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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问猫(1)

文/喂小饱

(楔子)

清帝退位三年后的一个冬天,整个储松城被咸腥的海风吹彻,奇冷无比。这日傍晚,沿街城楼下贴了张告示:

兹府中有人患疾,急需药引,猫无大小,凡皮毛黑色者皆可,每只均换大洋一枚,童叟无欺,即日。

城门外走来一个年轻男子,刚被守城的官兵严格搜过身。他目光凛冽,剑眉微蹙地仰视着眼前的告示,刀削般分明的五官在慵懒的余晖中更显精致。

天色渐渐暗淡,清冷的街上行人渐稀,远处传来寂寥幽怨的箫声。

男子一伸手,将告示揭了下来。

百年历史的书生第内,一派祥和。

后院里人迹罕至,家中下人亦不常打扫,干瘪酥脆的枯叶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干冷的空气中渗透着檀香的气味。

巨大的槐树下立着一个纤弱的少女,她穿着丝绸宽袖对襟小袄,下身是条绛紫色棉布长裙,上面密密匝匝地镶了好多珠片,在晨光下发出耀目的光晕。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脚上那双黑色圆头布鞋,如两只诡异的黑猫。

少女的眼睛被一块面巾蒙上,看不清模样,只从那脆若风铃的喘息中可以听出,她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

后院里再无其他响动,静如坟茔。

少女略微迟疑一下,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摸索着向高处的祠堂移步走去。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外面的光线照进来驱散了黑暗,佘家历代祖先的牌位供奉在桌上,高处还挂了好多画像,当然,她完全看不见。

少女并未径直朝前面走去,而是将身子一转,朝着左侧缓步移去。

少女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笑意,她终于说话了,“线儿,快快出来,我看见你了!”

无人应答,少女此时深陷一片斑驳的光影中。

少女继续向前摸索着。

“抓到你啦!”她摸到人的一双腿。

还是无人应声。

少女似乎有些气愤,急急地将面巾扯下来。等眼睛慢慢适应了祠堂内侧的昏暗,她发现自己手中仍旧揽着一双腿。

那双腿连同它主人的身子一起,吊在屋梁上。

佘家正堂大厅内,依旧是前朝的布置打扮。四对镂雕太师椅相对一字排开,进门便可看见高处那块写着“书生第”的牌匾。下面的长几上零星摆了几件花纹繁复的瓷器,通体奇美高贵。

佘老爷喝过下人递来的参茶,转身问一旁的账房先生兼管家苏衡,“小姐把煎好的药喝下没有?”苏衡忙回,“已经喝过,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说着,苏衡把药单给佘老爷过目。最上面一行字用黑毛笔写着:黑猫肝脏一付,配以佐药,文火煎服。

这是佘老爷的学生常致远从乡间名医那求来的秘方。佘家小姐佘蔓萝在祠堂里受了惊吓,一连数日卧床不起,各种药剂尝遍都不见起色,最后只得找偏方,这才有了城楼下那张告示。

苏衡又说:“尸体已经拉到城外海边墓地安葬。”佘老爷捻动着指上的玉扳指,长吁一口气,他不禁又想起那日发生的事情。

听到佘蔓萝的惊叫,与她捉迷藏的侍女线儿赶忙从藏身的地方跑来祠堂,发现佘蔓萝已经昏厥,再看屋梁上吊着的人,线儿骇得瘫坐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连滚带爬地喊了人来。

死者是潘泽阳,佘老爷的得意门生,所有人对他的死均感到诧异。

他的脑袋置于麻绳套内,眼睛圆睁,微张的嘴角处结有血痂,并有斑斑血迹滴落在胸襟。最为怪异的是,王泽阳的双臂高高架起弯曲,左右手五指张开贴在脸颊两侧。他的手势如同某种仪式的开端,又如同某个死亡的预言,将书生第紧紧笼罩在阴晦而又杀机重重的境地里。

“老爷,人都已经到齐。”苏衡立在大堂的门边说道。

佘老爷缓过神来,睁开混浊的老眼。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佘老爷祖上以教书为生,百年前还有一位先祖当过皇帝的老师,这处宅子便是那位先祖的遗产。

佘老爷一生育人无数,老来逢此乱世,干脆在家修身养性,颐养天年。旧历新年过后,陆续有几位当年的门生前来探望,不想才住了几日,就有人死去。

大堂里先后走进四个年轻人,为首的眉眼俊朗,不过二十岁的模样,个头高挑,穿着改易的学生装,他就是常致远。

常致远走到佘老爷跟前,说道:“现在老师的处境似乎很危险,我们师兄弟几人商量一番,决定还是留下,更何况泽阳的死因尚未明朗,我们此时走开,也脱不了干系。”

佘老爷思忖了一会儿,“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随后他盯着一个身形较胖的年轻人问道:“孔博,你面色何以如此难看?”

