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知道,此刻她的名字,正像一捧过年吃的糖豆一样,被一只匿名的手,热热闹闹地从一家论坛翻炒到另一家论坛。攻击她的帖子,正如癌细胞一样地在互联网上以惊人的速度爆裂繁衍。世界正绕着她刮起一股黑旋风,而她却是风暴中的那个风眼,与世隔绝地行走在风暴正中心的那个真空地带。多少年来头一回,她没有带电脑上路。她甚至没有带照相机——她是在出发的最后一刻,从旅行箱里取出了照相机的。
这一次,她决计要做一个毫无准备毫无期许置身于风暴之外的孤独行者。
在布拉格住下的时候,已经夜了。旅馆的房间依旧是欧洲特有的那种拥挤窄小,几乎没有放置行李的空间,但却有一扇罕见的大窗,几乎覆盖了一整面墙。
沁园把自己的行李箱竖着塞到了靠里的那张床边上。她和那个老女人搭房,老女人喜欢靠窗的位置。现在沁园知道了老女人姓徐,是一位退休的大学教授,从北京来巴黎探望女儿一家的。沁园记得那日在香榭丽舍大街等候旅游巴士的时候,老女人是自己一个人坐地铁来的,女儿并没有来送她。关于女儿,老女人没有多说,沁园也没有多问。沁园觉得自己和老女人都是一只蚌,只把壳张开一条够透一口气的细缝,怕张大了要钻进砂石,结了珠子。她和她的心里,都没有装珠子的空隙。
老女人把肩上的包卸下来,放到枕边,在床沿上坐下来,开始吃她的面包。今天旅行团里所有的人都跟着袁导在外边的中餐馆吃过了自助晚餐,只有这个老女人坚持回来吃。沁园想这个小肩包里到底存了多少片面包,可以供这个女人一口一口地维持这长长的一路?老女人脱了灰外套,薄毛衣底下的那扇脊背,正随着艰难的嚼咽动作而耸动着,嶙峋的肩胛骨把沁园的眼睛割出了血。
沁园烧了一壶热水,泡了一杯从家里带出来的豆浆粉,放到属于老女人那侧的床头柜上。
“徐老师,喝一杯豆浆吧,无糖的。”
那个被叫做徐老师的老女人显然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对沁园笑了一笑。徐老师也许已经操练了一辈子笑,可是她笑起来依旧是一副疏于操练的样子,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朝着各自的方向挪移着,彼此固执地抗拒着合作,始终没有能够妥协成一种和笑相宜的姿势。
“我膀胱有病,存不得水。”她说,把杯子往沁园那侧推了一推。
沁园没接。那杯冒着氤氲热气的豆浆,就在老少两个女人中间的那块模糊地带里渐渐凉去。
徐老师吃完面包,走到窗前,打开了那扇大窗。拦阻在外的夜风攒足了劲道,凶猛地冲进屋里,几乎把她推了一个趔趄。旅馆在布拉格郊外,寥寥几盏夜灯,遥遥地照出了旧城区古建筑物鬼魅似的尖顶。这一个夜晚无星也无月,只有风。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地铁呼啸而过,与风声混为一体。落叶蜷成愤怒的拳头,与风抵抗着,却终于抵不过风,被风窸窸窣窣地推往更深更远的黑暗。
“你对布拉格,印象如何?”徐老师关上了窗户,问沁园。
沁园一怔。虽然白天在布拉格城区走了整整一天,可是沁园的心并没有在沁园的脚上。沁园的心也不在沁园的眼上。沁园的心甚至没有在沁园的心里。沁园的胸腔里没有心。原先藏着心的地方,仿佛被一只老茧丛生指甲尖利的手掏过,掏得很猛很急,掏出了一个边缘毛糙的大洞。沁园带着没有心的身体行走在布拉格的大街上,什么都看见了,却又什么也没看着。没有心的眼睛是缝隙巨大的竹篮,存住的,只是渣滓。没有心的眼睛,只记住了布拉格的灰涩和幽暗。查理大桥的每一座石雕,旧城区古堡的每一面墙,街头艺人肩上的每一把提琴,马车夫手里的每一根马鞭,似乎都蒙了一层厚厚的污垢——那是时间的河流冲刷过后留下的苔痕。连桥下的水,也流淌着浓腻乌涩的锈。那层锈垢之下,也许曾有过非凡的辉煌,可是没有了心的眼睛也没有了好奇,沁园不再想用记者和作家的犀利,来刮除锈垢,探讨底下高深莫测的究竟。
“这是我见过的,最灰暗的一座城市,最灰暗的一片天空。”沁园说。
徐老师没有回话,但沁园知道她有话,她的话正在她的肚子里翻腾作响。半晌,她才叹了一口气,说: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多少城市、多少夜晚。”
