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生一个月,你爸爸要工作,你妈妈便回武宁坐月子。后来,我也回了武宁。那天还在楼梯上,看到往日关着的门敞着,一蓬一蓬的笑溢出来,心里一动,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然后扑进来换鞋,去看你。你躺在沙发上,正是出生后的48天,脸上红疹消失了,皮肤嫩极了,长手长脚,每一个地方,都长得很顺眼顺心。
你爸爸说,手大,脚大,耳朵大,鸡鸡大,也许将来真是号人物呢。
我说,会是个大明星,你看,我每次给他拍照,他就会看过来,镜头感这么好,肯定吃这碗饭。
你妈妈说,在网上做过一个测试,说长得像李敏镐呢。
我们都知道这是一厢情愿的想象,作不得数的,还是忍不住,继续乐此不疲地假设。但你放心,即使你将来没成为手大、脚大、耳朵大、鸡鸡大的李敏镐,我们也会一样爱你,丝毫不打折扣。
有一些清晨,我醒来,去你的房间,你醒得比我们早,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我躺在你身边,轻轻说,你好啊,小十月。
你也看着我,对视很久,然后忽然就笑了,还没长牙的小嘴巴一咧,手脚开始一撑一撑,那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是个婴儿,还没遇见这个世界的恶,还没遭遇背叛与辜负,还没沾上脏东西,明亮澄澈,就像你。
你睡着了,我还是看着你,挪不开眼睛。你忽然从梦中惊醒,身体一震,手脚剧烈地一踢,然后睁开眼睛。
你妈妈说,又做噩梦了。
我心里疼极了,又感到奇异。你那么小,才50多天,被我们保护得好好地,所有的坏人坏事,都被遮蔽在外。那,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
是不是,还有一个未知的地方,你在那里看见,在那里经历。那个地方,我们不知道,或者被我们忘了。十月,我真想也去那里看一看,到底是什么坏东西在吓你,知道了,我就像你妈妈小时候一样,抿着嘴,拿着竹棍,村头村尾帮你去打架。
没事的时候,我为你唱歌,唱所有好听的歌,一支接一支。唱完了,就给你跳舞,滑稽的,优雅的,都跳。你妈妈被我逗得不行,说我如果生个小孩,一定会是个二逼。
那天唱《女儿情》,一边唱,一边撩动头发,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女儿美不美?你忽然咧嘴一笑,我心一开,你是不是听懂了?
因为你,我现在总是想到神迹这个词,疑心你的出现,是有缘由的,你的到来,是对世界的祝福,对我们的成全。
唱着唱着,你姥姥叫我别唱了,去买菜。
我说好,但还是坐在你旁边,腻着你。
你姥姥怒了,说,快去!
我说,等我再亲99下就去,啵啵啵啵……
4
十月,你在姥姥的嘴巴里,有一个新名字:孟老师。
她觉得你头光光的,就像主持人孟非。她把你从床上托起来,说,孟老师醒啦?你尿片湿了,她说,孟老师尿尿啦?你哭,她说,孟老师饿喽,想奶吃喽。
可是,你姓胡呀!
我们笑,一边替孟老师的真身担心,不知他知道了,会怎样地哭笑不得。
她给你算命,用称骨法,算出来是五两七钱,家族里没有一个人有你贵重。她很高兴,说你的成就会很大。成就大,就会机会多,选择多,生活就不会太被动。
你妈妈总是说,姥姥是全家最爱你的人。
她有时抱你出门,去跳舞,碰上慢四慢三的曲子,脚痒,又没办法和人搭,就一个人在那中间一点一点,一转一转。我和你妈妈在旁边,说,给我们抱吧。她不愿意,依然抱着你,在万众瞩目中,继续镇定地一点一点,一转一转。
跳完舞,我们去逛超市。
你姥姥一进超市,人就变得暧昧了。她把裹在你身上的披风掀开,帽子摘掉,露出你的脸,抱得低低的,然后居心叵测地在货架间走来走去。开始的时候,我们没发现她的阴谋,后来她忍不住了,凑过来,贼贼地笑着,说,过来过去的人,都在看我的宝宝!
我和你妈妈愕然,你太奸诈了!
