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街和那条河都退到了岁月之外,偶尔站在围堤上,看着曾经繁华的街道如今荒草萋萋,真的不敢相信,就是这片荒凉的临河的平地上曾经有过那么多沧桑的过往,那么多遗留的故事,那麽多如水的情怀。目睹老街从繁华走向衰落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不知不觉,却又仿佛有迹可循,待要寻时,又渺如云烟,它在时光的深处,触手可及,只在今日的心头,留下丝丝的惆怅与伤感。往日的繁华旧事,今日的夕阳衰草,忽然像一首古老的宋词,压在心上,忽然就明白了沧桑的感受,不再是自命的,而是真实的。真实到就像是一场梦。
老街不见了,那条河是因为思念而“为伊消得人憔悴”么?每每散步于河畔,河的存在对我都是一种隐隐的安慰,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知道它的波心里安放着我那些呼啸而去的岁月,从初见的惊恐到如今的亲切,我和河,成了故友,老街是我们共同思念的故人。
五、亲近长江
虽然距江不远,却很少去看它,但心里一直是念着它的。
这一次,是专门为了带孩子看天主教堂,看江,才来的滨江公园,站在江边,看云水遥遥,波光浩渺,心里骤然像是有一种渺远而又深长的相思突然被解开的那种欢愉和透亮。
我们是滋生于水边的民族,我们的骨子里和水有着剪不断的牵系,看不见,摸不着,却扎根在深心里,看见水自然而生一种亲近,一种熨帖,一种温柔。
江和河带给我们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河水也温柔,也洌滟,也粼粼,但就是没有江的浩渺、宏阔和茫茫无边。在江水丰盈的时候,从江这边是无法看到那边的江岸的,人说:江无边,海无底。
江风徐徐,吹起我的风衣,有春的气息隐隐地在风中吹送,江上氤氲的水气烟岚,若有若无,似一幅霜绡,隐隐嵌在天水之间,江涛声淹没在喧嚣的市声里,泛着白沫的浪花时而温柔地漫上堤边的乱石,沿着江边是观光的回栏和景观带,但此时,我更愿意看见江岸草离离,江应该是属于淡淡的荒芜的,谁也不知道江存在了多少年,那些沧桑的过往是刻意的景致衬托不出来的,岸草、斜阳和往来的船儿才能触摸得到江的心情。
古诗里许多的南浦就设在江边,许多的离别也在江水里无声地呜咽。“君主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同饮长江水。”思念是长江斑驳古旧的琴,千年弹奏的仍然是如此深情断肠的句子。吴国的郡主孙尚香纵身一跃,把爱情的忠贞和痴绝也托付给长江了。背对长江,许多飘渺的诗意和过往便在眼前翩飞,令人思绪万千。面对长江,许多幽微的漠漠心事便随着江水流去,不留一丝的痕迹。
江水落得很低,便落出了江心的关门洲,传说关门洲还流传着一句谚语:“芜湖有个关门洲,哪里挣钱哪里丢”,芜湖自古就是一个商业城市,这是让过往的客商多在芜湖逗留丢些钱财,来维系它的繁华么?我们坐着小木舟上登上小洲,小洲上没有兰芷,没有白鸥,没有岸草平沙,有的只是满目的乱石,和断瓦、瓷片,它们从哪里来,为什么会沉积在这里,被江底的淤泥层层包裹?据说关门洲上能够淘到宝,把那些瓷片拣出来经水一洗,便露出原来的蓝白的花纹古旧的底色。还能够寻到很漂亮的鹅卵石,清水冲洗,会有美丽的水纹,我们便真的寻宝似的在乱石间寻找,江风不时吹起我的长发,扬起又放下,孩子就在小洲上快乐地四处溜达,找寻着方形的小石块打着水漂,他是第一次这样亲近长江,我们也是。
清洌的江水就在我们的身边,天上有薄薄的云,遮住了太阳,只有些微的阳光穿过云的缝隙照下来,风也不是很大,吹在身上有凉意但并不冷,远处是在江面上穿梭的船只,老公在对着孩子说江那边有一个叫做无为的地方,据说,百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就是从那里来到芜湖的。如今,家乡和我们隔着百年的风烟和一条宽阔的长江。
很羡慕那些居住在江边的人,年年江水,日日风烟,心中自然会生出如水的情怀。有事没事往江边一坐,四季轮回,朝暮相顾,许多的红尘琐屑便在浩浩江波中淡去了,即使是一腔新愁,又怎么禁得起“一江春水向东流”?大苏说得是对的,人生没有什么是可以真正拥有的,此时此刻的领受才最重要,那一刻,在赤壁的江面上,“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清风明月,生于自然天地之间,谁都可以拥有,谁都可以消受,且取之不竭,生生不息,它是心灵真正的需求,真正的慰藉。