沁园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毛刺。这个老女人身上的毛孔打开了,正往外幽幽地散发着一股阴晦之气。沁园感觉一阵寒意如一条滑腻的蛇,正从她的脚心开始渐渐爬上她的脊梁。她被这股寒意逼得一步一步地退到了墙角,再无路可退。她扭开门,嚅嚅地说了句:“我去服务台拿个杯子。”便落荒而逃。
逃到楼下,沁园才觉出了胸闷。
窒息。对,就是窒息。这个姓徐的老女人让她感觉窒息。她的削瘦是一种气场,她的寒酸也是。她的沉默、她的言辞,全部都是。她的气场无所不在,逼得沁园无处逃遁。沁园急切地需要一口没有被墙壁圈囿过的空气,哪怕是灰涩的,涂满了时间锈迹的空气。
她跑到了旅馆门外,捂着胸口,抬头望天。
老天爷,请给我一颗布拉格的星星。一颗就行。沁园暗暗地祈求。
可是,云浓郁得没有一丝裂缝,没有,一颗星星也没有。
旅店门口的柱子上,斜靠着一个抽烟的人。那人看见沁园,嘿了一声——是袁导。
这一次不等袁导开口,沁园就摊开手来索取香烟。
第二根烟抽起来没有第一根顺畅。第一根的无知已经过去,第三根的熟稔尚未来临。第二根烟尴尴尬尬踉踉跄跄地行走在沁园的肺腑之间,搅得她呵呵地咳嗽了起来。
“这就是,你给我看的,布拉格之夜?”沁园问。
“不是。我想给你看的布拉格之夜,是不能在麦克风跟前讲述的。”袁导说。
“可是现在,没有麦克风。”
夜晚的凉意随着呼吸,化成一阵白雾,弥漫在两人中间。失却了麦克风支撑的男人,话语里突然有了一丝与他的年岁相属的低沉和迟缓。
“辛迪,我心目中的布拉格之夜,只有一个,那是在一九六八年的秋天。”袁导终于开口。
“那晚全城都睡了,睡得很深。可是全城突然又都在同一时间醒了过来——是被雷声震醒的。那雷声很奇怪,是仿佛憋了十年百年的那种闷雷,从天边生出,一路滚到人的脚心,震得每一座楼房的窗棂格,都瑟瑟地颤抖。人们披着睡衣,打开窗帘,屋外没有下雨,却很亮,亮得耀眼,亮得人几乎瞎了眼。过了一阵子,人们习惯了那样的亮光,才发现他们熟悉的街道消失了。街已经被一群笨重的,鬼魅一样的黑色怪物覆盖住了。那些怪物,像硕大无比的乌龟,一头接一头,紧紧相连,看不见首,也看不见尾,一寸一寸的,爬满了布拉格的胸脯。当然,当时他们还不知道,这是坦克,苏联军队的坦克。”
沁园嗤的一声笑了:“你看了太多的,米兰·昆德拉小说。”
“这不是昆德拉的脚本。昆德拉的脚本里,没有一个音乐家,只有我的脚本里才有。”袁导说。
“在苏军坦克耀眼的白光里,出现了一位穿着睡袍的小提琴家。睡袍显然是匆匆地披上去的,腰带还没来得及系紧,前襟散乱着,露出胸脯上一团深棕色的毛。他迎着坦克的光亮走过去,他被那亮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他的一侧脸贴在小提琴面板上,他缓慢地行走在已经不再是街道的街道上,闭着眼睛,轻轻地舞动着他手里的琴弓,手指如玉兰花在琴弦上盛开怒放。轰隆的坦克声掩盖了一切别的声响,他听不见他的旋律。不过他既不需要他的眼睛也不需要他的耳朵,他早已把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节拍记得跟心跳一样的自然。这时他已经成了街上唯一的一个行人,一个不需要瞄得很准就可以瞬间被一颗子弹击倒在地的人。可是,没有人朝他开枪。一辆又一辆的坦克绕了一个小小的弯,从他身边开过。后来,有一个士兵,脱下军帽,朝他点头示意。当然,他看不见——他一直闭着眼睛。
“这是,布拉格历史上,最光亮的,也是最黑暗的,一个夜晚。”
沁园看见袁导的眼睛,在灰涩的夜色里闪闪发光。
突然,沁园的心回到了沁园的眼睛。老天已经答应了她的祈求,因为她看见了布拉格的星星——就在袁导的眼睛里。
突然,沁园的心也回到了沁园的脚上,因为她感觉到了,她深纹靴底之下,大地微弱的战栗。那是一九六八年那个秋天的夜晚,坦克碾过之后的呻吟,年复一年,一直持续到今天。
“你,有点不像,导游。”
沁园对袁导说。
巴士在开往布达佩斯的路途中遭遇了一次大堵车。在距离布达佩斯市区二十公里处,两辆货运卡车相撞,使得原本就狭窄的路面变得更加拥挤不堪。巴士的行进速度渐渐退化为蠕爬。
十一排上的红衫女子站起来,大声问导游:“袁导,几点钟了?”