她说嗯呐,羡一羡别人,让他们看看我宝宝有多好看。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姥姥,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真的,以后你长大了,会知道的。你姥姥命不好,就好比她说我命不好一样。原本都是纯良的、热腾腾的人,一不小心,撞着尖锐的现实,一个冷颤,跟着,心也慢慢地冷了。
在你出生后的第31天,你姥姥和你姥爷离婚了。
那天,她先独自回武宁,一如她所料,当她打开门,又遭遇一些她无法接受的事情。你姥爷把她堵在楼下的门里(我家房子有两层),让楼上的什么收拾妥当。然后,放她出来。你姥姥捡到许多遗留物品,比如一只女式手机。
你姥爷对她不好,他和她说话,多数是用吼的,“信不信老子打死你”,是他和她沟通时最常用的话。有一回,姥姥和女伴在火锅店吃饭,他跟踪到了那,窜进门,揪着她的头发,将她猛地从凳子上拽到地上,倒拖出门口,劈头盖脸打她。她报了警,警察来的时候,他又跑了。警察说,你们是夫妻,不好管。
你姥爷从来没向她道过歉,没服过软,从来没,哪怕我们强行要求他。他只是破罐破摔地,对她持续恶劣下去。
大冬天的夜里,她来找我,在床边压抑不住地哭。你姥姥辛苦半生,早年贫病交集,苦痛无从诉说。后来物质充裕了些,和你姥爷还是过不好。
后来,那女人几天没回家,她丈夫带人来找,你姥爷怂,不敢面对,把一切扔给姥姥,跑了,不见人影,时不时还打电话过来要手机。你姥姥气得要抓狂。他们吵了半辈子,次次说离婚,但那时,离婚只是一种表达愤怒的修辞。这一次不一样了,她铁了心,带着诉状,去法院换得了她的清静和自由。
亲爱的小十月,如果你长大了,你要记得,有些事情,是千万不能做的,比如打女人,尤其是和你患难与共的女人。懦夫才会对弱者施暴,人渣才会对爱人伸出拳头。
姥姥内心愤懑,但她爱你,在你面前,她什么苦都能忽略不计。她说,有时晚上困得不行了,看到你,脸蛋嘟嘟的,小嘴嚅嚅的,她立刻就卸去戒备,清除悲苦,温柔下来,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那天,她检查出一个瘤,不知良性和恶性。我取出几万块钱,给她,让她去住院,马上做手术。
她说,我放心不下,担心你们俩照顾不好他。
于是我们就说请保姆,可也难请,来过两个,一个太丑,一个有肝炎。她就一拖再拖,直到老家有亲戚过来,帮我们打下手,她才去了医院。
5
小十月,我写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告诉你,不是我们给了你什么,而是,你在救赎我们。有时候,心脏就像脚底板,走得越多,变得越硬;也像草船上的草垛,明枪暗箭投过来,渐渐地,外部全是武器,内部全是伤口。
而你,用至纯至美的天真,让我们懂得爱,懂得自由与责任,让我们柔软如初。
所以,亲爱的小十月,请放心长大吧,我们不和你说孝,因为孝有高低,有尊卑。我们是平等的,所以,只说爱,在爱里,我们互相尊重,互相陪伴,互相用自己的光照亮对方。
你在武宁的时候,姥姥抱你拉便便,她自创了一种口令,嗯呐,嗯呐。重复得多了,你一听到这声音,就会有条件反射,小屁屁一松,biu出一泡黄稀屎。有一天,大家都在,姥姥抽掉你的尿片,又开始叫口令,你妈妈也凑过去,帮着叫,一齐嗯呐,嗯呐,嗯呐。
我当时觉得好笑极了,说,一人拉屎,三人着力。她们也笑,但再抱着你便便,还是忍不住一齐使力。
我们迷恋着你的成长,你些微的小变化,都能让我们开怀。去母婴店买袜子,店员说,嗬,这孩子脚大,像半岁的。我们就高兴,脚大,人便高,你长大以后,一定不会矮。
你妈妈和我讨论,该怎样给你更好的教育,我不是教育专家,她也不是,只是觉得与其教你什么,不如先做给你看。
如果希望你爱读书,我们自己先做到不在麻将、酒桌、KTV、网络段子里蹉跎光阴,拿起书,一本本地读进去;
如果希望你对世界充满好奇,那么,我们先去探究风从哪里来,雨到哪里去,电灯为什么会发光,小王子为什么离开B12星球;
如果希望你懂得努力的重要,我们先不放弃梦想,不以需要照顾你为由,纵容自己的懒惰、无能和不求上进;
如果希望你勇敢,我们先遇事不退避;
如果希望你善良,我们先不作恶;
如果希望你悲悯,我们先不冷漠;
如果希望你包容,我们先宽恕;
如果希望你野性而高贵,我们先拥有动态的身体与思想;
如果希望你生而有意义,我们先找到一种方式,抵抗生命的茫茫虚无。
我们是怎样的,你才会变得怎样。这一点,你爸爸妈妈,甚至你姥姥,都和我达成了共识。所以,亲爱的小十月,别怕,在成长的路上,你不是孤独的,我们会一直在,和你一起学习,一起完善自身,嗒嘀嗒嘀向前行。
就这么说定了。
来,拉勾勾!
亲爱的小十月,每次你哭闹,你妈妈便会叫我过去,说,姓周的,过来,给你外甥唱歌。我便跑过去,抱着你,开始唱歌。你听到歌声,睁大眼睛,看着我,止住哭声。你那么敏锐,我几乎要相信是天赋异禀。十月,往后人生迢迢,如果你愿意,阿姨还是会陪着你,像今天这样,一支接一支地,用最温柔的声音,为你唱遍全世界最好听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