就像此刻,我们不再想明天的工作,不再想那些经历过的是是非非,在长江的悠悠时光里,我们只是匆匆又匆匆的过客,在长江的茫茫空间里,我们渺小得如一颗尘埃,我们还有什么放不下,还有什么要去计较的呢,得失沉浮都是人生的一种常态,但我们一定得要记得给生命留出这样的亲近山、亲近水、亲近云天,亲近自然的时刻。那时候,我们也是自然天地间的一分子,纯粹又安然。
坐着小木舟再回岸边,倚着栏杆,再看小洲,小洲上的人影模糊渺小,再看长江,长江仍是如此的苍茫空阔。
六、黄昏的天堂寨
到达天堂寨的时候,已是黄昏,暮色渐渐下沉,远处的山呈现出一种清冷的苍青色,未到深秋,还不是山上的色彩最丰富的季节,白云在山腰逡巡不去。一青一白,有一种出尘的清丽。
近处是一条山溪,哗哗的溪流声,欢快而清脆,溪底的涧石无不是白色的鹅卵石,形态各异,那么自然却又似是刻意安排似的袒露着,烟树历历,晚凉阵阵。
站在大别山度假山庄的门阶上,眺望远处青黛的远山,想起清代陈宝玥的句子“岚烟变幻还朝暮,惟有流泉不计年。”心头忽然有莫名的惆怅。
所住的山庄距离山溪不足百米,心下窃喜,也许,又可以听一夜的溪声。
我喜欢这样的安心静意的时刻,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当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的时候,你最是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这个被嚷嚷市声淹没的自己,此刻,孑然安在。
还记得十几年前的宏村,村口两颗数百年的老树,老树下拴着一匹老马,特别有马致远《天净沙 秋思》里“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味道。那马是给人拍照用的,可我总愿意想象,那是一个漂泊天涯的人,将马暂时栓在了老树下。那时候,我自己也愿意常在天涯,总觉得经历了天涯,人生才有更多的到达。直到后来才知道,人生,其实,还是平静安然最好。
在宏村的夜里,我曾经和两个朋友一起在月潭看月,月在天上,月也在潭中,夜静极了,我们不说话,怕一开口,就惊了一潭清幽的月色,和一地清寂的月影。傍晚写生累了的时候,我们会跑到村前的牧场旁,看山间清澈的溪水,那一排木栅栏后,漫漫无边的绿色,和远山、绿水一起,让心里生出无边的安谧。
可是,再去宏村是十多年后,村前再无牧场,河水也不再清澈,月潭也不似当初那般安静清幽,到处是喧闹的街景,是叫卖的小贩,是夜晚的霓虹,宏村已经不再是当初清水芙蓉般的乡村少女,她久历风尘,疲惫不堪。那独立世外的清寂到底为盛名所累。
便如桂林的西街,屯溪的老街,丽江的四方街,繁华太过,有着古镇不可承受之闹,逛来逛去,买到的大多是大同小异。也许,异乡的热闹对于过客来说,是无法融入的寂寞。
天堂寨是开发还不久的景区,没什么名气,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大别山的深处,傍晚的小贩挑着自家产的板栗,还有从山上摘的野猕猴桃,候在路口或山庄前,箩筐上似乎停栖着山树的清香,黝黑的脸和满是汗渍的衣服,是大山里特有的朴质气息。
没想到,近七个小时的颠簸之后,目的地却是这样一个安静的所在,久违的安谧扑面而来。
人在山中,山在云中,云在黄昏中,黄昏在溪声中。
七、听夜
深夜醒来的时候,一片静寂,身边只有女伴的轻微的鼾声。
远处的溪声渺若可闻,近处的秋虫的嘶鸣声是那么的清晰,仿佛一切都睡去了,只有秋虫醒着,嘶嘶的鸣叫声,反衬的夜格外的静谧。才惊觉,今夜,自己睡在离家几百公里外的大山深处。
好久好久,没听过如此寂静的夜,或者,久在喧闹中,早已经忘记了夜还可以如此之静。这才是真正的夜,卑微的我们,失去了很多最原始的感受。在这样的山中,骤然撞见,才知道,每个相似的夜,我们都迷失在喧嚣的彼岸。
微微拉开窗帘,外面是黑漆漆的一片,分不清一丝影廓,人当此时,也是被黑夜深埋着,我们和树木、山峦、溪流、白云、秋虫是一体的,我们在黑夜的深处用敏感的触角相互体验一种存在,我躺着,忽然无比清醒,仿佛正和山树白石一起,在夜的河流中漂游。
没有月,也没有灯火,但却丝毫不觉得诡异。
老杜说“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即使有月,在这样的深山,人声寂寂,山影重重,溪声淙淙,想必更多几分清冷了。秋凉似水,很佩服最初造出这个词的人,此一比,在水的柔滑间,到使得秋也多了些贴近肌肤乃至心灵的沁凉。人心深处,是需要这一点微凉的,就像你的生命里,需要一个偶尔给你泼冷水的朋友,使得你的人生变得清明而智慧。
