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他的脑子揪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揪住了他的身子,噌地一声,把他揪离了那半件外套搭出来的险境。
“哦,端端,不,不……”他嚅嚅地说。
“我们结婚吧。过了春节,我去公社开证明。”
他想对她这样说,可是已经晚了,端端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河滩。
11
何跃进下班开门进屋,一下子觉出了屋里的不同。
屋子大了。家具依旧还是原来的摆法,但家具周围的杂物却不是了。它们,连同粘在它们身上的灰尘,都已经被挪移在视野之外的某个隐秘角落。窗帘被两个做成了五指形状的夹子高高束起,那捧廉价的康乃馨,挣脱了更为廉价的玻璃纸包装,正在一个水杯里毫无廉耻地盛开怒放。
可是,这不是唯一的变化。还有一些一下子说不清楚的变化,在屋子的每个角落里里隐约弥漫。他在门道里怔了一小会儿,才慢慢地明白了。
一个人的空间被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割据了。那个人的四周,仿佛有许多只看不见的手,像水虫子的须,在擀舀着原本属于他一个人的空气。他感到屋子一下子,也变小了。他有些气闷,他忍不住去开了窗。
梅龄接过他的公文包,对他说:“洗洗手,就可以吃饭了。”
他坐下来,发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四菜一汤,荤素和颜色都搭配得当。早上出门时,她还在睡觉,他没有时间交代她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放在哪里,可是她都自己找着了。
他们开始默默地吃晚饭。他听见了自己喝汤的呼噜声响——意识的触角拉响了警报,提醒他现在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独居了。空气的浓稠和僵硬再一次硌疼了他的神经。
“其实,今天我是想,带你出去吃饭,给你接风的。”他觉得他要是再不说一句话,空气就要把他挤扁了。
“我反正也是闲着,在家吃,省点钱。”
这真是一个实在的女人。他想。
“昨天,睡得好吗?”
“还好。中午补了一会儿觉。”
他创造的话题像死胡同,进退都不是海阔天空。
于是,他不再尝试,埋头吃饭。屋里太安静,碗筷的敲击声在他的耳膜上留下一道道划痕。菜的味道不错,可是他宁愿端着一个碗,独自坐到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把菜汁饭粒随心所欲地洒在地板上。
“听说,你现在,在教书?”她问。
他突然醒悟过来,无论是他给那边的去信,还是那边给他的回信,都没有经过她的眼她的手。
“你是,听谁说的?”他很想这样回答,可是他觉得未免有些刻薄。他终于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临时换了另外一句话:“上个月刚找的。”
“教几门课?”
“一门,但是三个年级。”
“难教吗?”
“还好。九堂课,分四天,周五在家备课。”
她也不再尝试,任由对话在营养不良中渐渐枯竭死亡。
他起身添饭的时候,偶然发现在她身后的凳子上,放着一个开了盖的电脑,屏幕一闪一闪,正正地对着饭桌。
电闪雷鸣般,他突然醒悟过来,那是一个摄像头。
原来,她的拘谨除了陌生之外,还有别的原因。
“这是,郑阿龙叫你做的?”
他砰地一声放下饭碗,米粒蹦了一桌。
“不,呃,是……”女人站起来,嚅嚅地说。
“你给我,把它,立刻拿走。”他一字一顿地对女人说。
女人犹豫了一下,不知所措。
“你拿不拿?不拿走我马上把它砸了,你信不信?”
女人把电脑盖合上,拿到了卧室里去。
他家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知道是谁。他不等对方说话,就喊道:“郑阿龙,在你的地盘里,你做什么我管不了。在我的家里,你敢再监控我,我马上去移民局自首。你敢再试一遍?”
扔了电话,他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音量——他的嗓子已经撕裂了,呼吸里含着血腥味。
回过头,他看见梅龄站在卧室门口,脸上浮着一层茫然的微笑,嘴唇微微颤动着,仿佛要抖出一个惊天动地的机密——却没有抖出一个字来。那次在山上,给她母亲扫墓的时候,摄像机镜头里留下的,就是这个表情。他的心软了下来,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什么事,让你怕他,怕成这样?”
“其实,这不过是一桩生意。你把它,看得太认真了。”女人重新坐回到饭桌上的时候,笑容已经褪了,声音是一种波澜不惊的平和。
“其实,他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女人静静地说。
“我想的,什么样子?”