被问话的孔博身子不由抖了一下,抬起惊惧的双眼望向老师,半天才颤颤巍巍地说道:“泽阳的死有蹊跷。”

“哦?”佘老爷一愣,接着说道,“讲来听听!”

原来,王泽阳死的前一天晚上出门如厕时隐约听到门外有动静,隔着厚厚的榆木门板,仍有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却什么都没有发现。王泽阳这才走出门,当他踏出房门的第一步,整个人都吓瘫了!他看到房门两侧站满了黑色的猫!足足有上百只!还有的攀在廊柱上,甩动着尾巴,都瞪着明黄色发光的眼睛看着自己!

孔博把王泽阳生前告诉自己的怪事说了出来,宽厚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惨白。

佘老爷双目紧闭,只管听着,他眼角的青筋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

这时,相貌有些丑陋的王光北按捺不住地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发现泽阳尸体的前天晚上,大约二更的时候,我被一声闷响惊醒。我至今也描绘不出那种声响,总之很奇特,从未听过。”

佘老爷将目光投向常致远,“你听到那个奇特的声响没有?”常致远和王光北分别住在王泽阳隔壁的院落里,按常理,常致远也应听到——如果那声响存在过。

“没有,”常致远有些紧张,小声地回复,“我当时在蔓萝的房间内与她研习书画。”

佘老爷的脸色看上去很难看。

常致远又怕别人多想,补充道:“侍女线儿一直在我们旁边的!”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直默不做声的小个子赵三哲惊叫着瘫坐在地上,指着窜进大堂的一只黑影,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一只黑猫径直扑进佘老爷的怀里,佘老爷爱抚地将它抱起。那只黑猫慢慢把脑袋转过来,用那双晶莹魅惑的眼睛审视着每一个人。

它,是不是在笑?

潘泽坤一伸手,将告示揭了下来。

异地经商的他闻听胞兄潘泽阳的死讯,连夜赶回了储松城。

天色黑透了的时候,潘泽坤走进了书生第的大门。

管家苏衡在前面引路,院内一派肃杀的氛围,回廊上挂着几盏白色的纸灯笼,整个书生第如同一座空旷的坟茔。

佘老爷已经在大堂内等候了。

不等潘泽坤开口,佘老爷便道:“北洋军阀驻扎城内,严禁死尸在家中滞留,所以我及早让你家兄入了土。”

潘泽坤点头称是,随后佘老爷命苏衡明日一早带潘泽坤去海边的墓地。

几人正欲起身去赴早已备好的酒席,潘泽坤忽地闻到一股怪异腥重的气味,直入鼻腔,胃中不禁翻腾。

“爹。”一个柔弱的声音乍然响起,潘泽坤定睛一看,眼前的少女满脸病容,倒是模样极为标致,身形也娇俏可人,左眼睑有颗细小的泪痣。

这就是佘蔓萝了。

佘老爷正欲开口,潘泽坤说道:“我和小姐见过面的。”

当下众人皆异。

佘蔓萝也望着潘泽坤,眼神里有些惊惧。

“爹,那药女儿实在吃不下。”佘蔓萝的声音十分虚弱,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

“不行,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虎骨得来不易,况且还能根治你的惊吓之病。”佘老爷一口回绝了佘蔓萝的请求。

潘泽坤当然明白,佘老爷所谓的虎骨,就是猫骨。自古民间有言:

龙蛇虎猫。

这时,佘蔓萝的侍女线儿出现在门边,手里的托盘内摆着一只碗,碗内冒着热气。潘泽坤眉头一皱,明白那股难闻的气味就是来自这里。

几个人正僵持着,线儿突然惊叫起来,手中的汤药也洒在了地上。

潘泽坤用眼角的余光追逐着转瞬消失在门边的黑影,那是一只体格巨大的黑猫。结实的后臀以及粗壮的尾巴,单是从外形上看就令人生惧,那简直是只异兽。

佘老爷面无表情地望着地上的碎碗片,厉声喝道:“通知下人,马上给小姐再熬一副虎骨!”

佘蔓萝的脸急速抽搐,后退两步倚在门边,喃喃地说“不要”,随即剧烈地呕吐。

是夜,月明星稀,潘泽坤被安排住在亡兄的房间内。

第二日一大早,住在书生第的人们再次陷入无边的恐惧之中。

小个子赵三哲死了。

他也是被吊在绳索之上,嘴角洇出紫黑的血痕,生前小小的身体此时得以彻底伸长,使人徒感陌生。最为奇异的是,赵三哲也做了那个和潘泽阳一模一样的动作,他把双臂高高驾起弯曲,左右手的五指张开紧贴着脸颊。

众人齐聚命案现场,一片肃穆静谧。

最早发现赵三哲上吊的人是潘泽坤。

因为赵三哲横死在他的房中。

毫无疑问,所有矛头都直指潘泽坤。

潘泽坤并不作解释,脸上的神情与之前无异。

佘老爷缓缓坐下,问道:“昨晚你在哪里?”