想那一千多年前的秋夜,朱淑真也曾经像我这样醒着,了无睡意,“夜久无眠秋气清,烛花频剪欲三更,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明。”满床凉意,满天凉月,人心里哪得没有一点凉?那是她的失落和孤寂。透着人生不可言说的寂寞。
换一个角度看,寂寞是好事,寂寞就像一张空白的纸,你蘸好了墨,凝神搦管,这个时候,你可以写你最想写的,说你最想说的,你一落笔,写出来的都是最真的心境。很多时候,我们已经无法触及我们自己生命的真实,随着人流朝前,忘了属于我们的真正的悲喜。人生适当的寂寞,是另一种美丽。
和朋友说,人近中年,不可太委屈了自己,可以任性一些。我所说的任性是指不必委屈了自己的心性,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别人眼里的热闹和风光,终是虚幻的,那独处一隅的寂寞,未尝不是一种安静的美,我想,我们该是做些减法了。
一颗安静的心,贴近一个安静的深山之夜,是满满的幽喜。
走过千山万水,尤其是今年的某个夏夜,站在黄浦江边,望着对面的浦东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的万家灯火,恍然以为来到了曼哈顿。那种未来城市的震撼,让我久久无语。说实话,我一点不羡慕身在这样的摩天大厦里的人,我知道,繁华是别人看不到的辛苦。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在这样的深山,安享夜的静谧。
秋虫仍在嘶鸣,这个夜安静得太过奢侈。
八、选择
爬山的时候,我落在了队伍的最后。
山太陡了,我几乎是四肢并用,心脏仿佛承受不了攀爬的重压,就快要窒息。我叫着要弃权登山,可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时候转身,是更艰难的下山道路,往下一望,都令人眩晕,更别说是退回去。
天堂寨的最高峰海拔有一千七百多米,最险处的龙脊背,比黄山的鲫鱼背还要窄得多。有的地方没有路,只有虬曲的树根,和木栈道,还有笔陡的铁梯。
实在跟不上爬山的队伍了,我决定自己慢下来。
爬爬停停,觉得好多了,坐下来大口喘气的时候,坐在山石上,透过并不茂密的松树向四周望去,远处的白云在山腰处弥散开,远山层层叠叠地延伸,在白云之上,露出黛青色的山尖,白云青峰,煞是好看。清澈的河流逶迤在山间,零星散落的房屋如漂亮的贝壳,潮汐褪去,散落在海滩上。
近处,松树特有的浓郁的清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草木葳蕤,开着黄色的,兰色的,紫红色的小花,我认识那黄色的是野山菊,淡紫的如串铃的煞是好看,深紫的看着像是桑葚,近看竟然是一小朵一小朵的单瓣小花组成的,同行有人说,这种花采了带回家,可以半年不谢。它只开在高山,山下是没有的。于是,便采了些握在手里。
山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汗很快便被吹干,猛喝一阵水,再继续爬山,跛脚的导游给了我很多的信心,她摔伤了脚,却陪着我们爬山,她能够爬上去,难道我竟然不能么?
只是,我不着急罢了,我知道我一定可以到达山顶,但我也不想错过这一路的风景。慢慢地爬,既可以看景,也可以到达,有什么不好呢?
想起那次怕泰山,我和女伴是第一个到达山顶的,我们错过了听导游的讲解,错过了四周欣赏山景,只是在山顶等了又等,好在,那次山顶有个古寺,我们久久地在山石上静听那世外的梵音,那是我唯一一次,在白云缭绕的山巅,听古刹钟声,一声钟响,一声惊心。
其实,真的不是为我的落后在寻找理由,最前和最后,真的不重要,我仍在爬山,还看到了专心爬山的人无瑕顾及的风景,此刻的我,在山风的吹拂下,疲倦但惬意,这种爬山的方式是我选择的,我享受自己的选择,米兰 昆德拉也说:“从现在起,我开始谨慎地选择我的生活,我不再轻易让自己迷失在各种诱惑里。”我想,他这句话也该是写在中年以后,这是属于生命风雨之后的智慧。
越过六个山头之后,终于来到了山顶,眼前,是涌动的人流,天气很好,放眼望去,右边是群山绵延的荆楚大地,历历如画,左边是群山之外的江淮平原,山山相连。
疲倦地坐在山石上,在松涛之上,白云之颠,群山之中,蓝天之下,我决定,不坐电缆,千难万难地爬上来了,难道我还下不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