女人不理会他的逼问,只是给他添了一碗新汤。
“郑阿龙出身非常贫寒。那个郑,其实不是他的姓。他换过了好几个姓,因为他妈拖着他这个油瓶,改嫁过三次。他现在的姓,是他最后一个继父的姓。他继父家里孩子很多,他继父又爱喝酒,买不起下酒菜,就买几分钱一斤的小鱼。郑阿龙和他的弟弟,小时候就盼着他继父喝酒,因为他们可以像野狗一样爬在桌子底下,捡吃他继父嘴里吐出来的小鱼头。他上小学的时候,才有了第一双鞋子。初中毕业,就和他弟弟一起,在小菜场里摆了个摊子卖猪脏粉。早上五点,卖到晚上十一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大年初一,哪天都卖。一碗一碗,一直卖了三年,才攒足钱,买了一辆菲亚特汽车,当起了的哥。那是他的第一桶金。”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他在世上混得太久了,一路行走,一路攒灰,攒了太多的苦情故事。灰太厚了,他只是不想再去集结那样的重量。
“你对你的学生,也这样没有耐心吗?”女人起身,给她自己也添了一碗汤。
“我第一次遇上他,是在医院里,他给他妈妈办住院手续,我给我妈妈办出院手续。两个人都是中风,可是他妈妈住的是单人特护病房,我妈妈住的是急诊室的走廊。那时候,我在杭州上大学,我请假赶回来,把家里的积蓄全部用上了,也不够交付我妈的医疗费用。医院不肯通融,死活要赶我们走。他听说了,就替我交了一万块钱的押金,我妈才在医院里,继续住了下来。”
“又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他哼了一声。
“其实,他压根没有留下他的名字。两年以后,我才知道是他帮的忙,那时候,我已经是他物流公司的雇员了。我妈中风以后,情况不好,我休学回家,找了好几个月的工作,后来才阴差阳错的在他的公司里,找到了一个财会部的位置。我妈瘫痪在床上,我家住在二楼,我妈每天只能坐在床上,打开窗户,呆看着窗外的菜市场,等待着我下班回家。郑阿龙听说了,就派了公司的员工,轮流背我妈下楼,坐轮椅到外边晒晒太阳。后来我家的旧房拆迁,我连一居室的新房也买不起,是他,帮我们支付了差价,我妈,终于在闭眼之前,住进了新家。”
“于是,你就给出了你的自由,还有……”他非常艰难地咽下了“身体”两个字。
“没事,你就说出卖好了。我知道这就是你心里想的。”女人说。“我不知道你欠过人的债吗?就是你能有下辈子,也不可能还清的,那种债?”
“你可以有一千种方式来帮他,比方说……嫁给他,为什么,你需要用这种方式?”
“何先生,也许,知道得太多,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梅龄站起来,收拾起一叠脏碗,进了厨房。
“别忘了,你也收了他的钱。而且,他没有逼迫你。”
她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冷冷地说。
12
何跃进下课走出教室,一眼就看见教务秘书从办公室窗口探出身来,表情神秘地对他招手。
“吉米,你太太来了,等了你一会儿了。”
吉米是他在学校里用的洋名字。
“我太太?”他吃惊地拧起了双眉。
秘书忍不住笑:“吉米你好像压根不知道你有太太似的。不过也是,我们做了几个月的同事,还真不知道,你结婚了。”
他一下子醒悟过来,哦了一声,说:“我刚结婚,没多久。”
走到办公室门口,他一眼看见屋里站着一个女人,背朝着他,仰脸在看着墙上的画。女人剪着一头极短的头发,身穿一件紧身黑色衬衫,黑短裙,黑色高跟鞋。一身的黑,显得该瘦的地方,瘦到了极致,该肥的地方,肥得让人走神。女人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微微一笑,说:“吉米,EmilyCarr的画,真好。”
何跃进一时愣住。几个在办公室里改卷子的老师开始起哄:“吉米好像认不得自己的太太了。”秘书说:“这叫蜜月期综合征。”众人大笑。
他只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忍不住暗自恼怒一张五十多岁的糙皮老脸,竟然还会那么容易地变色。吸了一口气,略略地镇静了下来,才问梅龄:“你怎么来了?”
“我就想过来,跟你吃一顿午饭。”她说。
他这才注意到办公室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印着泰国快餐商标的塑料袋。
何跃进拉着梅龄走出了办公室,隐隐听见秘书在身后说:“……好好讲一讲EmilyCarr的画哦……”同事的笑声如芒刺扎在他的脖颈上,拔了这根,还有那根,一根一根的,总也拔不干净。
一走到走廊上,他就换了中文,问梅龄:“你怎么,突然来了?”
