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中午我没有回家,啃了几口面包就跑去文科楼门口等着。沈弥不多一会儿就出现了。上楼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衬衣后面的汗渍越来越重,但我什么都没问。那个深夜让我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很多:沈弥的伤还在疼,回来上课一定是和苏茹争执了很久才换来的。他们一定为此起了争执,或许苏茹还掉了不少眼泪。
一个梳马尾辨的女孩拿着饭盒从沈弥班走出来,“下午上课没什么要拿吧?”她只是稍稍地放慢了脚步,而没有停下的意思。沈弥就在她经过的瞬间微一摇头,于是她轻而易举地走了过去。我不相信这是沈弥的课代表,我不相信。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她从班里走出来,我甚至不能确定她是沈弥的学生。
我在一楼转角处再次遇到了那个女孩。她的头发大概是自来卷,马尾非常蓬松,晃起来的时候像一支大号的毛笔头。
“同学,”我本来是不打算和她讲话的,可我还是没忍住,“你最近能不能帮沈老师打一下饭。”
女孩转头的时候,马尾在空气里划了一道小小的圆弧。“你想打你来打呀,”她的声音和脸一样散发着寒气。“我也这么想,但我在理科班,我们老师又容易拖堂。”“那你不也来了么,不也聊得挺开心么。”女孩的语气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挑衅。
我压着火:“你是沈老师的课代表,给沈老师打饭很正常吧?”可女孩却被点燃了:“你去问问沈弥让我打饭吗?你去问问我们全班,开学这么长时间了,除了上课,沈弥平时搭理过谁?”她转身要走,我喊住她:“沈老师当时对我们班所有人都很好,他这样对你们,肯定是你们的问题。”
——其实我对这句话没有把握。相反,当女孩充满怨愤地牢骚满腹时,我真的非常心虚。我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却唯独没有想过,沈弥之所以独自打饭,是因为拒绝其他人的帮助。
分科以前,我不是没有为他给的“特权”沾沾自喜过,因为我有能力把一切做到与他给的特权相匹配的程度。可是现在,我能为他做的事情真的已经屈指可数了。
在我们学校,过场戏总会变成重场戏,例如军训,再例如国庆节之后的月考。七天假期又被平白无故地砍去了一半,好在这种时候,我家也通常忙成一团——妈妈的手术排得满满的,爸爸在家上课。没人在这时用聚会和旅游来扰乱军心。唯一心烦的是,爸爸慷慨激昂的声音总会扰乱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解题思路的时候,总会被他突如其来又震耳欲聋的“好!非常好!”吓得什么都忘了。到了第二天,我实在忍无可忍,头脑一热就拎着书包去了沈弥家。
是苏茹开的门,她化了浓妆,一副要出去的样子。她一脸惊喜地抱住我:“渺渺你来的真是时候,太好了。我下午有个展示会推不开,你来了我就放心了。”“老师怎么了?”我心中一紧。“放假第一天开始就发低烧,全身酸疼得起不来床,”苏茹心疼地叹气,“就是被那帮学生愁的。他半条命都快搭进去了,班里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渺渺你替我劝劝他,学生自己不用功,老师干着急有什么用。”
我跟在苏茹身后去了卧室,沈弥躺在床上,黑眼圈浓得化不开。他朝我有气无力地一笑:“老师今天彻底起不来了,你去书房复习好吧。”我说:“我就在这儿复习,刚好陪您。”沈弥又闭上眼睛:“陪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三岁。”苏茹插话:“渺渺陪你我也放心。”沈弥哑着嗓子:“书房透光更好,下得了床我早去了。”
沈弥安安静静地躺在一旁,鼻息轻得几乎听不到。他嘴角的溃疡看得我心惊,想起有几次看到他训学生,拐杖把地面杵得梆梆响。也不知道这些日子发了多少脾气,又有多少成了闷气淤在心里。
“您想不想喝水,想喝我就帮您倒。”“谢谢课代表,”沈弥说。高二以后他就不再这么称呼我了,而且一次也没有叫错。所以这个突然而至的称呼让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会怀念高一吧,就像我也常常怀念一样。
我倒了温水放在桌边,沈弥闭着眼睛笑道:“来复习还要给老师端茶倒水,这学生当的不容易。”“学生考试您发烧,您这老师当的也不容易。”“没办法,”沈弥说,“接班的时候就是倒数第一,政治一片不及格……”
他从胸腔里叹出一口气。换做平时,我一定会细致地体会这声叹息,我会将它放在三棱镜前面,看看能折射出多少种情感。可是此刻,我的思维被一个顽强的念头操控住了。“您对他们太严厉了,”我说,“刚开学就这么严厉,他们肯定会抗拒。要是您温和一点,稍微温和一点点,他们的成绩一定会有起色的。”
“是王言告诉你的?”沈弥睁开眼睛,眼白里都是血丝。我惊异于他的敏锐以及对人心的洞察,但我并不慌乱:“王言没有说这些,她只说您不和班里同学接触,也不让他们帮忙打饭。”
“成绩提不上去,接触再多又有什么用。”沈弥重新闭上眼睛。“您说过不会用成绩好坏评价谁的,况且又不是他们自己成心考成这样为难您,您不搭理他们,他们肯定很难受……”
“别说了。”沈弥的语气冰冷,可我并不打算停下:“我现在不在您身边,很多事都帮不上忙。把有的事交出去,您会轻松很多。要是让王言帮您打饭,您至少……”
“我让你别说了!”沈弥一挥手,保温杯翻到地板上,随着“咣当”一声响,迸溅的热水弄湿了轮椅钢圈。我失控地弹起来,沈弥把头别向一旁:“你去书房复习吧。”“老师……”“别烦我了,走吧。”
我像被锤子狠狠地敲了一计,头脑发懵地过完了整个下午。不知不觉到了晚上,苏茹回来了。“渺渺你怎么在书房?我还以为一开门就能听到你俩欢声笑语呢。”“背东西要出声,我怕打扰老师休息。”我强忍着抱住她大哭的冲动说。“好乖喔,”苏茹揉了揉我的脸,“你沈老师听了肯定感动死了。干脆今晚还是住在我家?”