“储松城城门下。”潘泽坤答。

“何人可以作证?”佘老爷又问。

“我!”一个粗犷的声音从屋外响起,众人让出一人宽的夹道来,来人正是驻守城门的官员,叫翟坚,与佘老爷是至交。

“哈哈,潘兄弟好酒量,昨晚我守城时看到他,还以为是半夜偷运鸦片的小贼,便问他在做什么,他指着头顶说在赏月!我便来了兴致与他喝酒聊天,就这般过了一夜。”翟坚说道。

这翟坚虽为军阀,却秉直办事,从不做结党营私的苟且之事。有他的证言,潘泽坤便可洗脱嫌疑了。

站在一旁的常致远开口了,“昨晚,我在房内果然听到一声奇怪的声响。”

话音未落,佘老爷的另一个徒弟王光北连忙接话,“我也听到了那声闷响,与我之前听到的一模一样!奇怪的是,那声音极为短促,却分外沉闷,只一下便将我惊醒!”

“那声音来自哪里?”佘老爷不禁问道。

常致远和王光北不约而同地将手指向了外面的院子。

潘泽坤所住的这座院落,与其他院落并无二致,都是狭长的构造,两边围着矮矮的镂花院墙。普通身高的人也可轻易翻越而过。

唯一不同的是,潘泽坤的院子靠墙的地方有一口铜制大钟,上面嵌着古体铭文。

如果说那声闷响是大钟发出的,显然不合情理,因为钟声大都脆而绵长,回音更是经久不息,而那闷响转瞬即逝,如同包裹了一层厚厚的棉花。

就在这时,王光北嘀咕道:“孔博怎么不见了?”

所有的人听了一愣。

常致远兀自说道:“刚刚还在的。”

潘泽坤不多言语,问明孔博的住处,转身就朝院外跑去,大家陆续也跟了出去。

孔博住在那一排院落的最外边。

潘泽坤推开院门走了进去,里面十分整洁。潘泽坤赶至房门前,将门板擂得山响。

用力推,才发现门从里面锁上了。

门内毫无反应。

潘泽坤腾空一脚,门“啪哒”开了。

大家冲进里面,每个人都在猜测可能出现的恐怖场景。屋内很安静,孔博瑟缩在檀木桌子下,睁着惊恐的双眼望向众人。

所有的人长吁了一口气。

潘泽坤蹲下身子,伸手要把孔博扶起来,他的心突然“咯噔”一下。

只见孔博眼中的恐惧缓缓退去,转而一咧嘴,嘿嘿地笑了起来,并不住地喊“黑猫”!

潘泽坤神色凝重地起身,转头对屋内的人说:“他疯了。”

书生第连毙两命,一时间在储松城内传为奇谈。

潘泽坤再次从哥哥潘泽阳位于海边的墓地回来时,正碰到赵三哲的尸体入殓,他盯着那副漆皮棺材看了许久。

佘蔓萝轻靠在院中石桌旁,绣着女红。她已然入神,丝毫没察觉到潘泽坤慢慢地走向了自己。潘泽坤在心中暗自猜测那上面绣的会是何种图案,一步步挪动靠近,然后惊得说不出话来!

佘蔓萝绣的是一只黑猫!只完成了猫头的那部分,但黑猫灵动诡异的双眼极为传神,死死地盯住潘泽坤。潘泽坤失声惊呼,身子忙向后退了几步。

佘蔓萝听到动静,回眸一看,脸上竟还带着一丝没有消失的笑意。

她诧异地看着潘泽坤,女红掉落在地。凌乱的线头拖在地上,如同黑猫牵牵绊绊的肝肠。

潘泽坤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佘蔓萝急急收拾了一番,躲进了厢房。

风陡然大了起来,枯枝上的麻雀纷纷挣扎着飞向别处。

潘泽坤回到自己的住处,进门前他想起了王光北的话。

“黑猫。”

哥哥潘泽阳死前真的看到了很多黑猫?

他停在门前,没有进去,眼睛打量着小小的院落。最后,他把目光收了回来,注视着眼前的朱漆回廊柱子。

若是从远处看,门前的两根柱子很光鲜,毫无破损。但走近观望,便会发现上面有很多细碎的划痕,借着光线从侧面望去,呈现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凹槽。

爪痕?潘泽坤的心脏剧烈收缩挤压,黑猫的爪痕?那么说,哥哥潘泽阳死前真的见到了黑猫?那些黑猫为何聚集在哥哥的门前?

潘泽坤抚摩着朱漆柱子,再次回想起王光北的话来。

“黑猫。”

似乎就在一瞬间,潘泽坤突然冲出院门,直奔王光北的住处。

果然,王光北门前的柱子上也遍布爪痕!与潘泽坤住处的爪痕如出一辙。

“喵——”

一声虚弱悲惨的猫叫传来!潘泽坤定了定心神,随后判定出声音是从屋后传来的。

那里便是书生第的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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