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送
暑假无事,陪儿子逛新华书店时,顺便买了一本龙应台的《目送》,最先打动我的是书的腰封上,孩子坐在自行车的后座,母亲推着他,旁边一行字:最犀利的一支笔也有最难以言尽的时候。
是的,人类情感内在的深邃幽微,使得任何一支笔都显得稚拙。很喜欢川端康成的那句话:“一朵花也是好的。”在我们情感的大花园里,不是每朵花的姿态我们都能细致描绘,那就撷取一朵吧。“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一直觉得,散文和随笔,应该是深夜里的一盏孤灯下,一个人用文字跟心灵最真诚的对话,尤其是人到中年后,滤去了浮华与浅薄,不屑于矫揉和造作,每一个字都有着性情之须根,在阳光下长出个性的葳蕤的叶,开出属于自己的平凡却美丽的花,只有这样的文字,才最具生命力,也极易越过文字这个通道,抵达万千的心灵底站。我喜欢龙应台或冷冽,或坦率,或纯真,或深沉的表述。
这篇《目送》收入了她七十三篇文章,父亲的永逝,母亲的老年痴呆,儿子的渐渐远离,朋友的温情牵挂,兄弟间的守望相助。她时年已经六十,写下这些文字时,也是年过半百,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人生风雨,一个懂爱惜爱的女子,在生命的一隅,点燃一壁灯火,冷照自心,把成败得失看淡,让脆弱与无助袒露,在失落与追忆里徜徉,时而是缠绵不舍的情意,时而是面对决然与离开的释然,时而是放手与牵挂的无奈。
人生是一场场的目送,心情的寂寥阑珊,人世的冷暖交织,生命的卑微美丽,都是笔下的一幅精心着笔的油画,光与影的交织,明与暗的交替,色彩与感觉的呈现,生命底色与人世风烟的遇合,一笔一笔,饱蘸情感的油墨,在泪水与微笑中涂抹。人生有此肆情的挥洒,是一种酣畅的幸福。但前提是你必须懂得真诚地面对自己,真情地面对生活。
作为一个读者,看她写十六岁时的华安和十七岁时的华飞,最让我内心悸动。我和她最相似的地方是也有一个十六岁的儿子,从前不觉得,十六七岁,已经是思想缤纷绽放的年纪了,比如,华飞会拒绝母亲专门为他预备的雨伞,会觉得她用手指着所见的苹果树和长尾山雉惊呼,是一种幼稚。他已经不再相信琼瑶式的“纯纯“的爱,他认为爱情若能“互利”才能长久。但看音乐剧《贝隆夫人》时,又不愿意再用权力和美色的“互利”来考量艾薇塔和贝隆的爱情。因为,十七岁,总得相信点什么吧?
而那个华安,就是《亲爱的安德烈》中的安德烈,离婚后,一直带在身边,十六时到美国做交换生,告别时,她只能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闪入一扇门后,倏忽不见。而她这个可怜的母亲却还一直盼望着那个孩子哪怕是回头看她一眼,挥一挥手。这个年纪的孩子,渴望脱离父母,无所羁绊,去自己的天空飞翔。他们想不到去体察父母心里的不舍和黯然。
所以,她说: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看到这一句,我潸然泪下,因为我十六岁的儿子执意要到另外的城市去读高中,宁愿放弃自己拼力考取的省示范高中,我也得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了。当我们习惯了回望、追忆,感受和珍惜,孩子们还只懂得向前、向前。人生,总是在诸多的错位与兜转中,变得曲折和丰富,充实与深沉,我们能够做的只能是珍爱与宽容,放下和释然。
在这个炎炎夏日的晨昏,读一本真诚的书,犹如泡上一杯上好的碧螺春,看繁叶渐渐沉水,袅袅上升的是一种可以直达心灵的清醇。
二、让忧伤淡淡地
人生这个曲子,无论怎么谱,总绕不过一些忧伤。
忧伤是好事,年少懵懂,我们不懂得去品尝它,觉得它像秋天的落叶,踩上去是满地的碎响,无法收拾,让人愁闷气郁。渐渐地,见多了花开花谢,生生死死、来来去去,聚散离合,人生像一片褪去华衣的林子,萧疏、荒凉而又庄严,人生慢慢以各种方式告知你真相,绚烂之极归于平静,剩下的,只是淡淡的忧伤。
