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微微泛白,像是鱼翻出了饱满的肚皮,沈弥的呼吸也渐渐地平顺。我跪着伏在床边,一道微弱的白光忽然在我的眼前一晃。我凑上去,原来是鬓角不知何时冒出的白发。我伸手拨弄着它们,试图将零星的小毛刺隐藏在黑发里。也不知道究竟是怕沈弥感怀,还是不想让自己心疼。
——心疼。没错。这个清早到来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为过去的三年做出总结。认识沈弥之前,我和同这个词相关的人们生活在两个世界。我总会不遗余力地嘲笑他们矫情、一惊一乍、草木皆兵。此时此刻,我开始怀疑老天把我曾经没有担的心全部打包丢了过来,又把我之后人生里所有的挂念和担忧提前透支。尤其是今天夜晚,我的心完全随着他忽上忽下,忽喜忽悲;不过还好,在忙碌了一夜之后,我终于能伏在床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在等他退烧醒来的喜悦中消解着自己所有的疲倦。
清晨六点半,沈弥醒了。“老师。”我轻声喊他。沈弥说:“哎。”我探身贴他的额头,“您身上好受点没有。”我说的是“身上”,因为他心里一定不会好过。沈弥点了一下头,“好多了,谢谢孩子。”他停着不动,任由我的眼泪沿着他脸颊的弧度往下滴。“别哭。”沈弥的声音很柔软。我摇摇头:“是看您退烧了,心里高兴。”我的声音很小,生怕打扰了清晨宁谧的空气,和灾难过后久违的温馨。在认识的四年里,从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一样,让我深刻地感觉他的安然无恙胜过一切。
我在沈弥吃惊的神情中拿出注射器、碘伏和药棉,还有早就从冰箱里取出的胰岛素注射液。吸空胰岛素、消毒、进针、推入,我没有商量,也没有询问。我不想给沈弥任何反驳的契机。我不希望他弄疼了自己,就像昨晚的我一样。沈弥一声不吭,只是看我。我拔了针刚要往垃圾桶里丢,他忽然问:“你拿自己试了几次?”“啊?我去拿早饭。”“我在问你话。”他的目光锐利起来。“没有几针,”我朝他咧嘴笑,“顶多三针,两针?我真的不——”
“你们怎么都这么傻!”我被突如其来的叫喊吓得一抖,注射器掉在了蓝灰的床单上。“多挨几针怎么了!”沈弥通红着眼眶,“我手术做了多少回,多挨几针又能怎么了?想也不想就往自己身上扎,你们俩怎么都这么傻!”
他躺下去,把头别向一旁,只留给我一个微微颤抖的背影。我知道他在做什么,可我却出奇地平静:“我觉得,就是因为师母明白您受的苦太多,所以才不想让您再多受哪怕一丁点儿了。我也一样的,我总想帮您扛点什么,可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但我不会一直这么废物的,总有一天我也能帮您扛事儿的,我会把您这些年为我做的一切加倍偿还给您。”说话的时候我没有难为情,可是沈弥的沉默却让我感觉到久违的不自在。就像我和他刚刚认识的年月,他常常在我和苏茹兴致盎然之时报以沉默,让我们觉得是在自讨没趣。我打算离开卧室,却忽然听到他在我身后说:“傻孩子,师生之间,不言偿还。”
整个上午我都坐在沈弥身旁看书。其实我不知道书里讲了什么,就像我不确定沈弥是不是需要我,又是否知道我的存在。他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平躺在床上,神情空空地注视着天花板。有时会忽然剧烈地咳嗽,瘦削的身子被震颤得几乎要离开床面。然后我就会速地跳起来倒一杯温水递过去。我希望他能借着这杯水说些什么,哪怕能像发烧时一样哭出来也好。可每次止住咳嗽,他都只有三个字:“回家吧”,然后重新躺下盯着天花板发呆,直到被下一次咳嗽打断。好像只要他醒着,就不会允许自己失控;好像早晨的默默温情只是头脑昏沉时才有的昙花一现,而这样的寂静才是、也永远都会是一种常态。
下午的时候,沈弥终于发话了:“今天月考完了,你去帮我把卷子领来好吧。”我本能地回答:“您得接着休息。”沈弥叹了口气:“可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听到他用“我”指代自己,我的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这个字所传递的意思已经超过了它的本身。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束手无策的普通人,而不再是课堂上意气风发的沈老师。
我拎着两摞卷子从学校回来,沈弥已经换下了睡衣,整个人清爽了不少。他从帆布笔袋里取出一支钢笔,在空白的卷子上快速地勾画起答案。做完选择他又做论述,每一个知识点都单独标记出来。卷子是装订在一起的,他改完一份卷子,我就用下巴压住一份。我没有告诉沈弥,刚刚去教务处领卷子的时候,主任说:“沈老师家里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让他安心处理后事就好。”她怜悯而关切的眼神像幽灵一样盘旋在我的脑海中。我打心眼里害怕沈弥开学之后就会被这样关切的目光注视着,被怜悯的话语刺痛着,重复着口不对心的感谢。
一阵敲门声响起,我打开门,居然是妈妈。妈妈并不提苏茹,就只是询问沈弥的身体情况。沈弥答得简略,倒是一直微笑着夸我。起初我觉得欣慰,细一深想,又变成了心酸。沈弥从来都是这样,哪怕全世界都知道他过得不好,他也会强打起精神,一丝不苟地活着。
天色渐暗,妈妈拿起拎包,我脱口而出:“不行妈妈,咱俩好久没见了,你得在这儿多待会儿。”妈妈吃惊地看着我:“渺渺,你——”一旁的沈弥也开口:“渺渺,这都几天了,你是不是也该回家陪陪爸爸妈妈了?”如果不是他的提醒,我几乎忘记这里不是我的家,我没有理由名正言顺地留下来。一定是沈弥打电话让妈妈来接我——她根本就不知道沈弥家在哪,况且以她的脾气,要是早早决定前来探望,也绝不会两手空空。可笑之处在于,我以为自己已经考虑周全了,我朝着定好的方向大步向前,却总能在终点看到沈弥的身影。他在静静地等着我,从文理分科、高考再到此时此刻,无一不是如此。
“老师……”我嗫嚅着。沈弥笑了:“好好一个假期被我耽误了,回去多陪陪家人吧。”我依旧不想走。这场离别太突如其来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跟他道别,将那些乱成团的叮咛和嘱咐整理出一二三,逐字逐句地说给他。
“渺渺,别耽误沈老师休息了。”站在门口,妈妈温柔地催促。我收拾了东西,走到玄关又回过头:“门口就有公交车站,坐到终点站就是学校了,”这是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可沈弥还是微笑着、耐心地朝我摆了摆手。我的鼻子酸胀得像是要炸开,“老师您好好的,等我买了车就天天送您上下班。”“知道了,”沈弥朝妈妈客气地一笑,又把目光移向我,“那我就等我们渺渺买车了。”