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走了，一身素服简衣，两手空空，走得干脆，也，走得干净！
平没有相送，因为他不认为这是别离，每一次的别离都是为了下一次的重聚，他在等，等明年的今天！
年年今日，风雨不误，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
三个月后，平又一次踏上飞往S市的专机，和以往不同，这一次，他的身份是神龙大哥。
到了会馆，金明迎上来，卑躬屈膝，谄媚至极：“属下恭迎大哥，恭喜大哥，属下……”
一肚子阿谀奉承的话生生被平瞪了回去，金明瑟缩着肩膀退到一旁，不敢再出半点声音。
良久，平勾了勾唇角，淡淡地吐出两个字：“金明？”
“是，属下贱名，恐污了大哥的金耳！”
“少跟我耍嘴皮子，我有事吩咐你办。”
“是，大哥请吩咐，属下一定照办！”
“把知道杨久峰和陆心雨的事情的人全部找来，记住，是全部，少一个我打断你一条腿，少两个我打断你一双腿，少三个……”平顿了一下，才道：“我要你全家人的命！”
“是！是！”金明连连点头，流汗不止，“属下马上去，一定全部找来。”
说完，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等等！”
闻言，金明回身，大气不敢喘地问：“大哥还有吩咐？”
“安祺……”平道，抿唇想了片刻，又道：“她不用你管！”
“是！”
金明点头应下，安祺就是祺祺，曾经也是会馆的常客，像金明这般会察言观色的人，怎会看不懂安祺在平心中的地位！
只是，高升不该是好事吗，成为神龙至高无上的掌权者，千百年来又有几人能有这样的殊荣，为什么他看不出平的开心，不仅不开心，而且很冷漠，完全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平少爷！
平上午到的会馆，中午只用了几口汤，然后便独自一人去了院中的秋千架。
祺祺喜欢荡秋千，峰病重那会儿，祺祺时常来会馆探望。多少个蝉鸣呱噪的午后，他们并肩坐在上面，谈论峰的病情，谈论峰和心雨在一起的可能性……
他们谈论过那么多事，却唯独没有谈论他们的将来，他们，有将来吗？
平仰头望天，眉心紧锁，无奈叹息：“祺祺，我该拿你怎么办……”
傍晚时分，平冲了个澡，然后骑上一辆脚踏车，目标明确地来到一间杂货店。
“三婶婆，那我就先走了！”祺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等会儿，祺祺，你等会儿！”祺祺口中的三婶婆拎着半块猪肝追出来，“来，猪肝明目，把这个带回去！”
“三婶婆，我不能要！”祺祺推辞。
三婶婆一听，顿时撂下了脸，“怎么不能要？又不是给你的，去，拿回家做给你祖母吃！”
“这……”
“这什么这，赶快回去吧，明天早点来！”
“那好吧，谢谢三婶婆！”祺祺接过猪肝，和三婶婆告了别，走出这间她打工的杂货店。
两个月前，祺祺的祖母视力突然急剧下降，自理成了问题不说，吃穿用度更是一大难题，不得已，祺祺只好休学，来到这间小小的杂货铺打工。
祺祺拎着猪肝，正美滋滋地想着怎么做，突然，身前的人影挡住去路。
“平？”祺祺抬头，既惊且喜地叫道。
平不言，脸色难看地打量祺祺，削尖的下巴，突出的锁骨，洗得泛白的衣服，还有打着补丁的碎花布包，他不在的这些日子，祺祺到底过了怎样的日子？
“平！”见平不语，祺祺伸手在平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你怎么突然来了？”
平莞尔，抬手攥在眼前的柔荑，平淡如常地笑道：“饿了，去你家吃饭！”
“好啊，我这里正好有一块猪肝，回去做给你吃，你还想吃什么，趁着时间还早，咱们去买！”
“不用了，你们平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祺祺祖母的眼睛已瞎了九成，但心还明镜似的，听说是平来了，高兴的不得了，拉着平问长问短，问东问西。
平乖巧地陪在老人身边，有问必应，眼睛时不时瞥向在院子里忙碌的祺祺。
晚饭很丰盛，一盘色相俱全的猪肝炒芹菜，一盘酸甜可口的凉拌芹菜叶，一盘白嫩金黄的炸鸡蛋，还有一盆略带油星的清汤。
祺祺和平分坐在祖母两边，不停地给老人夹菜，平更是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三碗米饭，吃到祺祺面露尴尬，他知道，如果他再把饭碗递给祺祺，祺祺也盛不出米饭了。