看完《桃姐》,眼里有泪光,但不至于流下来,心里有悲伤,又能够稍稍释然。正如导演许鞍华所说的:这和她没关系。因为让你快乐和悲伤的,都是生活本身,而不是电影。许鞍华一直钟情于现实主义题材,这部《桃姐》平实、温暖,叙事也安静、祥和,想她已六十多岁,人生于她,已是风霜两肩,起落浮沉无数,悲喜都安然的了,才能够把世事看得分明,在生活的真实和现实的荒诞里,为我们觅得一点暖色。
桃姐,一生未嫁,没有子女,主人一家就是她的家人,可她不是主人的家人,热闹的除夕夜,她孤伶伶一个人在孤老院,少爷罗杰给他打电话,每个人都祝福她,她故作快乐地告诉他们,这里很好,她很好。她不习惯被人牵挂和担心。
自十三岁起,她就照顾梁家四代,一恍就是六十多年,几近一生。到了人生的最后,她中风、衰老,便主动要求去了老人院。她是梁家的仆人,但人生的尽头,她更明白自己该有的尊严和骄傲,老人院条件非常糟糕,上卫生间,桃姐还要拿纸塞住鼻子,但罗杰问她,她一直说好,说得干脆、坚定。只要不麻烦别人,她就觉得好。
她一生早已习惯了怎么照顾别人,怎么让别人开心,怎么给别人方便,早把自己的需要给忘了,但她又是渴望温暖的,罗杰定期来看她,带她出去吃饭,甚至领她去看自己电影的首映式。她是高兴、满足而快乐的,但在她心里,罗杰始终是少爷,她始终是仆人,她始终逃不脱心里对主仆身份的界定,这一切不是理所当然,只是一种施恩。她心里是不安的,又是贪恋的。
人生,有时候最不堪这些真实,但真实又是无可避免,从养老院开办之初就无人探望的老婆婆,每月洗肾的梅姑,中秋节慰问老人院的月饼只是道具,台上唱歌的小明星,一下台就厌弃这群带着死亡气味的老人,时常借钱去找洗头妹的风流院友。儿子始终不来却不肯去女儿家的老奶奶摔倒死去,女儿的哀哭和老人死去的凄凉,老人院里上演着的衰老与死亡,真实与残酷,使人触目惊心。
罗杰的母亲来看她,熬了燕窝汤,她心里很不安,待她说了真话,汤里没放姜,罗杰的母亲明显不高兴。看到儿子这样照顾桃姐,她劝诫儿子:你是不是花费太多精力在桃姐身上。最后,桃姐临终,罗杰要去内地工作,桃姐独自上路。
生活就是这样真实而平凡,琐碎而忧伤。但若没有这一切真实作为参照,也许,桃姐的人生该剩下最后一抹苍凉了,罗杰带来的温情也不会如此感人。人永在现实中,温情是冬日的那抹暖阳。于桃姐而言,生命的最后,有罗杰陪伴她,关心她,为她操心和奔劳,这抹暖阳给过她最真实的温暖。
桃姐胆囊炎手术时,罗杰和朋友拉着桃姐的手,说“人生最甜蜜的欢乐,都是忧伤的果实,人生最纯美的东西,都是从苦难中得来的。”这些话是给她的安慰,是对她人生的注解,她是懂的,所以满足,她说:“吃奶嘴有时,进棺材有时。”她坦然于生死有时,看开了这一点,人生就没那么多苦楚了。
橘黄的灯火里,桃姐做好了饭菜,依稀坐在窗口等罗杰回家,虽然这样的等待与照顾也不会是永远,人生这件华丽的袍子上爬满虱子,只是,到底是可以御寒的,那么,就让忧伤淡淡的……
三、渐次清明
看王志文和江珊的《人到中年》,心里很不是滋味,十几年前,还在上大学,那时候热播《过把瘾》,王志文江珊那么年轻,那么青春靓丽,我也是,十几年后,他们再搭档情感戏演夫妻,王志文已老,江珊也胖得不成样子。
不知不觉,我们都已慢慢老去,岁月像是昆曲里的青衣,舞起水袖,一个转身,一个回眸,风华绝代地笑看你,她总那么百媚千娇,你只能黯然神伤罢了。如席慕容的诗:所有的时刻都很仓皇而又模糊/除非你能停下来,远远的回顾/只有在回首的刹那/才能得到一种清明的/酸辛。喜欢这个“清明”的“酸辛”,它说明,岁月逝去,我们并非一无所有,至少,在时光遗落的酸辛里,我们心里有了一份“清明”。
王志文把这一场中年的聚散离合定义为折腾,表面上看来,是折腾,但细细想来,人生何时不面对各种各样的诱惑,如果没有那个80后女孩的出现,也许,这对中年夫妻永远不知道彼此的珍贵和重要,透过这繁复纷乱的世事,要看清楚真相,是一种修行,也是一种机缘,失去了很多,得到却也许更多。时间正是无声地在每一个伤了痛了的心里馈赠以最珍贵的“清明”。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火急火燎,急慌着忙地奔跑,如今,才知道要慢下来,从容一些,淡定一些,微微笑着,红尘里所有的起落悲欢,似乎是变幻莫测,让人无所适从的,但只要做你喜欢着的,让你的内心安宁,无愧无悔的,成败悲欢,也就都是可以接受的。内心有了这样的笃定,就可以慢慢地走,一路看看风景,甚至可以停下来流连、逡巡。