梅龄也换了中文:“这话你问过我两次了。我们班老师家里出了急事,下午的课取消了,我看你今天没带午饭,就临时想过来看看你。”
他新近给她报名参加了一个天主教会办的英文会话班,一周三次,今天是上课的时间。
走廊里有几个学生经过,大声跟他打着招呼。
“别那么紧张,脸拉得那么紧,让别人看见,要起疑心的。”她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肘子,他松了松脸上的肌肉,作出一个近似于微笑的表情。有时他觉得这个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女人,骨子里血里有一种比他老成了许多的周全。
“我们,在哪里吃?饭要凉了。”她问。
最好的地方当然是教职员工的午餐休息室,可是他不想去那里。他不想跟好奇的同事一一解释他新近改变的婚姻状况。在工作申请表上的婚姻状况一栏里,他填的是单身——那是一个不小心犯下的错误。
他领着梅龄往学校的操场走去,两人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张空凳子。
太阳很好。已是正午了,隔夜的露水依旧还没干,在阳光底下闪着晶莹的亮光。但是皮肤知道,这是秋天的阳光了,舔在身上,不再是啄人肉的那种疼,而只是一种温吞水般的舒暖。树木已经变色了,从最深的红到最浅的黄,在风里爆炸着一团团最后的辉煌。天空中飞过一群知道了季节的野雁,羽翼中带着几乎肃穆的井然。远处有一群孩子在喧闹地踢着足球,他知道是南美来的国际学生。只有这群孩子,能以这样的激情,把他们对这项运动的疯狂,传染给这片陌生的国土。
“这份是你的。我给你要了特辣的泰国春卷和米粉。”
梅龄递给他一个盒饭。他左顾右盼地接过来,额上渗出细细的汗。
“你是不是,怕你的同事朋友见到我,你就,不能找女朋友了?”她突然问。
他被她的这个想法逗笑了:“女朋友?这个时候?你是想让我蹲监狱吗?你是不是特想长期送牢饭?”
“其实,如果,你有信得过的人,也是可以告诉她真相的,只要她肯等。”
等?一年?还是两年?那只是等待移民纸的时间。那里边还不包括申请离婚,等待离婚判决正式生效的时间。
但是他没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吃着盒里的饭。
“要是,哪天,你要带谁来家里,你事先告诉我一声,我可以,到外边去的……”她嚅嚅地说。
他觉得,心里有一股东西,在隐隐地向上蠕爬,爬到他喉咙口的时候,就爬不动了,凝成了一个小小的团——那是感动。
“你的英文课,上得怎么样?”他问。
“老师说我,就是敢讲。我想,她的意思,就是说我脸皮厚,不怕犯错误。”
他看着她,感觉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那个他从机场领回来的人了。这个女人身上有了些变化,像是鸡从蛋壳里挣脱出来,一脚踩到新世界的那一刻里产生的那种变化:新鲜,好奇,不知害怕。
他忍不住微笑:“其实,你英文说得,还挺通顺的。”
“我读大学的时候,是学过英文的,有基础。只是,时间太短。”她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她时不时的,还会为她半途夭折的大学生涯惋惜感叹。
“你到了这里,还是有很多机会的。等拿了移民纸,你是可以,接着上学的,如果……他同意。”
他顿住了,因为他觉出了重量。风有了重量,阳光有了重量,午餐也有了重量。他放下餐盒,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擦了擦沾了油的手指。
“这上面,有字。”她提醒他。他醒悟过来这是他早上坐在地铁里的时候,随意写下的一首诗:
那时候,
阳光每天都不一样
你期待着
墙上量身高的那条线
天天向上
你伸着脖颈
多么想加入
大人们无边无际的交谈
现在,
你高了,太阳变得矮小
谈话成为累赘
你宁愿,
蜷在一个人的茧壳里
默默地,替过去殓葬
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塑料袋里:“没用了,废纸一张。”
她把那张纸拿出来,另外放在一边:“我外婆说,古人把废纸篓叫作惜字篓——那才是对学问的敬重。我们小时候,写过字的纸,是不能随便丢的。”
他叹了一口气:“幸好,你外婆没活到今天,看见所有的惜字篓,都派了别的用场。”
饭终于吃完了,他点了一根烟,慢慢地抽着,把一口一口的烟雾,吐成一个一个圆圈,然后仰脸看着那些圆圈,在空中变得稀薄,渐渐丢失形状。他很少在学校里抽烟,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他忍不下心里牵牵的那一点念想。
“你怎么,把头发剪了?”在两个圆圈的间隙里,他问她。
“我想给你们同事,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怔住。
“你是说,你一早就计划好了的?”
“我,就是想,让你同事也知道……万一,移民局,来调查……”她突然口吃起来。
“这也是,郑阿龙,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