“祺祺，今晚和我走好吗？”伺候好祖母入睡，平问祺祺。
“我……”祺祺犹豫，“祖母身边不能没人，我……”
“你放心，我让人过来照顾，跟我走吧祺祺，今晚我想和你在一起！”
“那好吧！”
于是祺祺关好门窗，和平离开。
许久没有乘坐平的脚踏车，祺祺甚是想念，脸贴在平的后背，手搂着平的腰，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见状，平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握住祺祺十指交叉的双手，避免祺祺因睡得太熟而松手滑落。
祺祺的手本就不细嫩，如今，更像一个三四十岁的老女人的手，布满老茧。甚至，右手食指的指尖还有一个结了痂的刀口，是做饭的时候不小心切到吧？
平径自想着，心如刀割！
一眨眼，会馆到了，平车速略减转了个弯，又原路返回。
同一条路线，平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次，直到祺祺睡意喑哑的嗓音传来，才中止了他的循环往复。
“到了吗？”祺祺问。
“快了！”平回笑。
“平，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梦到什么了？”
“梦到……梦到我们白发苍苍，你还骑着脚踏车载我，慢慢悠悠，想蜗牛一样慢，哈哈，好好笑！”
白发苍苍？
平苦笑，祺祺，我愿意载你到白发苍苍，你愿意陪我到那时吗？
那一晚，他们回到会馆已是后半夜，平牵着祺祺进去的时候，依稀听得到阵阵哀嚎，不甚清楚，隐隐约约。
祺祺只当是幻觉，没有多想。
两人和衣躺在床上，十指交握，发乎情止乎礼。
第二天，祺祺醒的很早，这已经是她的习惯了。
“别动，再陪我睡会儿！”平按住祺祺，八爪鱼似的把祺祺锁在怀里。
祺祺依言不动，嘴却喋喋不休地说道：“祖母早上不喜欢喝粥，所以要给她泡一杯蜂蜜水，要把竹椅放到院子里的水井旁，那里的阳光最好。还有，八点我要去三婶婆那里报道，今天有一批货，三婶婆腿脚不好，我得负责搬进去，还有……
“你愿意每天早上醒来都看到我吗？”平突兀地问，打断了祺祺一天的安排。
祺祺愣住，眨了眨眼，回头望着平，“你，你说什么？”
“你愿意每天早上醒来都看到我吗？”平一字一句地重复。
“我……”她愿意，当然愿意，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回答，门却突然被敲响。
“大哥，都准备好了！”
闻言，平松开祺祺，起身穿衣。
祺祺不解，拽过一旁的外套穿上，皱眉问道：“平？”
平轻笑，随手变出一颗红色的糖豆，哄着祺祺吃下。
“这是什么？”祺祺问。
平不答，只是一味地让祺祺吃下。
祺祺叹气，把糖豆装在口兜，笑着说道：“好啦，我吃，但我还没刷牙，一会儿刷完牙吃！”说着蹦蹦跳跳去洗漱。
平如释重负，手心里的汗几乎能滴出水来。
。。。。。。
出了卧室，祺祺发现会馆气氛不对，一个人影都没有，这，太诡异了！
“平……”
祺祺想问平，却被平拉住手腕，无声地制止。
于是，祺祺不再多言，乖巧地跟在平身边，来到会馆的后花园。
人潮攒动，吵闹喧喧，顿时，祺祺有了吹云拨雾之感，原来人都在这里，可疑问随之而来，大清早的，大家为什么都聚集在这里？
突然，祺祺发现不对，人群中……有许多她认识的人！
“平！”祺祺拉住平的手臂，不再前进。
“怎么了？”平低头，轻轻笑问。
“江铃她们怎么在这里。”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平看着不远处，发出一声冷笑。
闻言，祺祺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手下意识地摸向兜里的糖豆，毛骨悚然。
后花园的小湖边，几百号人坐在餐桌前，叽叽喳喳，人心惶惶。
平和祺祺出现后，偌大的场景顿时鸦雀无声。
平勾了勾手指，立刻有数十名侍女端着早餐鱼龙贯入。平把祺祺安置在离自己最近的一张圆桌处，然后整了整衣襟，睥睨众人。
“把你们请过来没别的意思，请你们吃个早饭，顺便把你们的命留下！”
语罢哗然，各种攒动声纷至沓来，祺祺看着眼前陌生的平，似是了然。
“我可以让你们死的明白，几千年来，神龙的掌权者之所以是个迷，是因为知道他们秘密的人都得死！”
“……”
“现在，你们可以打开面前的餐盒，里面的东西都一样，匕首一把，早餐一份。当然了，这早餐不是普通的早餐，它能让你们无痛无灾地离开这个世界！”
“什么意思，为什么……”
“就是啊，我们又没做错事！”
