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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我的家在哪里?

从孩提到青春,从成熟到衰老,人间的爱与憎,善与恶,苦难与幸福,梦幻与现实,生与死的捕斗,灵与肉的较量,谋生的艰辛与追求的执眷,都浓缩在这不长的徧辑里。

冰心

梦,最能“暴露”和“揭发”一个人灵魂深处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向往”和“眷恋”。梦,就会告诉你,你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地方和人。

昨天夜里,我忽然梦见自己在大街旁边喊“洋车”。有一辆洋车跑过来,车夫是一个膀大腰圆、脸面很黑的中年人,他放下车把,问我:“你要上哪儿呀?”我感觉到他称“你”而不是“您”,我一定还很小,我说:“我要回家,回中剪子巷。”他就把我举上车去,拉起就走。走穿许多黄土铺地的大街小巷,街上许多行人,男女老幼,都是“慢条斯理”地互相作揖、请安、问好,一站就站老半天。

这辆洋车没有跑,车夫只是慢腾腾地走呵走呵,似乎走遍了北京城,我看他褂子背后都让汗水湿透了,也还没有走到中剪子巷!

这时我忽然醒了,睁开眼,看到墙上挂着的文藻的相片,我迷惑地问我自己:“这是谁呀?中剪子巷里没有他!”连文藻都不认识了,更不用说睡在我对床的陈屿大姐和以后进到屋里来的女儿和外孙了!

只有住着我的父母和弟弟们的中剪子巷才是我灵魂深处永久的家。连北京的前圆恩寺,在梦中我也没有去找过,更不用说美国的娜安辟迦楼,北京的燕南园,云南的默庐,四川的潜庐,日本东京麻布区,以及伦敦、巴黎、柏林、开罗、莫斯科一切我住过的地方,偶然也会在我梦中出现,但都不是我的“家”!

这时,我在枕上不禁回溯起这九十年所走过的甜、酸、苦、辣的生命道路,真是“万千恩怨集今朝”,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前天下午我才对一位年轻朋友戏说:“我这人真是'一无所有'!从我身上是无'权'可'夺',无'官'可'罢',无'级'可'降',无'款'可'罚',地道的无顾无虑,无牵无挂,抽身便走的人,万万没有想到我还有一个我自己不知道的,牵不断、割不断的朝思暮想的'家'!”

快乐赏析

冰心女士散文的清丽、文字的典雅,意在言外,文必已出、哀而不伤,是冰心女士散文之极致。写作这篇《我的家在哪里?》时,作者冰心已是九十三岁高龄,但仍有着以上这些风格特点,充满了旺盛的艺术生命力。

这篇散文是“我”寻找家园历程的叙述,但此历程仅仅在于一夜间,所行的路程是零距离,因为它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肢体动作,而是一段思绪活动。

首先,是回忆梦中的追寻。在“昨天夜里”的梦中,作者忽然回到儿童时代,变成了一个流落街头、举目无亲的孩子;她在大街上喊住并坐上了一辆“洋车”,去寻找自己的“家”,在文章中,使用的都是一些清丽、孩子般的语言,“我”渴望回到家的心情并没有在文章中用言语表达出来,而是通过一个小孩子的所见所闻来侧面衬托寻找路途的遥远和通过寻找速度的缓慢来表达“渴望回家的迫切心理”。

接着,是梦醒时的追寻。“我”在醒来之后,不认识丈夫的相片,不认识“睡在我对床陈屿大姐”和“女儿”“外孙”,在这里,作者借鉴融会“超现实主义”的艺术表现技巧,用夸张手法,有意识模糊梦幻与现实的界限,寓意着梦即现实、现实即梦,现实中的和梦中的家一样难以追寻。

然后,是梦醒后回忆中的追寻。“回溯起这九十年来所走过”的道路,国内、国外很多曾经去过、居住过的地方,却都不是“我”的家,只有那个充满着“爱”的伊甸园的有着我的父母和弟弟们的地方,才是“我”灵魂深处要寻找的“家”,但是,这个充满“爱”的家而今却难觅,“我的眼泪”诉说了“我”追寻的艰辛与苦闷,为什么难觅呢?

文章的结束段,作者用平常的谈话巧妙作出解释:现代社会“权”“官”“款”的角逐,使我在梦中、现实中苦苦追寻的家不复存在,此时,“家”不再是现实中存在的实体,而是具有了象征化意义的“家”。林非先生在《秋日访冰心》中说:“(冰心)愈是写到了晚年,竟愈是关心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可见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家,是在躁动不安的时代下现代人的精神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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