕的真相、令人失望的伙伴、事业结局以及传奇落幕——自己的离去给予了他更大的打击。
片刻的静寂之后,蒋总轻轻将辞呈放在桌上。又恢复了原来的笑容,微微点点头,将一种期待的眼神投向樊迪,“这里打破了你对完美人生的畅想,对吧。”
“不仅如此”,樊迪颤抖着说道,“我现在知道人和人之间是没有区别的。想要什么,就得付出相应的东西来换。我原来付出的是青春,而要想得到你们得到的这些东西,就得付出灵魂。”
樊迪说完,坚定地走向律所的大门。在蒋总拖动椅子的声音中,她隐约听到一声叹息,在推开大门走出去之前,樊迪再次回过头,看着那个男人像她记忆中的形象一样,独自坐在她的椅子上,面朝着窗户静静地出神。
“你到底喜欢我哪里?”樊迪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着。
蒋总没有转过身,像是在思考着,也并不在乎樊迪有没有离开,而樊迪也固执地等待着回应,就像这个答案才能为她的这段岁月划上完美句号一样。良久,那个窗边的男人终于说道:“我有两个女儿。大的那个阳光外向,虽然调皮,但是很坚强;小的那个温柔可爱,尤其是她的声音,就像天使一样。而在你身上,集中了她们两个的所有优点。”
樊迪的眼泪无声掉落了下来,瞬间,她就看透了这个男人所有的悲伤、孤独、自责与痛苦,她太想上前紧紧拥抱住他,却始终没有迈回这一步。
“现在,你也和她们一样,要永远离开我了。”蒋总低声地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人世间有各种各样的痛苦,你无法改变,却可以选择。”
樊迪跑出办公楼,跑出CBD,泪水止不住地流满了她那张年轻美丽的脸庞,她开车驶上环城高速,嚎啕大哭。她真想将自己的过去,自己一切年轻的憧憬与感动、幻想与愚蠢都留在身后,留在那个CBD和这座城市之中。她要到黄河黄山、长城长江去,到平原大海、密林雄峰去,她要用自己的生命向世界亘古不变的本相呐喊,嘶吼,留下生为凡人唯一的、也是最有意义的足迹。
泪水遮挡了樊迪的视线,她狠狠抹去眼泪,却看到前方变成了红灯,而刚待她脑海中闪过刹车的念头,她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自前方袭来。樊迪的车连续在公路上翻滚了许久,侧倒在另一条车道上,随后,几辆自后方飞驰而来的车重重地、接二连三地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