“这算什么，我们……”
有人气不过，打翻餐盒想要逃命，却被砰砰几声枪响要了命。
霎时，后花园成了人间炼狱，毕竟很多人都是学生，而且女同学居多，都被吓得哇哇直叫，抱头钻到桌子下。
平面露不悦，挥了挥手，立刻又有数十声枪响传来，将混乱的场景震得悄然死寂。
“不想马上死的都给我闭嘴！让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今天，谁都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难道就因为我们知道前大哥的事？”有人破罐子破摔地站起身质问。
“没错！”
“这还有没有天理？”
“天理？”平勾着唇角，反复斟酌这两个字，“谁告诉过你神龙有天理，你哪只耳朵听到过？”
“……”那人被问的哑口无言，认命地瘫坐回座位上。
是啊，神龙从来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
“哈，哈哈，哈哈哈……”金明红着眼睛笑出泪，“我战战兢兢，为神龙抛弃妻子，却得到这样一个结局，报应，报应啊！”
说着挥刀抹了脖子，原以为办好这件事便能平步青云，不成想却是自掘坟墓！
平满意地朝金明望了一眼，赞许地点了点头，有了这个领头羊，其他人会识趣的多，不愧是馆长，懂得为后人留后路。
有了第一个抹脖子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不过大多数人都选择了一种温和的死法，吃！
祺祺和心雨的同学没见过这种阵仗，瑟缩着躲在桌子下，妄想能逃过一劫。
对此，平颇有些预料之内，用眼神招来几个侍女，将豆浆强行给她们灌下。
一边是咬紧牙关，死活不肯张嘴的女大学生，一边是眼神黯淡，机械用餐的神龙之人。
一动一静，形成鲜明的对比，好似一波扮演者，一波看客，谁都逃不过命运的魔爪。
祺祺没有躲到桌子下，自从第一声枪声想起，她便抱着脑袋趴在桌上发抖。
死亡，人生第一次，她亲眼见证了死亡，却是这样一种方式、这样一种场景，是她最爱的人一手缔造的！
渐渐地，挣扎声越来越少，有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脑勺，一下一下，抚平了她心中的恐惧。
祺祺抬头，眼眶通红，泪水打转，“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一切？”
“因为这才是真正的我呀！”平笑，笑得沧桑苦涩无奈至极。
没错，这才是他，既然决心留下祺祺，他就要让祺祺了解真正的他，坏，也要坏的坦荡荡！
祺祺不言，定定地看着平，似乎想看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平只是轻轻笑着，手搭在祺祺肩头，居高临下地和祺祺对视。
良久，祺祺侧头，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痕，声音囔囔地说道：“我饿了！”
说着便拿起勺子，神色如常地吃起来。
平微愣，却也没有阻止，勾了勾唇，坐到祺祺身边，和祺祺一起用餐。
豆浆油条，很美味的早饭，可惜二者皆凉，尤其是油条，外面糊了一层薄薄的凉油，吃到腹中像石头一样，坠得心口生疼。
祺祺吃的很慢，不时侧头打量平的侧脸，她的平，帅的嚣张。
“我也是知情者，也该死，你打算怎么处置我？”祺祺问，喝了一口豆浆，莞尔笑着。
“我……”平抿唇，他早就想好了，只要能让祺祺活着，他做什么都在所不惜，或许他和峰真的是前世的兄弟，谁都逃不过神龙那套酷刑！
心里虽然打定主意，平却不敢说出口，因为他不确定在看清他的真面目后，祺祺是否还愿意留在她身边，他不想用一副破败的身子做情感要挟，他要的，是纯纯粹粹的爱，义无反顾的相守！
祺祺含笑看着平，眉心突然有了皱褶，“心杰哥走的时候曾要带我和祖母一起走，我拒绝了！”
什么？
平诧异地抬起头。
“我不想走，因为我怕，万一你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平，我等了你三个月！”
“祺祺！”平激动得手舞足蹈，眼圈泛光，可下一秒，却大惊失色。
“祺祺！”平破声喊道，一把抱住祺祺下滑的身子，“解药，你没吃解药，在哪里，在哪里？”
“快，拿解药来，解药，给我拿解药来！”平声嘶力竭地朝周围吼道，可那些持枪人和侍女都是聋哑人，既听不懂他的呼喊，也看不懂他的焦急。
求救无果，平只好把希望放到祺祺身上，“解药呢，你把解药放哪儿了？口兜，对，口兜！”