红衫女子每天换一套衣服,套套是红衫,只是样式面料有所不同而已。
导游指了指车上的时间温度显示器,说:“十二点二十八分。”
“还有多久到布达佩斯?”
“若这条路是我爹的,咱们半个小时前就该到了。可惜这条路我说了不算。照这样堵下去,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半天,都有可能。”袁导说。
“我问的是什么意思,袁导你应该很清楚。”
“大姐,我答应您的事,我是一刻也没敢忘。只是车晚点了,您多担待点,一到布达佩斯,我保证就是尿急湿了裤子也先给您换座位,行不?”
众人哄哄地笑了起来。红衫女子没笑。红衫女子的脸紧了。
“照你的话说,晚上都有可能到不了布达佩斯。那我还得在这个位置上颠簸半天?”
“大姐,那您说怎么办?您要是能讲解,我就把我的位置跟您换了。您看行不?”
众人又哄哄地笑。红衫女子的脸越发地紧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说话的?你是导游,答应了的事不兑现,还想不想要小费了?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问问后边的人,是不是都是这个意思?”
红衫女子伸手朝她周边画了一个圆圈,被她圈进去的人都低下了头,没人接她的目光。红衫女子的手就无着无落地悬在了半空。
“车走动的时候旅客不能站起来行走,这是旅行社的安全规则。这个时候让大家换座位,就是我答应您,皮尔·卡丹大叔也不能——我们回去就没饭吃,光吃鱿鱼了。您好歹可怜可怜我们拖家带口的人。”
“别贫了,你。我可怜你,谁可怜我?你永远坐前排,这坐后排的滋味,敢情你一次也没尝过。反正是堵车,为什么不能从下个出口下来,换了座位再走?”
袁导就俯过身去和司机商量,两人嘀嘀咕咕地讲了半天法语。众人虽然听不懂,却也看出了司机面红耳赤的生气样子。袁导就对众人说:“皮尔·卡丹大叔说了,现在下高速公路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回来时路通了,咱们刚好躲过了路阻。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路还是堵,咱们插不回去队了,那耽搁到什么时候,就更说不准了。大家看怎么办?”
众人纷纷就说不能停,已经耽搁这么久了,再耽搁下去,就错过整半天的行程了。
红衫女子冷笑了一声,说:“敢情你们都串通好了看我一个人的笑话。我告诉你吧,我还真得下车。我尿急,你不让我下去我就尿在座位上了,信不信由你。”
旅途开始时袁导就说过,让大家不要使用车上的厕所,怕路程长了车里气味难熬。
袁导被逼到了墙角,拿手拍了几下前额,弯下身来对一排A座上的小郭说:“兄弟你帮大哥一个忙,麻烦你两个过去和这位大姐换个座。大哥到了布达佩斯请你吃匈牙利牛肉汤。”
小郭看了看女朋友,面有难色:“我没事,她晕车,吐过好几回了。”
袁导扯了一把面巾纸,递给女孩:“乖乖地听大人话,自己坐一会儿,放你男朋友一马。你在救一车人的命呢,知道不?”
女孩忍不住笑了,却笑得有几分勉强——袁导知道她是不愿意和那个红衫女子坐在一起。却禁不住袁导锥子似的目光,最后还是捅了捅小郭,示意他走。
小郭站起来,和红衫女子换了座位。红衫女子从十一排走到一排,走过了整整十排座位,一路上只觉得前心后背贴满了眼睛,凉的和热的都有,很是刺痒,却挠不得。走到前排的时候,她的腰腿就已经走软了。
坐定了,她从包里掏出一盒东西,撕开口,递给小郭的女友:“麦饼,捷克的特产,挺好吃的,你尝尝?”
女孩摇了摇头,说我不吃,什么麦饼。女孩说这话的时候,没看麦饼,也没看红衫女子。
红衫女子的微笑,还没完全展开,就僵枯在了嘴角上。
起来,匈牙利人,祖国正在召唤!
是时候了,现在干,还不算太晚!
愿意做自由人呢,还是做奴隶?
你们自己选择吧,就是这个问题!
“一八四八年三月十五日,二十五岁的诗人裴多菲在这里——就是你们的脚站立的地方,朗诵了他的《民族之歌》。当时在他的周围,聚集了一万多人。这一万多人都是年轻人,有很多大学生,但他们并不是为了裴多菲的诗而来的。诗不过是引信,是火把。每一场革命,都需要这样的引信,这样的火把。就在这里,裴多菲用他的诗,把匈牙利点燃了。”
袁导指着裴多菲的全身雕像说。
沁园没想到裴多菲这么消瘦,用今天的标准看来,几乎瘦得有些营养不良。发际很高,高到接近谢顶的嫌疑。眼窝极深,但眼睛比眼窝更深。二十五岁的眼睛里,有远超过二十五岁的忧伤。其实,火并不仅仅存在于诗里。火在还没有变成诗之前,就早已存在他的眼睛里了。
徐老师没有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