朋友电话问,春节快到了,有时间我们聚聚?很欣然,便回一句,还是那几个老朋友么?朋友立刻果断地答,当然!我莞尔一笑,心里掠过的是一种踏实的温暖。刚从学校毕业那阵子,每年到了年节,总是聚上一大堆的同学朋友,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有的今年来了,明年未必来,有的来了也说不上一两句,慢慢地,似乎大家都失去了聚的热情,到了最后,还是最初那几个要好的朋友,大家能够坐下来,哪怕只是一杯咖啡,一杯清茶,聊聊彼此的心境和生活,挺安然,随意,温馨。才惊觉,朋友,其实,也是时光之后的馈赠。
顾城在1993年给他的法文翻译,女作家尚德兰写过两幅字,其中一幅是“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我们这只尘世的蚂蚁,既看不见海枯石烂,也等不到地老天荒,只有天地间匆匆一瞬间的逗留,虽然不一定能够“美如神”,但可以尽量活得“美”一些。时光是我们每个人的礼物,怎么走过,却是每个人的修为。
剧中的郑洁,虽然一度焦头烂额,只知道跟天斗、跟地斗,跟人斗,所以,仿佛真的残酷地出局,但她人性里的“美”,是对她最好的救赎。她的善良、真诚和温厚,感动了80后的华硕,她最终来跟她忏悔,打动了年迈的公公,临终前,他还在痛责儿子失去这么好的媳妇,感化了叛逆的儿子,他知道自己一直以为父母是一对傻瓜,其实自己才是傻瓜,梁国辉最终也知道他们其实是分不开的。与其说,化解矛盾的最终是生活,是时间,还不如说是郑洁身上的“美如神”的人性。
冯唐的书名《活着活着就老了》,让人忍不住地灰心丧气,又从失望和悲观里生出人生苦短的凄凉与悲壮,活到后来,大家都老了,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生也许就是在老去的过程中渐次清明的。
四、伤不起的虞姬
看电影《鸿门宴传奇》,其实是奔着项羽与虞姬去的,英雄盖世,美人倾城,本就令人期待。更何况还有鸿门的生死一线,危机四伏。
我没想到鸿门会成了张良和范增的一场对弈,固然精彩,却似一款智斗的游戏,缺少了英雄气、悲壮气、肃杀气。而最能够衬托英雄之慷慨悲壮、铁汉柔情的虞姬,也如一朵落入尘埃的花,灰蒙蒙的,看不到应有的娇艳妩媚。
私心里,亦菲妹妹是不适合虞姬这个宛转娇媚的美人的,亦菲妹妹玉骨冰肌,冷艳高傲,若饰演唐玄宗的梅妃,到是无可挑剔,但菲妹妹总是冰着一张脸,固然也惊艳,却没有烟火气,绝少表情,想项羽沙场厮杀,历经无数鏖战,刀下舔血,狼烟浴袍,歇下来后,还要对着这一张美艳却冷冽的脸,我都替项王打冷颤,更莫说一腔柔情了。
更没想到《鸿门宴》里,却把刘邦和虞姬的相遇安排的那么诗意,两个人在人群中一擦肩,一回眸,刘邦捡起她遗落的手帕。再度重逢是项刘合力救下虞姬,项羽让刘邦保护好嫂子,刘邦和虞姬一对视,彼此都惊诧,眼睛里都写着:是你!这真如张爱玲的笔下那句: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项羽把虞姬交给刘邦,让他护送虞姬去后方,怕她受到战火的伤害,没想到刘邦也对虞姬垂涎,有意无意地挑拨,他对虞姬说,我永远不会让我心爱的女人离开我身边,因为我相信,没有人会比自己把她照顾得更周全。这句话虞姬不可能听不进去。在后面乱军厮杀中,他替虞姬找回了她最心爱的琵琶,交到她的手上,肯为一个女人这样用心,虞姬也一定心非草木吧。
我要感谢导演,我当时真怕导演一念之差,让虞姬背叛了项王,这不是没可能的事,到底刘邦这些做法,实在太能够打动女人的心。更何况,局势对刘邦越来越有利,却对项羽越来越不利。可能导演是想说,虞姬经受住了这样大的诱惑,仍是心属项羽。可是,项羽做了什么呢?没有英雄惜美,何来佳人相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