说着，平便去翻祺祺的口兜。
“平！”祺祺死死拽着口兜，不让平得手。
平急红了眼睛，不管三七二十，揪着衣角便是用力一扯。
嘶的一声，口兜被扯下，红豆大小的解药一蹦一跳滚到两米远的地方。
平松开祺祺，连滚带爬地奔向解药，嘴里不停地叫着：“解药解药解药……”
看着平的样子，祺祺欣慰地笑了，够了，真的够了！
手费力地攀上桌子，祺祺抹到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身体没有疼痛，除了无力，一切感官都很良好，祺祺握着匕首，在平转身的一刹那，咬牙插进自己胸口。
“祺祺！”平惊得三魂去了七魄，一声祺祺叫破了嗓子，“祺祺你……”
“我知道，知道你要怎么留住我，平，心雨陪了峰那么长时间，你们神龙那点秘密早就到了我们的肚子里，我……我舍不得让你受……受那份罪……”
“不！”平摇头，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一颗一颗滴到祺祺胸口，“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都愿意……”
“我也愿意啊，所以，我愿意为你去死！”
“不，不是这样的……”
“平，你别自责，是我自己没……没出息，看着那么多人死在我眼前，尤其还有……还有好多我的同学，我真的……真的……”
若只单她活了下来，将会有多少冤魂不能瞑目？
“不，我不要，我不要你死，祺祺，你要好好活着，你给我活着！”
解药被送到嘴边，却被祺祺握在手里，殷红的解药，殷红的血，还有染湿了的殷红的手和衣服，平找不到解药被祺祺藏到哪里。
“拿出来，你给我拿出来！”平急得直晃祺祺的身子。
“呕~”一口鲜血喷向平的胸口，平猛然醒悟，立时收手。
“平，平……”祺祺闭着眼睛靠在平的胸口，释然地笑了，“平，你的名字不好……不好，若平若平，如果我来起，就叫定平，不是如果平安，是……是……一定平安……”
不是如果平安，是一定平安。
“不……”平泣不成声。
“呵呵，我还是第一……一次见你哭，平，你还是笑的时候好……好看，连……连眉梢的疤都是笑……笑的，平，你要多多多笑笑，笑……”
“……”
“别难过，我不白死的，你要……要答应我三件事才行……”
“我不答应，我一件都不答应。”
“哈，平，你永远那么可……可爱……”
“我不可爱，我可恶，我混蛋，我该死，祺祺，你别离开我，我求你，别死，别死……”
“都，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还不让我说话，你还要霸道到……到什么时候？”
“祖母身体不好，以后，你要负责……负责照顾她，要像，像我一样照顾她……我房里写字台右边第……第二个二个抽屉里有一个笔……笔记本，那上面记着……记着我欠下的所有债，你要替我还……还了……”
平不言，只顾一味痛哭。
祺祺皱着眉无奈地笑了笑，拉着平的袖口哀求：“平，答……答应我！”
“是，我答应你!”平泣不成声，颤抖着嗓音含糊不清地答道。
“还有……”祺祺望向躺在一旁已经没有呼吸的昔日同窗，悔恨与愧疚夹杂在一起，“她们，你……你要厚待她们的父母……”
“是，厚待，我厚待……”
“还有，平，你爱过我吗？”
爱过？
平抿唇看着祺祺，只想大笑，什么叫做“爱过”，从来就没有“过”，他一直“爱”呀！
“平，你相信一……一见钟情吗，我对你，就是……就是那样啊，我喜欢你，只一眼，便……便无可自拔……虽然，虽然结果不是我预想……预想的，但我依然不……不后悔遇到你，平，我爱你，你，爱我吗？”
“我……”
爱，如鲠在喉，不知是什么原因，直到祺祺闭上眼的那一刻，平也没将“爱”字说出口。
爱，他当然爱，只是，他配吗？
多么可笑，堂堂神龙大哥竟然让心爱的人死在自己怀里，却什么都不能做，古往今来，还有比他更窝囊的大哥吗？
“啊……”平仰天长啸。
。。。。。。
一场大火烧光了会馆，大火持续了三天三夜，直到一月之后，还能闻到淡淡的灰烬味儿！
有人说，那是会馆的灰烬味儿，也有人说，那是自己家柴火的味道。
从此，没人知道杨久峰和陆心雨的故事，平亲眼见证爱人的死去，亲眼看着兄弟的离开，他把对世间的怨恨统统发泄到今后的生活中。人们只知道如今掌管神龙的是一位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他的无名指上有一枚发黑的、用人骨做成的戒指，他叫徐定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