这真是个有诱惑力的提议,换做平时我早就答应了,但今天不行。“好多书在家呢。”我敷衍着。苏茹依旧不肯放弃:“那就留在这儿吃饭?”“我没跟爸妈说,他们肯定等我了。”“那你就是让我送你回家喽。”苏茹一脸小孩闹脾气的样子,“真是的,我还想着提前回来给你做饭呢。你才在待了多久啊。那好吧,你先收拾一下,我去看一眼沈弥就来。”
我心里一阵发颤,犹豫着来到客厅,苏茹已经从卧室里出来了:“沈弥又睡了,不然咱们直接走吧。”我松了口气,朝着卧室看了一眼。沈弥依然平躺着,连姿势都没变。水杯已经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桌角,地面上的水也擦干了。好像刚刚的怒火不过是一场幻觉。
桌上摆着妈妈从医院食堂打回来的饭,爸爸的补习班也已经散了,一叠又一叠卷子放在茶几底下。我往桌边一坐,妈妈说:“渺渺洗手去,脏死了。”我失魂落魄地荡去了洗手间,客厅里传来妈妈的声音:“沈老师和苏茹最近怎么样,他们还好吧?”我顿了一下说:“他发烧了。”我暂时不想用“老师”来指代沈弥,那会让我觉得心里被捅了个窟窿。
妈妈问:“你说谁发烧了?是沈老师还是你苏师母?”我说:“不是师母。”爸爸无接缝地“哎哟”一声:“我还以为他就是腿不好呢,怎么年纪轻轻就一身病啊。”
我关了水龙头:“怎么一身病了,哪一身病了?”妈妈解释:“你爸爸是可惜沈老师身体不好。”我说:“身体不好怎么了?身体不好碍着谁了?”妈妈说:“谁也没说沈老师不好,渺渺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冲?”“我哪里说错了,”爸爸不以为意,“残废了还整天病病歪歪的让老婆伺候,不是一身病是什么,不是一身病是活蹦乱跳?”“你老师才是残废!”我照着桌子狠狠地捣了一拳,冲出洗手间进了卧室。
一坐到地板上我就哭了。或许随着爸爸一起说些不咸不淡的话才是正常逻辑,可我就是做不到。我讨厌任何人把用这个词来形容沈弥,可我也知道,等到时间把舆论宣传播撒在人心中的善意渐渐消磨的时候,不会再有人记得他究竟为什么而伤,所有人都只会记得结果,所有人都会像我爸爸的此刻。而终其一生,沈弥都会与那个刺耳的词语相依为命。
我没再去沈弥家复习,遇到不会的政治题就任由它搁在那里。我不想把电话问沈老师,那是对沈弥的背叛;可我也不想把电话打给沈弥。想起他把杯子摔在地上,我就觉得心里凉透了。我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了王言和班里同学的心情,他们一定非常委屈。明明怀着善意,可就是被他不讲情面地拒绝了。要是没有前一年的了解,我的反应或许比他们还要过激。
月考紧随着四天的假期而来,拿到政治卷子,我气得几乎要笑出来:所有不会的题目全部赫然在列,范围遍布单选多选与论述,无一遗漏。
考试结束,我的脖子酸疼。因为每撞上一道似曾相识又确定不会的题目,我就会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天花板看。因为我知道,在那片天花板之上的蓝天,以及蓝天之上更高的存在中,一定有一个名叫上帝或者老天爷的老头儿。他平时很忙,忙得无暇顾及任何,但因为现在恰好没事,所以就抬起小手指跟我玩起了“谁比谁狠”的游戏。
成绩公布的当天我被沈老师叫去了办公室,因为我的政治只考了不到七十。我没觉得对不起他,其他文科老师早就开始得过且过,将时间留给理科,只有他还攥着手里的权利舍不得放开。我还是觉得辜负了沈弥的期待,尽管我不确定他之前的期许是否作数。我想向他道歉,或者杀去他的办公室,可我依然做不到——不是因为我还在埋怨他,也不是因为我还在委屈,只是当我彻底平静下来的同时我也发现,最好的处理时间已经错过了,所以一切只能僵在那里,就像冷下来的拔丝苹果,就算旁边放着一碗水也还是硬得无力回天。我已经骑虎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